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71年5月下旬的一天,“沙窝五耳”中的四个耳,站在三叔的坟前,面色肃穆地看着跪在坟前的三婶和她的女儿清灵与儿子清泉。
清灵当时是六岁半,清泉一岁半。
三婶一向寡言,好像也寡哭,当然这个“寡哭”是我的生造,但我的确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三婶的这个特点。
那天是三叔遇难三十五天,按风俗上“五七坟”。我蹲在坟前用四块新砖摆出的所谓“锅”前烧纸。坟墓坐落在一道丘岭的高坡上,这里是村子的公葬地。三叔的坟墓旁边就是他的父母亲的合葬墓,稍远一点儿那个小小的墓里埋着三婶父母的骨殖。周围还有数十座坟墓。多数坟墓上都长满绿草、荆棘,墓间的空地上,凌乱生长着针刺锐利的酸枣树。两只野兔子在坟墓间追逐着,吸引了两个孩子的目光。风从两道岭之间的深沟中刮上来,吹得纸灰团团旋转,我不得不反复地用一根树杈子镇压着那些燃烧的纸片,防止它们被刮到公墓外的那片松树林子里引发火灾。
“锅”前供着一碟饼干,一碟糖果,四个橘子,四个馒头,还有一碟子煎鱼。
杨结巴——此时他已是县样板戏学唱团里的著名演员,他扮演的李奶奶虽然扮相有几分粗鄙,但嗓音洪亮宽厚,且能唱出“雌音”,实在是罕见,开口就是满堂彩。他高腔明亮,低音婉转,真是一唱三叹,千回百折,连道白也是纯粹的京腔,结巴的痕迹一丝不存。这个样板戏学唱团的老班底是原来的县茂腔剧团,那些人都是吃国库粮拿工资的公职人员,只有杨结巴是农村户口。但听说很快就会给他转正,而一旦转了正,就是乌鸡变凤凰了。他蹲下来,长叹一声,用筷子夹了一条鱼扔到火里,悲悲切切地说:“二弟呀,吃吧。”又抓了几块糖,捏了两页饼干,拿了一个橘子,都扔到火里。又掰了一半馒头投到火里,再次高声祝祭:“二弟啊,吃点吧……”他的富有感情色彩的祝祷,闻之令人鼻酸,我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清灵放声大哭:“爸爸呀……爸爸呀……爸爸……我想你了啊……”杨结巴扑通一声跪了地,大放悲声,先是哭,渐渐变成唱:“哭一声二贤弟命运凄惨,遇矿难丧青春命归黄泉。可恨这阎王爷他不长眼,二贤弟盖世英才再难施展。原指望兄弟们同生共死,不承想贤弟你先化青烟。眼看着五个耳缺了一耳,撇下了众弟兄好生孤寒——”在杨结巴跪下那一刻,三个耳也跟着跪下了。邓然号啕大哭,郑华波双手掩面,邱开平额头触地。这几位结义兄弟的情谊深深地感动了我,眼泪流多了,头痛欲裂。馒头饼干被烧焦,香味弥漫开来,一群麻雀从坟墓上空旋风般飞过去。两只喜鹊在前方的一个坟头上噪叫。那一岁半的小儿清泉,咧着嘴哭了几声,便蹒跚着去拿糖。他连同糖纸一起塞进嘴里,口水从嘴角上流出,湿了胸前肚兜。也许是因为咂不出甜味,他哭了。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三婶不哭。三婶一身重孝,头发披散,目光呆滞,呆呆地跪着,仿佛一尊石像。我吓坏了,我说:“三婶,三婶,您哭吧,您哭出来吧……”
我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陪伴三婶去龙山煤矿处理三叔后事的情景。母亲与姐姐帮着照看两个孩子,父亲陪爷爷在胶州医院做膀胱结石手术,奶奶已于两年前去世,家中再无他人,陪同三婶去煤矿的重任落在了我肩上。我们搭乘农场的拖拉机进了县城,到火车站买了两张到坊子的慢车票。巨大的悲痛冲淡了我第一次坐火车的兴奋,但我还是回忆起了跟随三叔来拉三婶的嫁妆时,曾对三叔表达过此生能坐一次火车便满足的愿望,我也记得三叔给我的承诺:我一定让你坐上火车!三叔,我真的沾你的光坐上了火车,但你没了,我宁愿永远不坐火车三叔您也不要没了呀。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三婶脸色苍白,目光直直的,让我缪得慌,我真怕三婶疯了。到了煤矿,一个副矿长接待了我们,简单地说了三叔遇难的过程。瓦斯爆炸,三叔工作的那个掌子面上有二十多个人,一个也没上来。大爆炸……副矿长说,小高是个好同志,是我们文艺骨干,口哨吹得出神入化,口琴吹得也好,还会吹笛子,工会主任插嘴说,我们正准备把他抽调到矿山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没想到出了这事。矿长摸出手绢擦眼睛。我们很悲痛,很惋惜……我想见见人,三婶道。……大爆炸,几百米巷道都塌了,而且,瓦斯浓度非常高……矿长为难地说。……我想见见人……三婶道。工会主任说:大嫂,瓦斯爆炸后又引起大火,所以……我想见见人,三婶道。……我们给您最高额抚恤金,工会主任把一个信封递过来。我想见见人三婶又喃喃了一遍,便一头栽倒在地……
眼前这座新坟里,埋葬着三叔的衣服鞋帽,是我从煤矿背回来的。我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我表现得很勇敢,三婶昏倒后,我抓起了一个炉钩子,指着副矿长:“快救我三婶,我三婶要是死了,我就杀了你们,我就把你们煤矿点火烧了,我跟你们拼了……”他们找来了医生,给三婶打了针。三婶醒过来,大叫一声:“他爸爸,你疼死我了呀,今后的日子,你让我们娘仁怎么过呀……”三婶干号着,没有眼泪,猛然又哽住,咳几声,吐出一口鲜血……
杨结巴站起,用手绢擦眼睛,他已经混到不用衣袖或手背擦眼泪的阶级了,说:“弟妹,三位贤弟,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二弟走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尤其是弟妹,还肩负着抚养儿女的重任,哭坏了身体,二弟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啊。”
“爸爸,爸爸,你回来吧,我想你了……”清灵哭道。
“爸爸……”清泉也口齿不清地叫着。
两个孩子的哭叫,宛如钢刀戳在我心上,我跪在被纸烧得发烫的地面上放声哀号。
杨结巴拉起郑华波,然后又拉起邓然与邱开平。郑华波抱起了清泉,邱开平抱起了清灵。杨结巴似乎有点儿气恼地对我说:“行了,小光,快起来收拾一下,劝你三婶回家。”
杨结巴和邓然一边一个,扯着三婶的胳膊把她拉起来。三婶挣扎着要跪。杨结巴说:“弟妹,为了孩子,回去吧!”
三婶停止挣扎,幽幽地说:“你们先走,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杨结巴道:“弟妹,为了这两个孩子,你可要想开点……清灵、清泉,来,领妈妈回去。”
清灵拉着三婶的手,清泉扯着三婶的衣襟,哭叫着:“娘,回家吧……回家吧……”
三婶对清灵说:“好孩子,你带着弟弟,跟着伯伯和叔叔,先到前边等我,娘要跟爸爸说几句话儿……”
我们站在公墓外的小路上等候三婶,为了让孩子们不哭,杨结巴给他们每人嘴里塞了一块糖,还给他们每人一个橘子、一页饼干。三叔坟前的“锅”里,那些燃烧未尽的纸片还在冒着细弱的白烟,那两只喜鹊已经落在距三叔坟墓只有几步远的那棵酸枣树上,噪叫着跳跃。我突然想:这一定是三爷爷和三奶奶在显灵啊,他们没变乌鸦而变成了喜鹊,这是个多么好的兆头啊!但杨结巴侧耳对郑华波说的一句话解构了我的想象,他说:“喜鹊是等着吃‘锅’里的祭奠品呢。”三婶跪着,腰板挺得笔直,她侧面对着我们。杨结巴抬腕看了看手表,他升到戴手表的等级了,下午三点的太阳光,照耀着三婶,使她的全身孝服焕发着刺眼的光芒。三婶在对三叔说什么呢?我猜不到,也不敢猜,一猜就心疼。我放眼岭下,看到了我们的村庄,看到了在教堂的遗址上建起的小学,看到了我的家,看到了在教堂东南方向那片高坡上三婶家的四间房屋和小小的院落。那是村子的新址,按照公社和大队联合制订的规划,我们的村庄,要在五年之内全部搬到这里,而旧村庄腾出来的土地,据说要建设一所完全小学和一所农业中学。岭下平畴上麦子将熟,西风过处,麦浪滚滚,一群麻雀冲天而起,然后便归于寂静,这时,突然从三叔的坟墓前,传来了口哨声。
天哪!这是三婶吹口哨!三婶竟然会吹口哨!三婶果然会吹口哨。我们都屏住呼吸,捕捉着每一个声波。我无暇也没想到去看一下三叔的四个结义兄弟的表情,我只看着三婶。只能看到三婶的右侧面颊,而且也因强光而晃眼,看不到三婶的口型,也看不清她腮上肌肉的跳动。三婶吹出的哨声,起初无节无奏,听来仿佛是北风吹进空瓶发出的呼啸,又如冷风掠过电线时的叫嚣,也似深秋的虫子悲凉的哀鸣,但接下来便无比的婉转与抒情,让人产生花前月下之联想。坦率地说当时我并无花前月下之体验,只是感到心里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想哭又很温暖的感觉。然后又变调成急促的旋律,仿佛一只小鸟看到巢卵遇险时在低空的盘旋呼叫。后来又慢下来,旋律很是耳熟,很像芭蕾舞剧《白毛女》中那段“北风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岭下远远地传来车辆的轰鸣,我看到,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进我们村庄。
三婶停止了她的吹奏,慢慢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来。我知道她瘸得没这么严重,因为长时间的跪,使她的腿血脉不通,走一会儿就会恢复常态。我听到杨结巴感叹道:“都是人才啊,可惜了!”那三位青年一定是深有同感,我看到他们一齐点头。我恍然记起他们中的谁提过三婶也擅吹口哨的事,但没想到她吹得如此出色。由此我也就明白,尽管三叔有恩于她的养父,但让她下定决心嫁给三叔的最主要的原因,也许是共同的特长与爱好:这看似简单实则深奥实则变幻无穷的口哨。许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个在国际比赛中屡获大奖的口哨王,与他谈起我的三婶、三叔和口哨以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风靡一时的吹口哨热潮。他是青岛人,距我老家不远。他说,他少年时听老师说过高密有个吹口哨的,不但吹气能发声,而且呼气也能发声,这就解决了口哨演奏中声音不连贯的问题,这个问题一解决,口哨才真正上升到艺术的境界。青岛的口哨王研究探索了许多年,才找到吸气发声的诀窍,但比我三叔晚了几十年。我不知道三婶是否也能吸气发声,因为那时我根本不懂,而且我听三婶吹口哨唯此一次,回忆起来,她的口哨声那样的流利婉转,一定也掌握了吸气发声的高难技巧。杨结巴懂吗?他是否跟我一样,只觉得好听,但不明白为什么好听。那三个高密城里的青年,都是口哨爱好者,而且还跟三婶同在棉花加工厂工作过,尽管不是一个部门,但三婶这样的人,一定是引人注目的,她的吹口哨的才能,是否在厂里的某次文艺晩会上展现过呢?三婶走到我们面前时,我突然从她身上嗅到一股膻味,就像我七年前在她娘家蜡烛店里嗅到的一样。现在想起来,我那时也许是回忆起了蜡烛店的气味,而不是从三婶身上嗅到了这种气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终生难忘——三人当中,那位一直少言寡语的邱开平,突然跪在了三婶面前,流着泪说:“二嫂,顾双红,我们对不起你……”邓然与郑华波也跟着跪下来,道:“二嫂,原谅我们吧……”杨结巴——我不能再写“结巴”这两个字了——杨连升大叔,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这是干什么?三弟四弟五弟,你们这是唱的哪一齣呢?”
“我们……我们欺负过二嫂……”邱开平说。
“我们有罪,请二嫂原谅我们吧。”邓然说。
“从今后,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帮二嫂把他们抚养成人……”郑华波说。
三婶道:“谢谢你们,从今以后,我跟你们没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