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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先交代一下,我三叔和三婶是如何结成姻缘的吧,按说我三婶是一个虽然腿有小残疾,但不影响行走而且相貌压全城的美女,几乎不可能看上一个家住偏僻乡下,职业危险劳累的挖煤者。这就是三叔讲过的“天意”了,何为“天意”?其实就是我三叔的善意。话说I960年秋天,我三叔从煤矿请假回来为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三爷爷办理丧事,在坊子火车站等车时,遇到了一个昏倒在地的老人,这个老人就是我三婶的爹顾传胪。顾传胪当时五十刚出头的年纪,按现在的标准,也就是一个中年人,但在当时,就是标准的老人了。顾传胪在旧政府当过文员,最高职务是秘书科长,虽没有当汉奸杀革命者的罪恶,但也参加过一些危害革命的活动,解放后判了他十年徒刑,我三叔在车站遇到他那天,正是他从潍北劳改农场刑满释放的日子。他是站在三叔面前排队买票时突然一头栽倒的。那时候的人都饿得本命不顾,没人理倒地的顾传胪。我三叔喘息着,把他拖到一张木条子钉成的长椅上。他歪头吐出一些绿水,就像蚂蚱吐出的绿水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味道。三叔说,我知道他是饿的,给他点吃的他就活了,不给他吃他就死了。三叔说,我的包里有两个黑面馒头,那是我勒紧裤腰带省出来想带回家给俺娘吃的。我不敢看老头那灰暗的眼神,我犹豫着,眼前晃动着老娘瘦得皮包骨的面孔。最后我还是悄悄地将手伸进包里,掐下了一半馒头,递给那老人。三叔说那馒头的香味突然地挥发出来,把候车厅里饥肠辘辘的人们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了过来。顾传胪得到馒头,几口就吞了下去。这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女扑通跪在了三叔的面前,涕泪横流地说:同志,同志,给这俩孩子一口吃的吧,他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三叔说那两个孩子其状之惨,实在令人不敢正视。三叔把那半个馒头摸出来,分成两半,给了那两个孩子。这时,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三叔慌忙站起来说对不起大家了,我只有一个馒头了,这是我省出来回家孝敬俺娘的。一个满头乱发的中年人猛地把三叔的书包夺过去,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把馒头摸出来,顺手把书包扔在地上。三叔在后边紧紧追赶,那人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三叔说等他从后边抓住那人的肩膀时,那人已经把馒头全都塞到了嘴里。他的口腔撑得合不拢,他的眼睛噎得翻了白。三叔在他背后拍了一掌,那人将馒头咳出来,但紧接着又抓起来往嘴里塞。三叔叹口气,便松了手。三叔回到候车室,顾传胪已经坐了起来。那女人将书包捡起来递给三叔,眼泪汪汪地说:大兄弟,你真是个善人哪!

那天,三叔与顾传胪同车到了县城。出了火车站,顾传胪说:小高,我不瞒你,解放前我在旧政府里干过事,判了十年劳改,今日刑满释放,我家住东关神仙巷,离这儿不远,你要不嫌弃,就把我送到家,让我老婆做顿饭给你吃,我家开着一个卖蜡烛的铺子,勉强还能吃上饭吧。我三叔看老头那随时都可能倒毙的样子,心中不忍,虽然挂记着老娘,但还是帮他提着行李卷,把他送回了家。顾传胪力邀三叔进屋,三叔以父亲去世母亲老病为由坚辞。最后,顾传胪说:小伙子,你先回去办事,但回程时,一定要来家坐一坐,你记住这个门儿。三叔允诺。

三叔回家后,看到老父停尸堂上,老母也病饿而逝。两个老人并排躺着,脸上都蒙着黄纸。那时候生活之艰难穷困,不经历者难以相信,用不起棺材,从炕上揭了一领破席卷了老父,用一块破毡片裹了老母,然后找了本家几个人,抬出去埋了。

至于三叔和三婶,如何定下终身的详细情节,三叔未说,我也不敢妄加猜测。三婶为什么能够看上三叔,这个三婶也没说,我也无从知悉。我听大姐说过,说咱三婶的爹娘原本是想招咱三叔去做养老女婿的,但三婶不同意。三婶说将来这社会,家庭出身高于一切,如果三叔当了上门女婿,那生下的后代,受姥爷历史问题的牵连,就没了前途。而咱们这边是响当当的贫农,孩子会有好前途。姐姐说你看咱三婶多有头脑,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姐姐说三婶还说,她娘家那个蜡烛店也开不了几年了,将来这社会,必会向着越穷越光荣越富越可耻变化。果然,几年后,兴起了红卫兵,先是把羊油大蜡烛上那些“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年丰人增寿,春来福满门”等吉祥句子,当成“四旧”,不准再写,改成了革命词儿,后来又说这些写在蜡烛上的革命词儿被燃烧殆尽,很不吉利,索性把蜡烛店给封了。姥爷的历史问题又被抖搂出来,批斗游街,抄家封门,老两口子看看生不如死,于是把羊油牛油蜡烛棉絮搬到脚下点燃,然后双双悬梁。蜡烛店里失火,那是没有救的。左邻右舍,各自保护着自己的家,眼睁睁地看着那烈火把蜡烛店烧成一片废墟。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三婶的英明。也有人风传,说三婶是顾传胪夫妇抱养的孤儿,原本就没有那种骨肉深情。此事也无法求证,蜡烛店大火后,三叔那三位朋友中的一位捎信来报告了噩耗,此时城里的革命正闹得狼烟烈火,三婶流了眼泪,但没有号啕大哭。此时,她已经生了女儿清灵。她将女儿交我母亲帮看着,带上我,搭乘上蛟河农场去县城拉煤的拖拉机到她家的遗址上看了看。能搭乘上农场的拖拉机要感谢我姐,她这时已经成了我们公社宣传队有名的小演员,能唱歌能跳舞,还能编快板书。最绝的是我姐姐也会吹口哨,三叔教过她,她也是这方面的天才,一学就会。她平时就噘着嘴,好像天生为吹口哨准备的。我姐还有个神技,那就是梦里吹口哨。第一次听她梦里吹口哨,把全家人都吓蒙了,后来习惯了,也就不怕了。虽然她的水平与三叔不是一个等级的,但一个女孩吹口哨,且能吹出完整的歌曲,里边还夹着些小花活儿,已经让乡下人大开眼界了。她在宣传队里有个好朋友袁小凤,袁小凤的爸爸就是农场的拖拉机手。

农场的拖拉机把我们放到铁路桥边,约好了下午三点还在这个地方等。然后就开往火车站货场去装煤。我和三婶走着去神仙巷。三婶虽瘸,但走路速度一点儿也不慢。我脑子里不断地浮现着三年前跟三叔出来拉嫁妆的情景,许多细节历历在目。到了那里一看,只有几堵被烧燎得乌黑的墙壁和满地的瓦砾。虽然时间过去了好几天,但燃烧羊油牛油的膻味还没散尽。三婶脸色苍白,在废墟里转了几圈,找来一根木棍,在姥爷姥娘自尽的那个房间拨拉出几根骨殖。三婶从头上解下那条紫色的方围巾,将骨殖包起来。几个女人站在不远处往这边张望着,这些人都应该是三婶的邻居,但她们都不敢靠前。看看天将正午,三婶掏出三毛钱半斤粮票让我去买两个馒头充饥。我说俺娘给了我两毛钱。三婶说把你的钱收起来吧,然后说顺着街往西走,路口有一家工农兵饭店,里边有馒头有烧饼。

我买馒头回来时,三婶双手捂着脸坐在那儿哭,那几个邻居的老年妇女在旁边劝说着。我看到三婶手里攥着一张纸,后来我知道那纸是姥爷的遗书,但这遗书不是写给三婶的,而是写给各级革命委员会的。遗书证明三婶是他们夫妇收养的一个孤儿,而这个孤儿的父母是被国民政府枪毙了的共产党地下党员。这证明如果能被承认,那三婶一下子就变成了革命烈士的后代,即便不被承认,也能够发挥很好的作用,起码可以说明,她血管流淌着革命烈士的血,无论他的养父母用什么样的饭食喂养,她的血型也不会变化。姥爷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笨嘴拙舌,不会劝解,只好跟着三婶哭。哭了一阵,三婶擦擦眼睛,站起来,对那几个女人深深地鞠了躬,感谢她们收藏了父亲的遗书并转给自己,那几个妇女也就借机别过,各自走了。我将两个馒头一块咸菜递给三婶,三婶说,你吃吧,我吃不下。

我是懂事的少年,两个馒头我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连同大半块咸菜,硬塞到三婶手里。三婶吃着馒头,眼泪沿着腮往下流。我愤愤不平地说:他们逼死姥爷姥娘,应该去告他们。三婶苦笑一声,竟然说: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

这是1966年8月份的事,那时候的事,不能以常理论之,如今回想,如同噩梦,但噩梦中似乎也有浪漫与狂欢的成分,甚至还有艺术,这是否是少年的错觉,还真不好说。

后来我听杨结巴大叔说,三叔曾私下里去蜡烛店废墟上祭奠过顾传胪夫妇,所谓祭奠,其实是凭吊。因为三叔既不敢烧香烧纸也不敢摆祭品。他只是在那废墟上,眼含着热泪,即兴吹了一会儿口哨。

三叔和三婶的婚礼是必须讲的,但在讲他们的婚礼之前,应该把我们家与三叔家的关系交代一下。我爷爷兄弟三人,大爷爷是中医,早就分家单过。我爷爷与我三爷爷一直没分家,三爷爷游手好闲,但他是小弟,我爷爷只好容忍。三爷爷与那个西省的流亡女人成亲后,爷爷就把场园边上那三间房子收拾了一下,让他们搬去住。看起来三爷爷是另起了炉灶,但经济上还是混在一起,三爷爷家缺了什么,就到我家来取什么。1960年,三爷爷三奶奶双双去世,三奶奶带来那个女孩子(我们叫她二姑)远嫁去了黑龙江。三叔在煤矿,所以那房子就空着了。1963年是大涝之年,那房子塌了。因此原因,我父母就决定把我们家的东厢房拾掇出来,作为我三叔和三婶的婚房。这时我爷爷和奶奶都还健在,但爷爷木喜欢走集体化道路,发誓不给人民公社干活,家里的事也一概不管不问。要问为什么在最困难那年我三爷爷和三奶奶死了,而我爷爷和奶奶却活着,这事我不想说又不得不说。其实我三爷爷是被棉籽饼胀死的,他领了政府发放的救济粮——三斤棉籽饼,一边吃一边往家走,走到家也吃完了。然后就口渴,喝水,棉籽饼在胃中膨胀起来……我三奶奶之死与饥饿有关系,但主要原因还是生病。

情况大概如此,大家看,我这哪像是写小说啊?简直是写交代材料或是记流水账。

因为我们没能按郭书记规定的时间回来,让书记再将地排车借给我们当婚车把三婶拉回来的可能性完全不存在了。我当时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但三叔一直把我当成他的知心朋友,把他的高兴、担忧、计划都告诉我。他说,小光,即便老郭把地排子车借给我们,我们也不用。你说,我们用辆破牛车拉你三婶,这多丢人。我说,是丢人,三婶是高密城里有名的大美人呢。三叔,我有个主意。三叔说:什么主意,快说!我说,咱能不能到蛟河农场去借用他们的大汽车?汽车不行,拖拉机也可以。三叔道:这绝无可能。不过,我有一个很可能实现的计划。

三叔去供销社买了一包好烟,带上我去公社驻地找到二秘书杨结巴,提出借他的大国防牌自行车,杨结巴说,高三,你知道不知道?我曾经对外宣称过:老婆可以借,但车子不能借。按照与三叔预先商定好的计划,我双腿一屈,跪在了杨结巴面前。杨结巴满脸通红,急不成句地说: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折老子的阳寿吗?我说:你不把车子借给俺三叔,我就跪着不起来了。杨结巴说:……起来……起来,有话好商量。我看了一眼三叔,三叔点点头。我站了起来。杨结巴说:你借我车子干什么?三叔说:实不相瞒,杨秘书,我元旦结婚。你大概也听说了吧,我那未婚妻名叫顾双红,是高密城的头号美女,城里多少小伙追她,她都不嫁,偏偏要嫁给我这个挖煤的,而且不让我去当养老女婿。你说,杨秘书,我要赶着个破牛车去拉她,多丢人,不仅仅是我没面子,也让人家城里人笑话咱们烽火人民公社是不是。杨结巴问:那你想怎么着?借我的车,自己去把媳妇载回来?这也不合风俗啊,哪有新郎官自己去载媳妇的。三叔道:我上次去城里拉嫁妆,结交了三个朋友,都在棉花加工厂工作,他们三人都有自行车,元旦他们放假,我想借你的车去县城找他们,请他们元旦那天把我媳妇送来。杨结巴道:那你走着去不就行了吗?三叔道:杨秘书,后天就是元旦了,家里还有很多事,走着去太慢,当然,我跑着去也是可以的,但您不知道我那丈母娘有多势利,她反对女儿嫁给我,我骑车去,尽管她知道车子不是我的,但她的心情会好一点儿。关键是,我如果能请动我那三个朋友,我媳妇脸上也有光彩。所以杨秘书,这个忙您一定要帮我。

杨结巴抽着三叔敬给他的烟,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好像要从他身上往下割肉似的。最后他抖着嘴唇,眨巴着眼睛说:好好好……吧,高三,看在你媳妇这个高密城第一一一……美人的面子上,我借给你。

杨结巴推出车子,支起来,弯腰试了试前后轮胎的气,又手摇着脚踏子让后轮高速旋转。他心醉神迷地听着车轮旋转的呼呼声,说:你听听,我这车子,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他慢慢地将脚踏子往后轻按着,刹住了旋转的车轮,说:你刹车时不要太猛,太猛会伤害里边的零件。然后他又拍了拍座子,检查了一下座底的弹簧,叮嘱道:过沟过坎遇有颠簸,一定要把腱翘起来!否则会把弹簧弄断,总之我不多说了,你千万小心着骑,下午五点前,最晩五点,必须把车子给我还回来。

三叔终于从杨结巴手里接过了自行车,推到了大街上。杨结巴紧跟着我们,口里还在唠叨着重复了很多遍的话。就在三叔骗腿要上车时,他又一把拉住了后货架子,说: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骑车?技术行吗?先别急着走,骑两圈我看看,我宁愿把车子借给老手骑十次,不愿借给新手骑一次。三叔说:好好好,我骑给你看。

三叔在公社机关大院后边的大街上,熟练地表演了从后边骗腿上车和从前边提腿上车以及左拐弯右拐弯从前边屈腿下车和从后边甩腿下车的基本技术。然后将车停在杨结巴面前,说:怎么样?放心了吧。杨结巴点点头,说:还行,那也得加小心。三叔说:我还能大撒把呢!杨结巴说:你必须保证不大撒把,否则我不借了!三叔道:好好好,我一定两手始终扶着把,始终小心加小心,回来你检查,如果车子少了一块漆,你就抠掉我一块皮。杨结巴道:如果我的车子真的掉了漆,把你全身的皮都都都……剥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在我是先坐在车后座上让三叔从前边屈膝提腿上车还是三叔先骗腿上车慢行着我从后面蹦到货架上的问题上,杨结巴又纠缠了半天,最后定下让我先稳稳地坐在后货架上,然后让三叔从前边提腿上车,因为车在行进中我往上蹦会产生重力加速度,让自行车后轮胎承受太大的压力。

我们终于骑行在通往县城的道路上。车行数百米后我看到杨结巴慢慢地回到了大院。我知道,他的身体在公社大院里,他的心已经跟着他的自行车来了。三叔问我:杨秘书回去了没有?我说:回去了。三叔大喊一声:我的个天老爷!把我的嘴唇都磨起泡来了。我说:磨起泡来会影响吹口哨吗?三叔说:我这是用了一个比喻!三叔接着就吹起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