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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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笑西门暴富,有钱便是主顾。

一家歪斯胡缠,那讨纲常礼数!

狎客日日来往,红粉夜夜陪宿。

不是长久夫妻,也算春风一度。

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住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吴月娘使小厮一连拿马接了数次,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一边,不放他起身。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倒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和孟玉楼两个,打扮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一日不走在大门首倚门而望,等到黄昏时分。到晚来,归入房中,粲枕孤帏,凤台无伴。睡不着,走来花园中款步花台。月漾水底,犹恐西门庆心性难拿;怪玳瑁猫儿交欢,斗的我芳心迷乱。当时玉楼带来一个小厮,名唤琴童,年约十六岁,纔留起头发。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敎他拿钥匙看管花园打扫,晚夕就在花园门前一间小耳房内安歇。潘金莲和孟玉楼白日裏常在花园中亭子上坐在一处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通小殷勤,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两个朝朝暮暮,眉来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将近七月廿八日,西门庆生日来到。吴月娘见西门庆在院中留恋烟花,不想回家,一面使小厮玳安拿马往院中接西门庆。这潘金莲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递与你爹,说五娘请爹早些家去罢。」这玳安不敢怠慢,骑马一直到勾栏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常时节众人正在那裏相伴着西门庆,搂着粉头,花攒锦簇,欢楽饮酒。西门庆看见玳安来到,便问:「你来怎么?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西门庆道:「前边各项银子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帐。」玳安道:「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上帐。」西门庆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来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递与桂姐。桂姐桂卿道了万福,收了。连忙吩咐下边,管待玳安酒饭。那小厮吃了酒饭,复走来上边伺候。悄悄向西门庆耳边附耳低言,说道:「家中五娘使我捎了个帖儿在此,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纔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只道是西门庆前边那婊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边锦笺,上写着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日念,敎念与他听。这祝日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落梅风〉,对众朗诵了一遍: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衾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裏边睡了。且说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靴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内抱出他来,到酒席上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不说玳安含泪回家。西门庆道:「桂姐,你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舍下第五个小妾投寄,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别故。」祝日念在旁又戏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裏新叙的一个婊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门庆笑赶着打,说道:「你这贼天杀的,单管弄死了人。紧着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说!」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在前边梳笼人家粉头,自守着家裏那人儿便了。纔相伴了多少时?便就要抛离了去!」应伯爵插口道:「说的有理。」便道:「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恼了,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肉咱大家吃。」到是这四五个嫖客,说的说,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顽耍饮酒,把桂姐窝盘住了。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少顷只见鲜红漆丹盘拿了七锺茶来,雪绽般茶盏,杏叶茶匙儿,盐笋、芝麻、木樨泡茶,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朝天子〉儿,单道这茶好处: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絶品清奇,难描难画,口裏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该谢希大先,说:「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着他些儿,他暗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个砖拿出,把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裏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原来把桂姐家来伤了。桂姐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有一孙眞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一个个都路上吃了。眞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人都说:『你那老虎都把客人路上吃了。』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往那裏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従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就是一能。』」当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何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日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男裙,当两壶半坛酒;常时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钱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螃蠏,打了一钱银子猪肉,宰了一只鸡,自家又赔出些小菜儿来。厨下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筯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纔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恨不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良久,筯子纵横。杯盘狼籍,如水洗之光滑;筯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翻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珎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锺酒,拣了些菜蔬,还被这伙人吃的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那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使促恰剌了一泡【禾囤】谷都的热屎。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裏;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裏照脸,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时节借的西门庆一钱八成银子,竟是写在嫖帐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着西门庆顽耍,好不快活。有诗为证:

勾栏妓者媚如猱,只堪乘兴暂时留。

若要死贪无足厌,家中金钥教谁收?

按下这里众人簇拥着西门庆欢楽饮酒。单表玳安小厮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在房坐的,见了玳安,便问:「你接了爹来了不曾?」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如此这般:「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说道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去骂小厮来?如何狐迷变心这等的!」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金莲只知说出来,不妨路上说话,草裏有人。李娇儿従玳安自院中来家时分,走来窗下潜听。见潘金莲对着月娘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従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金莲只晓争先话,那料旁人起祸端。

不说李娇儿与金莲结仇。单表金莲这妇人,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在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闭了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在一处。正是: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从他律犯明条。一个气喑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畔诉雨意云情,一个枕边说山盟海誓。百花园内,翻为快活排场;主母房中,变作行楽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

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这小厮进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股子葫芦儿也与了他,系在身底下。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在街吃酒耍钱,颇露出圭角。

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一日,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淫妇,往常言语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偷养小厮!」齐来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厮。」说的二人无言而退。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正值七月廿七日西门庆上寿,従院中来家。二人如此这般:「他屋裏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葬送他。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只除非饶了蝎子娘是的!」月娘道:「他纔来家,又是他好日子。你们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住回乱将起来,我不管你。」二人不听月娘之言,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齐来告诉,说金莲在家养小厮一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従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付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要过来收了,着了慌就忘解下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问道:「贼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令左右:「除了帽子,拔下他簪子来我瞧!」见没撇着金裹头银簪子,因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往那裏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西门庆道:「奴才,还捣鬼!与我旋剥了衣服,拿板子打。」当下两三个小厮扶持,一个剥去他衣服,扯了裤子,见他身底下穿着玉色绢【衤旋】儿,【衤旋】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西门庆一眼就看见,便叫:「拿上来我瞧!」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就问他:「此物従那裏得来?你实说,是谁与你的?」唬的小厮半日开口不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西门庆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着实打。」当下把琴童儿绷子绷着,雨点般拦杆打将下来。湏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又敎大家人来保:「把奴才两个鬓与我挦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这小厮,只因昨夜与玉皇殿上掌书僊子厮调戏,今日罪犯天条贬下方。有诗为证:

虎有伥兮鸟有媒,金莲未必守空闺。

不堪今日私奴仆,自此遭愆更莫追。

当下西门庆打毕琴童,赶出去了。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唬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打了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裏,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着!」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到是眞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睡裏梦裏,奴才我纔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妇人便哭道:「天么天么!可不寃屈杀了我罢了!自従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裏只和孟三姐做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甚私盐私醋,他有个不知道的?」因叫春梅来:「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妇人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的身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裏来歇,他都气不愤,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来与那奴才?好成器的奴才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纂一篇舌头!」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对象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搜出来?你还口漒甚么?」说着,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这个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裏做生活,因从木香栏下所过,带系儿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裏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就合着刚纔琴童前厅上供称在花园内拾的一样的话,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裏,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作做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不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敎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这妇人当下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花枝招飐、绣带飘飘,跪在地下,等他锺儿。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定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到是插烛也似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纔安座儿,在旁陪坐饮酒。正是: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楽由他人。潘金莲这妇人,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得这场羞辱在身上。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温柔,恃宠争姸惹寇仇。

不是春梅当日劝,父娘皮肉怎禁抽。

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忽听小厮打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傅伙计、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方纔撇了金莲,整衣出来前边陪待宾客。那时,应伯爵谢希大等众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西门庆前边乱着,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

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约的西门庆不在家裏,瞒着李娇儿孙雪娥,走来看望金莲。见金莲睡在床上,因问道:「六姐,你端的怎么缘故,告我说则个。」那金莲满眼流泪,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妇今日在背地裏白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玉楼道:「你便与他有瑕玷,如何做作着把我的小厮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们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裏来便罢,但到我房裏来,等我慢慢劝他。」金莲道:「多谢姐姐费心。」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坐着说了回话,玉楼告辞回房去了。至晚,西门庆因上房吴大妗子来了,走到玉楼房中宿歇。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筏子。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你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他赌个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西门庆道:「我问春梅,他也这般说。」玉楼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门庆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当晚无话。

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拿轿子接了李桂姐并两个唱的,唱了一日。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引着拜见月娘众人,在上房裏坐吃茶。请潘金莲见,连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临家去,拜辞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同李娇儿送出到门首。桂姐又亲自到他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那金莲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闭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呌不开。说道:「我不开!」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正是:广行方便,为人何处不相逢?多结寃仇,路逢狭处难回避。

不题李桂姐回家去了。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把云鬓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进房。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勤扶持,把小意儿贴恋。到夜裏,枕席鱼水欢娱,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都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去的多,都气不愤,背地裏架舌头,在你跟前唆调。我的儍寃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剉。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裏,敢往那裏去?就是前日,你在院裏踢骂了小厮来,早是有上房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说了一声,也是为你好——恐怕他家裏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只是一味爱钱,和你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捎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纔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于是几句把西门庆说的窝盘住了,是夜与他淫欲无度。

到次日,西门庆备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往院中来。却说李桂姐正打扮着陪人坐的,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门庆去到,坐了半日,还没一个出来陪侍。只见老妈出来,道了万福,让西门庆坐下。虔婆便问:「怎的姐夫连日不进来走走?」西门庆道:「正是因贱日穷冗,家中无人。」虔婆道:「姐儿那日打扰!」西门庆道:「怎的那日姐姐桂卿不来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裏,这几日还不放了来。」说了半日话,小顶人拿茶来,陪着吃了。西门庆便问:「怎的不见桂姐?」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着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来看看姐儿。」西门庆道:「真个?我通不知。」因问:「在那边房裏?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后边卧房裏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门庆走到他房中,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裹被便卧在那床上,面朝裏。见了西门庆,不动一动儿。便问道:「你那日来家怎的不好?」也不答应。又问:「你着了谁人恼,你告我说。」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奸卖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材的货儿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倒见我甚是亲热,又那两个,与我许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请你见,又说俺院中没礼法。只闻知人说,你家有好个五娘子,当请出你拜见,又不出来。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你去,你使丫头把房门关了。端的好不识人敬重!」西门庆道:「你倒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再三咬羣儿,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这桂姐反手向西门庆脸上一扫,说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他!」西门庆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桂姐道:「我见砍头的,没见砍嘴的。你打,三个官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裏只剪下一柳子头发,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西门庆道:「你敢与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个手!」当日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黄昏时分,辞了桂姐,上马回家。桂姐道:「我在这裏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就休要见我!」

这西门庆吃他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裏去,径到前边潘金莲房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问他酒饭,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拭抹凉席干净。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妇人脱靴,那妇人不敢不脱。湏臾脱了靴,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着。那妇人唬的揑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贱淫妇,你眞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呌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叫了半日,纔慢条丝礼推开房门进来,——看见妇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灯前侧着身儿下了油。西门庆使他,只不动身。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他。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的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裏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敎人有那眼儿看得上你!」到是也不依他,拽上房门,走在前边去了。那西门庆无法可处,反呵呵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桩物儿,你与我不与我?」妇人道:「好亲亲,奴一身骨朶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裏要甚么儿?」西门庆道:「我心要你顶上一柳儿好头发。」妇人道:「好心肝,淫妇的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成不的,可不唬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奴好些,只当可怜见我罢!」西门庆道:「你只嗔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我?」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因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去?」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我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妇,教他好压镇我。」西门庆道:「我不与人便了,要你发儿做顶线儿。」妇人道:「你既要做顶线,待奴剪与你。」当下妇人分开头发,西门庆拿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柳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

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径到院裏。桂姐便问:「你剪的他头发在那裏?」西门庆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内取出,递与桂姐。打开观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头发,就收在袖中。西门庆道:「你看了还与我,他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费难。吃我变了脸恼了,他纔容我剪下这一柳子来。我哄他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径拿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货!慌的你恁个腔儿!等你家去,我还与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来了!」西门庆笑道:「那裏是怕他的,我言语不的了。」桂姐一面教桂卿陪着他吃酒,走到背地裏,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躧踏,不在话下。到是把西门庆缠住,连过了数日,不放来家。

金莲自従头发剪下之后,觉意心中不快,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餐。吴月娘使小厮请了家中常走着的那刘婆子看视,说:「娘子着了些暗气暗恼在心中,不能回转,头疼恶心,饮食不进。」一面打开薬包来,留了两服黑丸子薬儿:「晚上用姜汤吃。」又说:「我明日叫俺老公来,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岁流年,有灾没有。」金莲道:「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刘婆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到会两三桩本事:第一善阴阳讲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灸收疮;第三桩儿不可说,单管与人家回背。」妇人问道:「怎么是回背?」刘婆子道:「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争斗,敎了俺这老公去说了,替他用镇物安镇,镇书符水与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若人家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者,常与人开财门、发利市。治病洒扫,禳星告斗都会,因此人都叫他做刘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个媳妇儿,是小人家女儿,有些手脚儿不稳,常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责打。俺老公与他回背,书了二道符,烧灰放在水缸下埋着。浑家大小吃了缸内水,眼看着媳妇偷盗,只像没看见一般。又放一件镇物在枕头内,男子汉睡了那枕头,也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潘金莲听见,遂留心,便叫丫头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了。临去包了三钱薬钱,另外又秤了五钱,敎买纸扎信物,明日早饭时叫刘瞎来烧神纸。

那刘婆子作辞回家。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领贼瞎径进大门,往裏走。那日,西门庆还在院中未来。看门小厮便问:「瞎子往那裏走?」刘婆道:「今日与裏边五娘烧纸。」小厮道:「既是与五娘烧纸,老刘你领进去,仔细看狗!」这婆子领定,径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等到半日,妇人纔出来。瞎子见了礼,坐下。妇人说与他八字。贼瞎子用手掐了掐,说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时。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论,娘子这八字中虽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济,子上有些妨碍。亥中一木,生到正月间,亦作身旺论,不克当自焚。又两重庚金,羊刄大重,夫星难为,克过两个纔好。」妇人道:「已克过了。」贼瞎子道:「娘子这命中,休怪小人说,子平虽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壬水,辰丑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冲动了只一重己土,官煞混杂。论来男人煞重掌威权,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为人聪明机变,得人之宠爱。只有一件,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必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绞两位星辰打搅,虽不能伤,只是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寜之状。」妇人听了,说道:「累先生仔细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我这裏一两银子相谢,先生买一盏茶吃。奴不求别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一面转入房中,拔了两件首饰,递与贼瞎。贼瞎接了,放入袖中,说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像,书着娘子与夫主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火灰,暗暗搅在酽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妇人道:「请问先生,这四桩儿是怎的说?」贼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一般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着紧还跪着你;用胶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裏胡行。」妇人听言有这等事,满心欢喜。当下备了香烛纸马,替妇人烧了纸。到次日,使刘婆送了符水镇物与妇人,如法安顿停当。将符烧灰,炖下好茶,待的西门庆家来,妇人叫春梅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过了一日两,两日三,似水如鱼,欢会异常。看官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裏甚么事不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

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三回 李瓶儿隔墙密约 迎春女窥隙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