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文嫂通情林太太 王三官中诈求奸
信手烹鱼觅素音,神僊有路足登临。
扫阶偶得任卿叶,弹月轻移司马琴。
桑下肯期狄有意,怀中可犯柳无心。
黄昏悮入销金帐,且犯羔儿独自斟。
话说玳安同文嫂儿到家,平安说:「爹在对门房子里。」进去禀报。西门庆正在书房中和温秀才坐的,见玳安,随即出来,小客位内坐下。玳安悉把寻文嫂儿一节说了:「小的呌了来,在外边伺候着。」西门庆即令呌他进来。那文嫂悄悄掀开暖帘,进入里面,向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道:「文嫂儿,许久不见你。」文嫂道:「小媳妇有。」西门庆道:「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道:「小媳妇因不幸为了场官司,把旧时那房儿弃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门庆吩咐道:「起来说话。」那文嫂一面站立在傍边,西门庆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画童都躲在角门外伺候,只玳安儿影在帘儿外边听说话儿。西门庆因问:「你常在那几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王皇亲家、守备府周爷家、乔皇亲、张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里不认的?」文嫂道:「是小媳妇定门主顾,太太和三娘常照顾小的花翠。」西门庆道:「你旣相熟,我有桩事儿央烦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银子与他,悄悄和他说:「如此这般,你却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那文嫂听了,哈哈笑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不得知道!」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三十五岁,属猪,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像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严密!就是往那里去,坐大轿伴当跟着,喝着路走,径路儿来,径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脚?这个人说的讹了。倒只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说。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说在头上,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寜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西门庆道:「你不收,还是推托,我就恼了。事成,我还另外赏几个紬缎你穿。你不收,阻了我。」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没也怎的!上人着眼觑,就是福星临。」磕了个头,把银子接了,说道:「待小媳妇悄悄对太太说,来回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当件事干,我这里等着。你来时只在这里来就是了,我不使小厮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随早随晚,讨了示下就来了。」一面走出来。玳安道:「文嫂,随你罢了:我只要一两银子。也是我叫你一场,你休要独吃!」文嫂道:「猴孙儿,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着合着哩!」于是出门,骑上驴子,他儿子笼着,一直去了。
西门庆和温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来,就到家待了茶,冠冕着,同往府里罗同知名唤罗万象那里吃酒去了。直到掌灯以后纔来家。
且说文嫂儿拿着西门庆与他五两银子,到家欢喜无尽,打发会茶人散了。至后晌时分,走到王宣府宅里,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氏便道:「你怎的这两日不来走走,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祈报会茶,赶腊月要往顶上进香一节,告诉林氏。林氏道:「你儿子去,你不去罢了。」文嫂儿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糹堂】儿带进香去便了。」林氏道:「等临期,我送些盘缠与你。」文嫂便道:「多谢太太布施。」说毕,林氏呌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来吃了。这文嫂一面吃了茶,问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有两夜没回家,只在里边歇哩。逐日搭着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是好!」文嫂又问:「三娘怎的不见?」林氏道:「他还在房里未出来哩。」这文嫂见无人,便说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干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定不敢说。」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现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薬铺、紬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寳。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継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薬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球,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三爹在武学肆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又央浼他把这干人断开,不使那行人打搅,这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看官听说:水性下流,最是女妇人。当日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笑向文嫂儿计较道:「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见的?」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老爹,要在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私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这文嫂讨了妇人示下归家,到次日饭时前后,走来西门庆宅内。那日西门庆従衙门回来,家中无事,正在对门房子里书院内坐的。忽有玳安来报:「文嫂来了。」西门庆听了,即出小客位内坐,令左右放下帘儿。良久,文嫂进入里面,磕了头。玳安知局,就走出来了,敎二人自在说话。这文嫂便把怎的说念林氏,夸奖老爹人品家道,怎样行时,结识官府,又怎的仗义疎财,风流博浪:「说得他千肯万肯,约定明日晚间三爹不在家,家中设席等候。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令玳安拿了两疋紬缎赏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灯以后,街上人静了时,打他后门首扁食巷中——他后门傍有个住房的段妈妈,我在他家等着爹。只使大官儿弹门,我就出来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门庆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离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说毕,文嫂拜辞而去。又回林氏话去了。
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着精神。午间,戴着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叫了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着眼纱,由大街抹过,径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纔上灯以后,街上人初静之候。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远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妈妈就住着王招宣府家后房,也是文嫂举荐,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眼。文嫂在他屋里听见外边弹门,连忙开了门。见西门庆来了,一面在后门里等的西门庆下了马,带着眼纱儿引进来;吩咐琴童牵了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妈妈屋里存身。
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栓。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羣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傍边一座便门闭着。这文嫂轻轻敲了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儿。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傍边列着鎗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従里拿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西门庆便道:「请老太太出来拜见。」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着;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従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上面绿剪绒狮坐马,一溜五道金钮子,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呌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数,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数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见他一见儿。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幙垂红,地平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肏屄的菩萨。有诗为证:
面腻云浓眉又弯,莲步轻移实匪凡。
醉后情深归帐内,始知太太不寻常!
这西门庆一见,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红漆丹盘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丫鬟接下盏托去。文嫂就在傍开言说道:「太太久闻老爹在衙门中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肆业,年幼失学家中,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争奈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乃言『谢』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令郎已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旣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实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亦可戒【言兪】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絶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个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说话之间,彼此言来语去,眉目顾盼留情。
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具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准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羙酿,玉盏泛羊羔。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说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儿在傍插口说道:「老爹你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西门庆道:「阿呀,早是你说!今日初九日,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寿。」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厚意!」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羙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火昝】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菓品。傍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换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揑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呜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熏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薬。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妇人在床傍伺候鲛绡软帕,西门庆被底预备麈柄狰狞。当下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个羞云怯雨。正是: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坠玉钗。有诗为证:
兰房几曲深悄悄,香腾寳鸭清烟袅;
梦回夜月淡溶溶,展转牙床春色少。
无心今遇少年郎,但知敲打须宫商;
殢情欲共娇无力,须敎宋玉赴高唐。
打开重门无锁钥,露浸一枝红芍薬。
这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半天气,方纔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莺颤咽喘,依稀耳中。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比及起来穿衣之际,妇人下床,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羙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文嫂先开后门,呼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呌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便与我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这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须诫处他。」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到当日果然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日念、张小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楽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日念名字都抹了,吩咐:「只动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日早带到衙门里来。」众公人应诺下去。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都埋伏在后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日念爬李桂姐后房走了。王三官儿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里动人,白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做公的下来拿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拿在听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哭声震天,哀号动地。西门庆嘱付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嫖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従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唱令左右:「扠下去!」众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两位官府发放事毕,正在退厅吃茶。夏提刑因说起:「昨日京中舍亲崔中书那里书来,卫中投考察本上去了,还未下来哩;今日会了长官,咱倒好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峯他那里临风近,打听打听消息去。」西门庆道:「长官所见甚明。」即唤走差的答应,上来跪下,吩咐:「与你五钱银子盘缠,拿俺两个拜帖,即去南河,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里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报。」那人领了银子、拜帖,又到司房戴上范阳毡笠,结束行装,讨了疋马,长行去了。两位官府起身回家。
却说小张闲等従提刑院打出来,走在路上,各人着恐,更不量今日受这场亏是那里薬线,互相埋怨。小张闲道:「莫不还是东京六黄太尉那里下来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轻饶素放?」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聂钺儿一口就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只我猜得着。此一定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婊子,故拿俺们煞气。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小张闲道:「列位倒罢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孙寡嘴祝麻子都跟着,只把俺们顶缸了。」于宽道:「你怎的说浑话?他两个是他的朋友,若拿来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着,怎生相处?」小张闲道:「怎的不拿老婆?」聂钺道:「两个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婊子,他肯拿来?也休怪人,是俺们的晦气,偏撞在这网里!刚纔夏老爹怎生不言语,只是他说话?这个就见出情弊显然来了。如今往李桂姐儿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打的腿烂烂的便罢了?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
于是来来去去,转弯抹角,径入勾拦李桂姐家。见门关的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呌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们,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他従那日半夜就往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宅内,径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见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呌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里梦里,刚纔提刑院打了俺们,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敎他进里面去说:「此事为你,打的俺们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板櫈上声疼呌喊。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呌:「娘,怎么样儿,却如何救我则个?」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边众人等的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们略等他等,委的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呌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请他来。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俺们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纔老爹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凈,就弄的不好了。」林氏听言,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
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到至急之处,林氏方纔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认的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従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赔个礼儿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声只呌:「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自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他,央浼他,等我在傍再说说,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现今他众人在前边催逼甚急,只怕一时被他看见,怎了?」文嫂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着。我悄悄领你従后门出去干事回来,他会胜也不知道。」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敎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们,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们畧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敎他知遇你们。你们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当时众人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你老人家早出来,就说句恁有南北的话儿,俺们也不恁急的了不的。执古法儿只回不在家,莫不为俺们自做出来的事也罢;你倒带累俺们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敎人替你不成?文妈,你是晓道理的。你出来,俺们还透个路儿与你:破些东西儿,寻个分上儿说说,大家了事。你不出来见俺们,这事情也要销缴。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不答的就罢了?」文嫂儿道:「哥们说的是。你们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们。你们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甘苦。不瞒文妈说,俺们従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还没曾尝着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撺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厅大酒大肉吃着。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従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的文嫂,说道:「爹纔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说话?」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手本拜帖上写着:「眷晚生王寀顿首百拜。」一面先呌进文嫂,问了回话。然后纔开大厅槅子门,使小厮请王三官进去大厅上。左右忙掀暖帘儿,西门庆头戴忠靖冠,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官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叫:「尊伯尊便!小侄敬来拜渎,岂敢动劳!」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门庆道:「彼此少礼。」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务让起来,受了两礼,王三官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少顷,吃了茶,王三官见西门庆厅上锦屏罗列,四壁挂四轴金碧山水,座上铺着緑锦缎镶嵌貂鼠椅座,地下氍毹匝地,正中间黄铜四方屏,水磨的耀目争辉,上面牌扁下书「承恩」二字,系米元章妙笔。观览之余,似有叩请疑难之貌,向西门庆说道:「小侄现有一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席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这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有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正是。如此这般,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小侄家百般称骂喧嚷,索要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前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见,便道:「岂有是理!」因说道:「这起光棍可恶!我倒饶了他,如何倒往那里去搅扰!」把礼帖还与王三官收了,道:「贤契请回,我也且不留你坐。如今实时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踵门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文嫂还讨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吩咐:「休要惊动他,我这里差人拿去。」
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那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得好事!把俺们稳在你家,倒把锄头,反弄俺们来了!」那个排军节级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正经!」小张闲道:「大爹教导的是。」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都张着手儿要钱,纔去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纔说进去。半日,西门庆出来坐厅,节级带进去,跪在厅下。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我倒将就了,如何指称我这衙门往他家吓诈去?实说,诈了多少钱?不说,令左右拿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取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小张闲等只顾在下叩头哀告道:「小的并没吓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小的们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小的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起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恶!旣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们罢!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们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光棍!我逭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安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出去罢!」众人得了个性命,往外飞跑。正是: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回至后房。月娘问道:「这个是那个王三官儿?」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他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敎他包着,嗔道一向只哄着我。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昨日差干事的拿了这干人到衙门里去,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的情,只恐吓衙门中要他。他従来没曾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拿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纔把那起人又拿了来,诈发了一顿,替他杜絶了,再不缠他去了。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现入武学,放着那功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都拿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儿。老鸦笑话猪儿黑,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的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正摆上饭来吃,小厮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吩咐:「请书房里坐,我就来。」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里面暖炉炕傍椅上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那里,怎的老早就起身?」西门庆道:「第二日我还要早起,衙门中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们闲人儿?」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动人了,把小张闲他们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里,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着我不说?」西门庆道:「儍狗才,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里,敢是周守备府里!」伯爵道:「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道:「只怕是都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的睡倒了,这两日还没曾起炕儿。头里生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动人。」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旣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去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不告我说。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事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洛】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絶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絶了。这一个叫做眞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若明使道儿,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伯爵道:「我猜一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西门庆道:「儍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西门庆道:「谁要他做甚么!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来打拿几个光棍。」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他?」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称吓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纔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赔了不是。我还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拿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赔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晚生王寀顿首百拜。」伯爵见了,口中只是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们,只说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出来见他,只答应不在家。」一面呌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西门庆従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呌李铭唱曲,就疎淡了。正是: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有诗为证:
谁道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入深如海,従此萧郎是路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