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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元旦上午,三叔的三个朋友,其实也是我的朋友:面有粉刺的那位名叫郑华波,白脸小胡子那位名叫邓然,脸上有痦子的那位名叫邱开平。是我发现了这三个人的姓都带着——“阝”,然后我马上又想到三叔名字的高邦,这四个人的名字里竟然有四个右耳刀,我不由得喊叫起来:“三叔,太巧了!”这时正是三婶在东厢房“坐床”,三叔在我家北屋炕上招待这三位哥们和杨结巴的时候。听我解释了我的发现,他们感到蹊跷。三叔说:“三位兄弟,这是天意啊!”邱开平说:“我们应该结为兄弟是不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们是,这个村叫什么来着?对,沙窝,我们来一个沙窝四结义!”其他三位,也都拍手赞同。我必须补叙几句:当三辆车把上系着纸扎的大红花的自行车一路响着铃铛骑进我们村庄时,1964年的元旦上午顿时变得喜气洋洋。三个城里青年的洋气打扮和坐在中间那辆自行车后座上、身穿红格褂子、外套栽绒领蓝色华达呢半大衣、头蒙红色长围巾的我三婶的美貌,让村里的人羡慕不已,赞叹不止。大人小孩都挤到我家院子里,我母亲和邻居家几个大娘婶子引领着三婶上了东厢房的炕。墙壁上贴着花纸,窗户也用红纸封了,屋子里红光荡漾,喜气洋洋。小孩嚷叫着要喜糖,争先恐后地往炕上爬。我姐姐抓了一把糖扔到院子里,那些小孩便一窝蜂地扑上去。在抢夺的过程中,宋老师的小女儿被人碰破了鼻子,血流如注,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母亲恼怒地低声骂:“真她娘的丧气。”母亲对二大娘很不满,说她家里新遭了大丧,竟然还放孩子出来抢喜糖。我姐姐也很不高兴,她与她那个宣传队的好朋友袁小凤一人一只胳膊,将宋老师的小女儿拖出了院子。

三叔给我的任务是看守好那三辆自行车。村子里的年轻人围着那三辆自行车:两辆上海产永久,一辆青岛产小国防,车子都有八成新,车圈车把上的电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村里那位最蛮横的青年名叫平度的,撇着从电影里学来的日本军官的说话方式,按了一下郑华波那辆永久的铃铛,道:“大大的好,这匹小马驹子大大的好!让太君骑出去遛一遛!”听到车铃响,三叔跑出来,对平度等人作了一个揖,好声好嗓地说:“兄弟们,这是朋友的车子,别给人家弄坏了。”平度伸手道:“车子的可以不骑,但是你的,把喜烟的拿来!”三叔摸出一包友谊牌香烟,分发给众人,我知道这烟质量较差,价格便宜,而屋里炕上那几位贵宾,抽的是大前门。

三叔散烟后,将三辆自行车搬到墙角,顺手锁了,把钥匙拔下来,交我保管,这样就把我解放了。这时杨结巴推着车子进了大门。一进门他就喊:“高邦,你小子不不不……不够意思吧!借自行车时满满满……满嘴甜言蜜语,用完了自行车就把我我我……我忘记了。”三叔忙道:“我正想让小光跑步去请您呢!您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人,正好,来给我陪客。”

一进屋杨结巴就对炕上三位年轻人拱手施礼,并不太结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公社曲书记让我给他准备讲话稿,刚刚弄完,耽误大家喝酒了。”

三叔也忙对他们介绍:“这是我们烽火人民公社的二秘书,大笔杆子,他的文章在省报刊登过,在省广播电台播送过,至于县广播电台,如果没我们杨秘书供稿,那就只好倒台了。”

杨结巴道:“高邦,你的话虽然有点儿夸张,但基本上还是事实。咱要是不结巴,小小的烽火人民公社哪能留得住我?“

三叔忙道:“对对对,杨秘书,你总有一天会高升,杨秘书,请吧,上炕。”

杨结巴也说:“好,上炕,站客难伺候,”他脱了鞋,不无炫耀地往上拉了拉他那双新袜子的筒儿。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炕其实很小,炕中央摆一张长方形矮腿桌子,每边坐上两人,整铺炕就满了。三叔侧着身子,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我负责为他们烫酒。那年月时兴把白酒烫热了喝,说是喝凉酒写字时手会颤抖,其实是酒的质量差,加热后会让酒里的有害物质挥发一些。

母亲端上了四个冷盘,一个是白菜心拌虾皮,一个是盐水花生米,一个是松花蛋,一个是葱白拌豆腐。现在看这四个小菜有点儿寒酸,但在当时,已经相当不错。父亲过来,站在炕前,代表我们家的老人,对三位城里青年和杨结巴表示了感谢,然后便以大队里有事找他为借口走开了。

刚开始,三个城里青年还有点儿拘谨,杨结巴见过场面,很会调动气氛,几句调皮话,就让大家松弛了心情,自然了形体。就是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四个“阝”的问题。到那四个人吵嚷着“沙窝四结义”时,杨结巴道:“还有我呢!”

我说:“杨秘书,您的名字里没‘阝’啊。”

杨结巴说:“小屁孩子,你认识几个字?大叔名叫杨连升,升字的繁体字里,恰好有一个‘阝’。”然后他便摸出钢笔,将繁体字的升字写到手背,举着给大家看。

三叔抚掌道:“那就更巧了,来,为了我们这五个耳朵,干一杯!”

那时候生活困难,酒盅子也小,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把杯子端起来干了。三叔又赶紧给大家把酒倒上。

杨结巴道:“各位小兄弟,今日这个事,还真是天意。原本我是不想来的,曲书记让我陪他到供销社饭店吃包子,当然,菜也是有的,酒也是有的。但我想,高邦老弟大喜的日子,虽然下煤窑这活儿又苦又累,但毕竟也是工人阶级,工人老大哥娶媳妇,咱能不来捧场?再说了,我跟这沙窝村的感情那是不一般的,你们郭支书,老英雄,公社书记见了都要敬三分,但他偏偏对我好,知道他叫我什么?‘杨记者’!‘记者’啊,多响亮的名头!好了,不说咱的光荣经历,咱就说五个耳朵这事。只要你们不嫌弃我结巴,我愿与你们结拜兄弟。桃园三结义那叫三侠,咱们沙窝村结义,五个人,五义,三侠五义!看过《三侠五义》没有?著名小说,也有评书,鲁迅先生都表扬过的。”

众人都直着眼,不言语,显然是没看过这部小说。杨结巴便匆匆讲述了书中情节,讲了两齣戏:《遇皇后》《打龙袍》,这两齣戏就是根据《三侠五义》改编的。说到了戏,杨结巴顿时满面生辉神采飞扬,他端起一杯酒,道:“弟兄们,其实我是个角,是个大名角,但可惜我生不逢时也生不逢地,结果成了个丑角。来,干了这杯,老哥给你们唱两句:龙车凤辇进皇城,御街上来了我讨饭人——”

他高亢苍凉的声音震动得封窗的白纸嗦嗦作响,三位城里青年都目瞪口呆,显然是被镇住了。

“眼不明观不见花花美景,看不见汴梁城文武公卿——”

正在东厢房里闹腾着的孩子们都跑出来,聚拢在窗外,戳破窗纸,往里观望。

杨结巴却突然刹住了唱腔,结结巴巴地说:"献献献……献丑,今日到此为止,过几天到城里去,如果兄弟们爱听,老哥我给你们唱全本,生旦净末丑,狮子老虎狗,文武昆乱不挡!当然,我最拿手的还是老老老……老旦。”

三叔道:“杨秘书,我听过您与宋老师在教堂里一个拉一个唱,但当时感到一般般,今日当面聆听,感觉大不一样,太棒了!”

杨结巴说:“可惜了,宋老师,拉得一手好京胡,嘎嚇利落脆,不拖泥带水,他死了,再也没人能给我伴奏了,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啦!”

说着说着,杨结巴的眼圈就红了,他用袖子擦擦眼,笑道:“看我,真是丢人,这大喜的日子,扯到哪儿去了?我还给你们讲这《三侠五义》里的‘五义’,‘五义’者,‘五鼠’也。何谓‘五鼠’?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还有那盖世的英雄锦毛鼠白玉堂。知道白玉堂是哪里人吗?平度,与咱们一河之隔,现在平度是县,那时平度是州,白玉堂家土地万顷,家财亿贯,骑着快马跑三天也跑不出他家的地盘,这沙窝村,也是他家的地盘!关键是这人豪侠仗义,挥金如土,专好结交天下英雄,那《三侠五义》的作者就是以他为原型塑造出了锦毛鼠这个英雄人物……”

大家都听得愣愣的,忘记了喝酒。母亲又端上来热菜,第一个菜是白菜炒豆腐,第二盘是蘑菇猪肉炖粉条,第三盘是油煎萝卜丸子,第四盘是芹菜炒肉丝。尽管盘里只有寥寥的几片肉,但香味格外强烈,母亲对杨结巴说:“大兄弟,领着客人多喝酒啊!”杨结巴道:“大嫂放心,少喝不了。各位兄弟,什么是老嫂比母?这就是!老三父母归西,一切都靠这老嫂子操持着,你说对不对?高邦?”

三叔道:“是,杨秘书说得对,没有大哥大嫂张罗,我现在连个家都没有!”

杨结巴道:“人海茫茫,也不过是父母妻子兄弟朋友,看那《三国演义》《三侠五义》,一个义字,顶天立地。咱们今日,五个耳朵聚合,天巧地巧,如果不弄出个名堂来,岂不辜负了天地美意?那闹东京的五鼠,是老五义,咱们是新五义,咱们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三叔道:“太好了,那我就高攀了。”

郑华波激动得满面赤红,那些粉刺都发了紫,他说:“太好了,杨大哥,您的一曲高腔,气冲霄汉,英雄气概!我们虽居城里,其实是井底之蛙,前些天结识了高兄,他的出神入化的口哨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杨大哥的气魄、学问,更令我们敬佩有加。我们三个,同在一厂工作,因为志趣相投,虽没结拜,但也情同兄弟,今日如能与杨兄、高兄结为兄弟,真乃大快人心之事。”

邓然和邱开平齐声道:“我们乐意!”

郑波道:“卢方、白玉堂他们号称五鼠,我们叫什么?”

三叔道:“我们叫五虎吧,沙窝五虎。”

邱开平道:“《三国演义》里有五虎上将,个个武艺高强,可我们都不会武术,叫五虎名不副实啊!”

我插嘴道:“那就叫沙窝五狼!”

三叔道:“胡说!”

我又道:“那就叫沙窝五狗!”

三叔道:“闭嘴吧你给我!”

杨结巴道:“什么五狼五虎五狗五猫,都不好!我们就叫沙窝五耳,这样有个讲说,不是凭空捏造。”

“好!”大家齐声道,“就叫‘沙窝五耳’!”

大家不约而同地举起杯,豪气地碰了,酒溅到手上,不去管了,都干了,亮亮杯底。我把烫热的酒递给三叔,三叔又给大家倒满杯。

杨结巴道:“我们就不搞磕头烧香、就血为盟那一套了,但年齿还是要排一下的。我1934年生,属狗,三十周岁。”

三叔道:“我,1943年生,属羊,二十一周岁。”

邱开平问三叔道:“你是几月份生日?”

三叔道:“正月初八

邱开平道:“那我是老三了,我也是1943年生的,生日是10月7号,阴历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小。”

邓然指指郑华波,道:“我们俩同岁,1944年,但我的生日比他小十天。”

杨结巴伸出一根食指,指点着说:“我,老大,你,老二,你老三,你老四,你老五!今后,咱们就以兄弟相称!”

邓然道:“我最小,小弟敬四位哥哥一杯!”

三叔道:“五弟慢来,我们四个,先共同敬大哥一杯吧!”

五人举杯,都很激动,猛碰之后,一饮而尽。

杨结巴激动万分,道:“四位贤弟,现在是新社会,咱不搞封建时代同生共死那一套,但咱们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帮,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三叔道:“大哥说得对!我们都是有志青年,大哥能唱,我们四个能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时母亲端上一盘煎青鱼。

“鱼上来了,该吃饭了,今天咱们就先喝到这儿吧,过几天到我办公室里,咱们放开一喝!”杨结巴道,“不过在终席之前,还得请二弟给我们吹奏一曲,否则这宴席就不圆满。”

“其实我早就嘴痒了,”三叔道,“我给大家吹奏印度电影《拉兹之歌》的插曲如何?”

“太太太……好了……”杨结巴说,“这部电影,如果没有这首插曲,起码要减色一半呢!”

城里的三个耳鼓起掌来。

三叔喝了一口茶,眯眼凝神片刻,嘬起口唇,先吹出一套花样繁多的过门,然后便吹出那令人心神荡漾的旋律。我们都屏住呼吸,沉浸在音乐所营造出的意境里。我那时没看过这部电影,但我在“狼窝”里听杨结巴和宋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述过这个故事,所以,我的脑海里浮现着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在这些画面里活动着的主人公拉兹,就是我的三叔,而那位贵族小姐丽达,就是我的三婶。后来我听懂行的人说,我三叔口哨演奏的过人之处,除了吐气和吸气都能发声之外,还在于他能即兴地在基本旋律之上进行变奏,在于他对声音的丰富的想象力,让我们听着是那首歌,但又不完全是那首歌。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在花丛中忽隐忽现,使她的美丽添加了神秘;就像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使它的光辉增添了含蓄。

三叔一曲吹罢,拱手对大家说:“献丑了,各位兄弟指教!”

城里的三个耳眼泪汪汪地鼓掌。他们是懂音乐的人,我觉得懂音乐的人大多数都是感情丰富、心地善良的人,所以,即便后来我知道他们做过坏事,也没有改变对他们的良好印象。

“二弟,还还还……还让人活不活了?”杨结巴拍了自己的腮帮子一巴掌,说,“大大大……大才!绝对是大才!你不但是口哨演奏家,还是作曲家!”

“大哥,”三叔红着脸说,“我就是吹着玩儿。”

“二弟,”杨结巴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三弟四弟五弟也是这样,大家都要坚持学习,等待时机,时机一到,宝刀出鞘!”

……

一直闹到红日平西,这四个人才走。都有了酒意,有的脸红,有的脸黄,但腿脚都有点儿不利索了。我看到母亲如释重负的神情,听到两只喜鹊在墙外槐树梢上喳喳噪叫。我帮他们开了自行车锁,他们都将手扶在了自己的车把上,站在院子里,似乎恋恋不舍的样子。夕阳正照着东厢房的窗户,窗户上新糊的红纸被要糖吃的孩子戳得稀烂。一直陪着三婶并担当护卫任务的我姐姐把脸贴到窗根上,喊:“三叔,你来一下!”

“干什么?”三叔问。

“俺三婶找你!”姐姐说。

“快去快去,”杨结巴流畅地说,“夫人下令,焉敢不听?!”

我说:“杨大叔,我发现你喝醉了就不结巴了!”

母亲训斥道:“没大没小的孩子!”

“等一下,”三叔道,“我送走朋友。”

“赶快来!”我姐敲着窗户道。

那三个三婶曾经的工友,有叫她顾双红的,有叫她蜡烛红的,嘈嘈杂杂地说,再见再见,你现在是我们嫂子啦……

“俺三婶让你们都不许走,”我姐道,“俺三婶有东西给你们,三叔快来。”

“兄弟们稍候!”三叔说着,便进了厢房。

几分钟后,三叔拿着四个用红绸布缝制、用丝线绣着花鸟的荷包出来。荷包里装着烟糖。

“谢谢弟妹!”杨结巴说。

“谢谢嫂子!”三个城里青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