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词形象与语义条件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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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有一个语词形象,这个形象不是先验的东西,但也不是某个具体的心理经验,在这一点上,它有点儿像语义条件。这里我觉得可以塞点儿私货进来,讲几句语义条件。“语义条件”是我编造的说法,[16]大家不熟悉,我在这里简单讲两句。你用一个词的时候,不仅这个词跟其他词连在一个网络之中,与其他语词具有逻辑联系,而且它依赖于一些条件——语义条件。比如说上下、左右,左和右是对子,上和下也是对子,但这两个对子是不一样的。上下是带着一个平面来的,左右是带着一个中心来的。什么叫作上下是带着平面来的?我们设想,要是说,我睡上铺你睡下铺,那么,自然而然我们就知道,我离地面远一点。上下没有提及地面,但若没有一个基础平面,上下就没意义了。比如说,两个宇航员在外太空行走——宇航员不行,人有内置的上下——两个球在外太空飘着,你说不上一个飘在上面一个飘在下面,你不知道哪个球在上面哪个球在下面,外太空里没有一个可供参照的基础平面,它们离地球那么远,不能用地面做参照系。没有这个参照系,上下就失去了意义。语义条件不是语词的意义,它们是语词有意义的条件。语义条件也不是语境,这些条件是这个词永远带着的。语义条件一方面是从现实世界中来的,但这个现实是已经被条件化的现实——大地事实上是一个平面,但这个平面不是跟着大地走,而是跟着上下走,上下永远带着一个平面作为它的语义条件,就像它随身带着自己的坐标。[17]我们也可以这么说语词形象,语词形象也是语词自己带着的东西,它随身携带的形象。我们对语词形象和语义条件都不做先验的理解,但是也都不是谈心理经验。

说起语义条件,我就想起那个玩笑,有个现代国王,命令工程师造一艘登日的飞船。工程师说,不行,太阳太热了,飞船到那里就熔化了。国王说,那咱们让它晚上登日。白天和晚上的概念背后有一个语义条件,当你说晚上登上太阳的时候,你就把这个语义条件暴露出来了。维特根斯坦说过,语法笑话显得格外深刻。笑话都让人笑,但笑话的深度差很多。像刘擎在《奇葩说》中的笑话都是很高深的,我说的笑话深度就差了点儿。语法笑话深刻,因为它们揭示出隐藏在日常话语背后的深层逻辑结构,我们一直都知道但我们几乎不会想到的东西,不把它变成一个笑话,我们几乎很难想到。

顺便说一句,常听人讨论,人类社会进步了吗?或者道德进步了吗?“进步”这个概念也依赖于一个语义条件,那就是进步的起点。宇宙飞船升空,你可以说它越飞越高,但它已经飞到冥王星那里了,你不再说它越飞越高,因为失去了参照点。

关于语言我就讲这么多,已经有点儿多了,你们不一定都跟得上,不要紧,明白我的基本意思就好:一个词的确必须跟别的词配着,必须在一个语言系统之中,才有意义,但一个词的意义不完全从它跟别的语词的联系中来,它得在这个世界中,跟感知相连,它才有一个含义。自然语言的语词正是这样,一面跟其他语词处在逻辑联系之中,一面依赖于我们的经验、感知。

问答环节

问:您刚刚有提到语言没有办法完全描述感觉到的东西,然后您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音乐。但是,我想,音乐我们可以用音符,用音符说出来的话,大家也就理解在说什么了。其实,但凡您说出这个乐曲的名字之后,我们就知道您在讲的是什么音乐。所以,为什么说我们不能把它描述出来?音符能表达的语言不一定能表达。数学语言或者计算机语言可以很精确,但它没有办法表达出情感之类的东西。

答:你说出乐曲的名字,或者写出五线谱,这不是在描述你听一首曲子感觉到的东西。同样一个乐谱,到不同的指挥手里,到不同的演奏者手里,演奏出来不尽相同,每一个听众听到的感觉也不同。后面你说各种语言各有短长,音乐语言、绘画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我们用自然语言多半表达不出来。这我很同意。

问:我想问一个问题,我们每次提到感知就觉得是属于很私人领域的事情,我想问有没有属于集体或者社会领域的感知,还是一到集体领域我们必须要用到语言,就好像我们只能用理知来沟通。

答:我们经常用各种其他方式沟通,手势、表情、眼神。不过你强调的是感知。感知是可以社会分享的,波兰尼还专门造了个词——convivilality,中文译者译成“欢会神契”,专门用来称各种默会的互动。我前面说到音乐,音乐本来是一种高度集体性的活动,可以说人们在交流,也可以说他们沉浸在共同感受之中,在人类学家给我们描述的natives即“原始民族”那里,你可以非常鲜明地感受到这一点,一到晚上,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唱歌跳舞,这是个分享的时刻。咱们作为旅游者看不到这些了,唱歌跳舞都成了表演。


[1]参见:陈嘉映,《简明语言哲学》,第4章,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编者注

[2]“物有了言词之资,我们便可以理解物了。于是物是‘某某东西’。物是——物存在。”参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第184页。(我改动了译文)

[3]参见本书第1章第4节“看达乎事物本身”。——编者注

[4]参见:陈嘉映,《简明语言哲学》,第15章第2节“区分、对应、本体论”,2013。——编者注

[5]泰伦斯·W. 狄肯(Terrence W. Deacon)认为,“语词不仅指向世界上的事物,也指向彼此。语词之间建立了联系网络,通常称其为语义网络或词汇网络(semantic/lexical network)”。出自:公众号“理论语言学五道口站”2021年第39期“人物专栏”——西安交通大学王萍博士对泰伦斯·W. 狄肯教授进行的访谈。——编者注

[6]参见:陈嘉映,《说大小》,收录于:《从感觉开始》,2015。——编者注

[7]“我可以谈论这一个句子的体验,这个体验是什么呢?我不只是说说,我的确有所意指……仿佛这个话与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咬合在一起。”出自: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第17节,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9。(译文是我的)

[8]参见: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第2部分第11章第161节,2005,第259—260页。——编者注

[9]“人们在这里可能会说一个词有‘原初的含义’和‘次级的含义’。唯当这个词对你有原初的含义,你才能在次级的含义上使用它。”出自: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第2部分第11章第164节,2005,第260页。——编者注

[10]“可能是这样:我听说有人在画一幅画,‘贝多芬创作第九交响乐’;我很容易想象在这样一幅画上会看到什么。但若有人想表现歌德创作第九交响乐是什么样子,他怎么个表现法?除了难堪和可笑的东西,我想象不出什么别的东西。”出自: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第2部分第6章第16节,2005,第219页。——编者注

[11]出自: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第2部分第11章第155节,2005,第258页。——编者注

[12]“当记忆‘咬’这个词的意义时,你的思维马上联想到它所包含的身体器官:嘴和牙,还有它们的动作,也许你还会联想到被咬到时产生的痛觉。所有这些姿势、动作和感觉的意义碎片在‘咬’字下统一了起来。这种联系是双向的:每当我们谈起特定的一系列事件时,就会说出这个单词,而听到或读到这个单词同样让我们想起一大堆意义。”出自:斯坦尼斯拉斯·迪昂,《脑与阅读:破解人类阅读之谜》,周加仙等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第126页。

[13]《老子》:“执大象,天下往。”河上公注:“象,道也。”

[14]语出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下》:“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编者注

[15]参见: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6。——编者注

[16]参见:陈嘉映,《简明语言哲学》,第14章第4节“语境与语义条件”,2013。——编者注

[17]相关论述可参见:陈嘉映,《何为良好生活》,第7章第5节“善‘不与恶做对’”,2015。——编者注


第七章 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