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的“语词体验”
维特根斯坦当然也是反心理主义的,但是后来他好像有点儿含糊。后期哲学里的“用法”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对纯粹形式性的反拨:语词的含义不只牵涉到语词之间的逻辑联系,因为它跟它在生活世界里的用法连着。但他还不只是谈用法,他还时不时说起关于语言的体验:话语和说话人心里的感觉似乎连着,就是说,我们说出一个句子的时候,心里好像是有某种感觉,所以我们会说,我不只是嘴上说说的,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心里有东西。[7]然后就是我老引用的那句话:“理解一个句子与理解一段乐曲,比人们认为的更为相近。”这话可以向好多方向发散,在这个上下文中,我想提醒诸位的是,一段乐曲是没有用法的。乐曲的意义——如果我们在这里可以谈论意义——是它跟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咬合到一起,它打到心里头了,同样,理解一句话,它会进到你心里去。
这个想法后来出现得更频繁,语词的氛围、晕环、气氛、经验、体验、感觉、语词形象,他用了好多不同的词,没有用一个稳定的词,也许是因为他没有一个稳定的想法,拿不准怎样叫它,但你查查上下文可以知道,他在说同一个东西,甚至在同一段里,上一句说氛围,下一句说经验,他说的是同一个东西,是同一个东西在困扰他。这时候他有关于用法的一套稳定的想法,但关于这个东西没有。这个东西不断浮现出来,从《哲学语法》一直到《哲学研究》的下部他的心理学研究,这个问题就不断地返回来,语词体验这个问题仍然在困扰着他。
为什么会困扰他呢?因为谈论体验,当然有心理主义之嫌——这都是我胡猜啊。他不断说到这些,但他几乎总是琢磨着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想把它驳斥掉。他要把它打发掉,甚至有一次他说,把这个语词经验称作一个梦吧,它什么都不改变。[8]
他要把语词氛围啊、语词形象啊打发掉,但不容易打发。就像我们上面引的那句话,说话不总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它跟我心里的东西咬合,这时候他会说,语词有它原初的含义,此外还有个“次级的含义”(secondary meaning),[9]他做了一个让步,不是一个梦了,的确有这么一种含义,只不过,那是次级的含义。
这当然不意味着维特根斯坦回到了心理主义。讲语词体验,又不陷入心理主义,这个有点儿微妙。简单说,心理主义是把语词意义还原到心理活动,心里的画面决定了语词的意义。不是的,我们仍然首先在语词的逻辑联系中来理解语词,但语词带着形象,所以,这个逻辑联系不仅仅是形式符号之间的联系,它还包含着形象之间的逻辑联系,包含着“感觉的逻辑”。我们在语词层面上看待心理活动,我们谈酸的、甜的、辣的、麻辣的,我们不谈味蕾在舌面上的分布、感受甜的味蕾集中在哪一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