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
这里我们要停下来用心体会一下,语词形象并不是要回到维特根斯坦那么警惕的那个心理主义。语词形象肯定不是什么先验的东西,但它也不是特殊的心理经验。笑有一个语词形象,这不是说,你心里浮现出“仰天大笑出门去”,笑的意思就是这个意象,他心里浮现出“笑向檀郎唾”,笑的意思就是那个意象。这个形象断然不是你心里浮现出来的那个画面。那样的话,你就回到罗素了。语词形象说的是,无论你心里浮现的是什么形象,它都是围绕着语词用法得到理解的,就此而言,可以像维特根斯坦那样把它叫作次级的含义。这个说法有点儿僵硬,但不去管它。这么说吧,语词形象是被语词用法稳定住的形象,比如说笑需要嘴,这是你对笑的理解,你理解了笑你就知道得有嘴才能笑,没有嘴的东西它笑不了。在这个方向上,你可以区分钥匙的形与钥匙的象。
这层意思,也许用“象”这个概念来说最合适。讲语言通常采用两分法的框架,语词与含义,言说与被言说的东西,但此外也有采用三分框架的。刚才我们说到,维果茨基他们谈论语言形象、内部语言。中国思想传统上更突出,这个大家都知道,言、象、意,圣人立象,然后再立言,听音而知象,知象而知意,分出三层。汉语思想里有时两分,名实之分,言意之分,有时三分,言、象、意,或者言、形、意。但是就像汉语思想比较常见的情况一样,分就这么分了,基本上没怎么分析。的确,象是被直观到的,当然,这个直观是概念直观,也许可以跟胡塞尔的概念直观联系起来考虑。象是直观到的,不是靠分析得到的,但这不意味着不能对它进行分析。
传统上讲这个意、象、言的时候,好像是三个阶段,从意到象,然后从象到言。但我更同意维特根斯坦,你直接从意到言,象不是一个阶段,象是言的另外一面,索绪尔说概念就是语词的另外一面,现在我要说,这个语词就是两面,一面就是它的逻辑位置,另外一面就是它的象。在逻辑课堂上,你根据逻辑位置做推理,但平常推理,你还受到象的约束,好处是你有感知,坏处是你的推理走不远。这个我下一讲会多讲一点儿。
我一直对“象”这个概念很感兴趣,但不一定用“象”这个词儿,现代汉语不用“象”这个词儿了,用“形象”,象是个单音词,用起来不方便,不说象,说语词形象什么的。形和象意思好像差不多,古人有时候说言、象、意,有时候说言、形、意,两个都用。但有时区分形和象,“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大象无形”。分开来说,语词形象更多是从象上说的,不是从形上说的。心里浮现的意象、看到的图像,是形——语词形象,是象——象是图画里面跟语词连在一起的那部分。这么说不好,象指的是图画和语词之间的联系,象把分散的经验跟一个概念联系起来。给你的是一幅具象的图画,你心里浮现的是一幅图画,但现在它是作为语词的示例出现的。对,就像举例子,你听到的是一个具体例子,你明白的是这个例子要说明的道理,明白的是形所体现的道理、理知,所谓“象,道也”。[13]说到三角形的时候,你心里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直角三角形,我心里浮现出一个袖珍的等边三角形,无所谓,你浮现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也无所谓。因为不是它在决定“三角形”这个词的含义,无论我浮现出什么三角形,它都是“三角形”这个词的一个示例,受到“三角形”这个词的约束。这个三角形的形象是用来服务于“三角形”这个词的。
最要紧的是不要把这个象理解成具体物事的抽象。教科书里会这么说,三角形这个概念是所有具体三角形的抽象,桃子这个概念是这个桃子那个桃子的抽象。第一,是所有桃子的抽象——你没有桃子这个概念,你怎么确定所有桃子的外延?第二,认出两个桃子属于同一种类,不需要语言和概念,猴子就认出那是个桃子。而人们似乎一直认为,概念和语言能力是专属于人的。第三,三角形那么不同,舅舅那么不同,你是怎么抽象出舅舅和三角形的?兔子的脚印跟恐龙的脚印有啥相似之处?这个前面说过了。所谓抽象,实际上是带入了一个特定系统,向语言系统抽象,抽象成一个特定的语词,比如说三角形、脚印。
象不是各个具体图像的共同点,象不是从各个具体图像中概括出来、抽象出来的一个图形。要是从这个路子来想,倒不如说,象不是已成的形象,而是成形的过程,“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14]在已成的形象中体现出成形的过程,有点儿像莱辛评论拉奥孔时所说的静态中的动势、空间中的时间。[15]时间有象而无形。形与视觉对应,象则对感呈现,形是外观,象是内观。说到这里,“象”这个词的优越性就显出来了,它可以是一个具体形象,但它服务于逻辑的目的。前面讲视觉的时候讲到过,我们有时候讲的是视觉的感性内容,有时候讲的是视觉对象之所是,可以说视觉把感知跟理知联系了起来。这个联系用“象”这个概念来说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