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心中警觉,和衣而眠。夜半时分,听到三婶轻轻地拉开了房门。我立即爬起来,追了出去。半块月亮悬挂在西南方向的天空,院子里很亮。无风,寒气凛冽。三婶脖子上挂着那支新买的手电筒,一手提着一支火把,正要出发。我上前,不由分说,从三婶手里抢过一支火把。
“我是去拼命的,”三婶冷冷地说,“你不怕吗?”
“我是男子汉,不怕!”
三婶把手电筒摘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顺手提起了那把斧头,说:“记住,只要你开亮手电对着它们的眼睛照,它们就不敢动弹!”
我立刻明白了它们是谁,一股寒气仿佛从脚底升起,使我周身凉彻,我的牙齿不由得打起战来。
“如果害怕,你还是留在家里。”三婶道,“它们怕我,我不怕它们,我一点儿也不怕它们。”
“我不怕,”我咬紧牙关说,“我也一点儿也不怕。”
“那好,我们走!“
我们悄悄地出了院门,沿着村前那条路往西走。月光照耀着,路上白茫茫一片,仿佛撒了一层银屑。村子里非常安静,连一声鸡鸣狗叫都没有。
从村庄西头,我们拐上那条通往丘岭也通往三叔坟墓的小路。路边沟渠里的杂草,仿佛在微微颤抖。路边那条翻过山岭的乡村电话线,偶尔也会发出呜呜的声响。我听村里闯过关东的人讲过很多关于狼的故事,知道狼是非常狡猾、非常阴险、非常多疑、听觉和嗅觉都非常敏锐的动物。它们行踪诡秘、变幻莫测,其智慧不逊于人类。我没见过真狼,但我见过教堂里壁画上那只母狼,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相信了那只母狼的目光是慈祥的说法,但自从清泉失踪后,那母狼的目光就是阴险毒辣的了,那阴险毒辣的目光经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烁。我跟随在三婶身后,总觉得背后有声音,仿佛那只母狼在我背后跟随着,回头时又什么都看不到。
在三叔的坟墓前三婶停下脚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又到清灵的小小坟头前站了一会儿。我脑海深处响起了口哨,既像三叔吹的,又像是三婶吹的,然后三婶便带我钻进茂密的酸枣树林。我们弯着腰,让火把顺贴着身体,以免与树枝挂碰,有时不慎碰响树枝,心里便一阵怦怦乱跳,生怕被狼听到。
我跟随着三婶,穿出树林,下沟,上沟,上岭,下岭,拐来拐去,不知走了多远,最后停顿在一道陌生的深深的沟壑的中段。我知道这已经是邻县的地盘了,脚下是嶙峋的乱石,乱石的缝隙中有银白耀眼的冰。夏天的时候,这里应该是条溪流。溪流的两侧是一蓬蓬的野柳棵子。三婶低声对我说:“就在这里。你跟在我身后,记住,我们不怕它们,它们怕我们。”
这时,尽管我还没发现狼窝的人口,但我的鼻子,已经嗅到了动物窝巢里那股腥膻之气。
三婶悄声道:“小光,你跟你三叔好,跟三婶也有缘,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三婶希望你那个梦是真的,如果你那个梦是真的,咱娘儿俩豁出命也要把清泉抢出来。如果……”
三婶摸出了一个打火机,打着火,点燃了火把。
“打开手电!”三婶命令我,“照着那丛柳棵子。”
我将白亮的手电光柱照到那丛柳棵子上,看到了柳棵子掩护着的崖壁上,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三婶拿着火把轻轻地晃了几圈,火焰便猛烈地燃烧起来。三婶又引燃了我手中的火把,让我举着。就这样,三婶在前,右手举火把,左手提斧头;我在后,左手举火把,右手持手电。我是左撇子,左手举着沉重的火把感到更自如一些。我牢记着三婶的叮嘱:只要狼进攻,就用火把烧它。
我们弯腰钻进了狼窝。这是个天然的山洞,因之比一般的狼窝要高阔许多。我们一进洞便看到,在洞的最深处的角落里,有十几点闪烁的绿光,那便是狼的眼睛。
“照着它们的眼睛!”三婶大声喊叫着,这声音尖厉刺耳,震得狼窝嗡嗡作响,“清泉!清泉!我的儿啊……”
我用手电光照定那只最亮的狼眼,我手中的火把也在猛烈地燃烧着,蜡烛、蓖麻仁、煤油,这三种易燃物叠加起来,焕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并发出呼呼的声响。
果然如三婶所说,在典烈的手电光和两支火焰凶猛的火把照耀下,那一窝狼,紧紧地挤在一起。
“清泉啊,清泉……”三婶哭叫着,我也努力地辨认着,希望能从狼群中发现清泉,但哪里有清泉?没有清泉,只有狼。最前面的是匹硕大的公狼,果然是土黄色的大狗模样啊。那公狼耸起颈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口半张,龇出白森森的牙齿,似乎是想跳起来对我们进攻,但更像用身体遮挡身后的母狼和小狼。我紧紧地攥着火把,随时准备着,一旦公狼向三婶进攻,我就把火把戳过去,让火焰烧烂它的头脸。三婶大骂着,尖厉地吼叫着,挥起斧头,对那公狼的脑袋用力劈下去。那两只碧绿的眼睛瞬间熄灭了,但马上又亮了起来,三婶连续地挥动着斧头,就像砍剁一块烂木头。我用手电光,死死地照着那只母狼的眼睛,此时我的胆量陡增,我想起了清泉、清灵,心中充满了仇恨。但我不能擅自向前,我要站在三婶身后,保护她的安全。三婶收了斧头,气喘吁吁地将那支火把,猛然地触到公狼头上。公狼的毛在燃烧,公狼的脸被烧焦,一股烧燎狼毛的怪味,一下子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永远也不能忘记了。这时,那只母狼发出了哭泣般的鸣叫,我看到,在狼窝的角落里,有两只小鞋子和一些衣服的碎片。三婶一定也看到了,她大声哭叫着:“清泉……我的儿子……”
那四只小狼,把脑袋挤在母狼的腹下,身体露在外边,可怜地颤抖着。
三婶挥起斧头,对准母狼的鼻子劈了一斧,母狼一声哀鸣,闭上了眼睛。我看到,似乎有两行眼泪,从母狼的深深的眼窝里流出来。
“你也会哭啊!”三婶哭着,骂着,“你们,山上有野鸡野兔,你们为什么不吃,你们偏偏要吃我的儿子……你护着你的孩子,但你吃了我的孩子……”三婶又在母狼头上劈了一斧,斧刃陷在狼的头骨里,拔不出来了。三婶将火把触到母狼身上,又是一阵恶臭的焦湖气味扑进我的记忆。那四匹小狼被火把烧烤,有两只下死劲往母狼身下钻,有两只逃出来,在火光中转圈。这时我才发现,几乎任何动物在幼年阶段都是可爱的。这两只小狼崽子,黑黝黝的毛色,短短的嘴巴,短短的尾巴,肥嘟嘟的身体,笨拙的步态,全无一点儿狼的凶恶相,分明就是两条小狗崽子。
三婶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捡起来那两只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鞋子,按在胸口,变了声腔地哀号着。
我用手电照着那两只嘤嘤鸣叫着的小狼,不知如何是好。
我劝解三婶:“三婶,您别哭了,我们大仇已报,您该高兴才对。”
三婶钻出狼窝,站在月光下。火把已经燃烧近半,火势熊熊,一股股黑烟强劲上冲,有一些滚烫的蜡油流下来,流到我们手上,烫得皮肉生痛,但片刻便凝固了。
我问:“三婶,那几只小狼怎么办?”
三婶想了想,说:“它们长大了也要吃人的……而且它们也长不大了……你去把它们弄死吧!”
我犹豫着,此刻我觉得那几只小狼不是狼,就是几只可怜的小狗。
“三婶……我……”
三婶道:“还是我去吧。”
三婶钻进狼窝,过了一会儿,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斧头出来了。
已经后半夜了,在明亮的火光下,我看到那些柳条上挂满了白霜。三婶将火把扔进狼窝。
我也将火把扔在狼窝。
我看到燃烧的火把将狼窝照耀得一片通明。
我们走出这道深深的沟壑时,三婶把手中的斧头往身后一撇,斧头落在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三叔的坟墓前,三婶跪下,用树枝在墓前掘了一个小坑,把那两只小鞋子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