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谈·十里山花寂寞红——萧红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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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玮銮

卢玮銮[233]

萧红为了“逃避”——逃避特务,日人的轰炸也好,逃避那种苦缠的感情热病也好,在一九四〇年初,和端木蕻良由重庆来到了远离炮火的南方小岛,总以为可以找到一个身心俱静的环境,继续她的创作,同时也可挣脱多少年来的感情死结。

来港之前,萧红的文章已在《星岛日报》和《大公报》发表了,例如《旷野的呼喊》,在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七日到五月七日,于《星岛日报》的《星座》连载,此外,还有《花狗》、《汾河的圆月》、《茶食店》、《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她和端木蕻良是著名作家,到香港来,“文协香港分会”为了表示欢迎,就在二月五日假大东酒店举行全体会员餐聚。那天晚上,出席的作家四十多人,由林焕平当主席,萧红还报告了“重庆文化粮食恐慌情形,希望留港文化人能加紧供应工作”。

为了解决生活问题,创作或找一份稳定工作是必须的。有一天,胡愈之到九龙乐道住所去找他们,说带他们到中环认识一位东北同乡周鲸文。周鲸文在香港办了一份《时代批评》,鉴于香港没有什么文艺杂志,很愿意出钱,找个人来合作,出版一份纯文学杂志。那天下午,端木和萧红就到中环雪厂街十号《时代批评》的办公室,认识了周鲸文。同是东北人,又是文化界,他们“真是一见如故,彼此非常亲近”,周是个社会活动很多的人,兴趣也全放在《时代批评》上,对于端木蕻良提出唯一的要求“编辑有自主权,不要过问及干预”,也十分乐于答应了。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常常见面。周鲸文很关心萧红,甚至可以说很怜惜她,认为她在感情上所受的苦楚,实在太重了,正因如此,直到三十多年后提到这件事时,对当时在萧红身边的端木蕻良,似有微词。

三月初,本港好几间著名女校,联合成立了一个“纪念三八劳军游艺会”的筹备委员会,该会在三月三日晚七时,在坚道养中女子中学举行座谈会,讨论题目是“女学生与三八妇女节”。妇女领袖廖梦醒、萧红等都参加了。

四月,萧红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会员身份,登记成为“文协香港分会”的会员。这段日子,萧红应该是集中精神在构思她那本充满自传色彩,弥漫着对童年往事及故乡思绪的《呼兰河传》,因为在四月十日开始,她发表了《后花园》。这个短篇与后来出现的《呼兰河传》,有极其密切的关系。“后花园”是《呼兰河传》的重要场景,是萧红童年生活中最奇妙、最宽阔的天地,自该书第三章开始,后花园的一草一木,四季变化,都成为萧红生命的一部分,荒凉的气氛和在园中活动过的人物,都使身处于南方海隅的萧红念念不忘。《呼兰河传》内容及描叙的人物都很多,《后花园》却只集中在书中第七章的磨官冯歪嘴子身上。这个“生命力最强[234]”的人物,是萧红童年记忆中最热爱,笔下最“光明”的描写对象,在这小说里,交代得更详细。我们知道他叫冯二成子,曾经单恋了邻家赵老太太的女儿。更清楚他怎样跟那个王大姐偷偷结了婚,而王大姐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这些情节,对读过《呼兰河传》的人来说,简直像插叙或倒叙的镜头,也是一段补充。这个短篇,究竟是《呼兰河传》的试笔练习,还是修订重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研究课题。

一九四〇年八月三日,是鲁迅先生六十岁诞辰纪念,本港文化团体,包括“文协香港分会”、“中华全国漫画作家协会香港分会”、“青年记者协会香港分会”、“华人政府文员协会”、“业余联谊社”、“中华全国木刻协会香港分会”等联合主办了一个前所未有,规模很大的纪念大会。这会在八月三日下午三时,在加路连山的孔圣堂举行。萧红在会中负责报告鲁迅生平事绩,内容“大部系根据先生自传,并参证先生对人所讲述者,加以个人之批评”。

该日晚上,又在孔圣堂举行内容相当丰富的纪念晚会。单是戏剧节目,便占三项,包括田汉编的《阿Q正传》、哑剧《民族魂鲁迅》、鲁迅写的《过客》。其中《民族魂鲁迅》的剧本,本来是“文协香港分会”戏剧组请萧红执笔的,因为在港的文化人中,她是最熟悉鲁迅生活的人。萧红接过这个任务后,发现要把鲁迅丰富的一生包括在一个短剧中,并不容易,与端木蕻良商量斟酌,终于决定用较新的形式——哑剧来表现。她认为自己“取的处理态度,是用鲁迅先生的冷静、沉定,来和他周遭世界的鬼崇跳嚣作个对比”。这个四幕哑剧,出场人物除了鲁迅之外,还有何半仙、孔乙己、阿Q、堂铺掌柜甲、乙、单四嫂子、王胡、牵羊人、蓝皮阿五、祥林嫂、日本人甲、朋友、鬼、绅士、强盗、贵妇、恶青年、好青年、卖书小贩、外国朋友、开电梯人、德国领事馆人、僵尸、买书青年群。萧红写的这个剧本,设计剧情、表演形式、灯光、布景,也很细意做了一些处理手法上的说明,例如在第四幕,她写一九三三年的鲁迅事迹后,就作如下的交代:

“鲁迅先生在抗议书和欢迎外国朋友,在时间的顺序上是倒置了,这是为了戏剧效果而这样处理的,请诸位注意并且予以原谅,作者特别声明”。

整个剧本,处理手法,就是现在看来,仍是很新,但嫌过于繁复,牵涉的事与人物也过多,所以,尽管“萧红费了几昼夜的功夫完成了一个严密周详的创作。可惜格于文协的经济情况,人力与时间的局促,”只好临时由冯亦代与“文协香港分会”和“中华全国漫书画作家协会香港分会”的会员,参照了原作,写成了另一个一幕四场的剧本,排练后在纪念会中上演。至于萧红原作,就在十月的《大公报》上发表,并注明“剧情为演出方便,如有更改,须征求原作者同意”。这是萧红很特别的创作,值得研究者注意。

自从参加这个纪念会后,萧红就不再参加什么公开的文艺界大型活动了,并开始一连串写作计划。九月一日,《星岛日报·星座》开始刊出她的巅峰之作《呼兰河传》,一直到十二月二十七日才登完。文前注明:“本书由作者保留一切权益。”这种说明在当时报刊上很罕见,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萧红自己的意思,她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就伏下了“他日版权给谁”的契机,造成了几十年后,一场版权之争。[235]

一九四〇年底,《呼兰河传》的完成,标志着萧红创作成绩的丰收,同时,她的健康,也显明地出现更大的危机。其实,身体本来已经不够好的萧红,到了香港后,虽然住的吃的都比重庆舒服,但健康一直没有好转,一九四〇年六月廿四日她给朋友华岗的信中,说:

“我来到了香港,身体不大好,不知为什么,写几天文章,就要病几天。大概是自己体内的精神不对,或者是外边的气候不对。”

在“写几天文章,就要病几天”的情况下,七月已经写成长篇《马伯乐》的第一章,这书的单行本出版日期是一九四一年一月,从出版所需时间考虑,《马伯乐》第一部,可能在一九四〇年八九月间完成。圣诞前夕,她单独一个人带了一盒圣诞糕到周鲸文家去,“她走了一段山坡路和登楼梯,累得她呼吸紧张,到屋里坐了一会才平伏了。”从周鲸文这段描写,我们可以推想她的健康情况如何不妙,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费尽心神的创作,因为她正在着手写《马伯乐》的第二部,在一九四一年二月出版的《时代批评》六二期开始连载。三月廿六日,又完成了短篇小说《北中国》,六月又完成了《小城三月》,由此可见,由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一年六月,她正以惊人的速度,完成她一生创作历程的重要段落,仿佛早已预知时日无多,要拼尽气力,发出最后又是最灿烂的光芒。七月她终于实在熬不住,在朋友的关心安排下,进了玛丽医院,开始她进出医院,身心受尽折磨的生活。最后,在炮火连天的情况下,带着惊惶与痛楚,死在刚刚陷落于日本人手中的小岛,结束短暂的一生,而直到今天,还有一大半骨灰散落在香江某一角落。寂寥漂泊恐无过于这个可怜女性了。

一九七九年九月十日初稿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六日定稿

后记

本文是从七年前一篇书作《一九四〇年萧红在香港》改写过来的。七年来,萧红研究,在中国已由冷变热,又渐渐由热变冷。研究者、亲与非亲的人都纷纷以萧红为题,把可挖的萧红事与文都挖出来了,看过了许多文字,忽然对自己这篇书文,有点意兴阑珊,但为了出版单行本,重看时感到从前有些资料引用不恰当,还是动手删去,也同时加入一些新的材料,在这一删一增之间,大概也显示了我对某些人某些事的不同看法。

愈看得多写萧红的文章,特别与她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写的东西,就愈感到萧红可怜——她在那个时代,烽火漫天,居无定处,爱国爱人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她又是爱得极切的人,正因如此,她受伤也愈深。命中注定,她爱上的男人,都最懂伤她。我常常想,论文写不出萧红,还是写个爱情小说来得贴切。

一直以为一九五七年她的骨灰远葬广州,总算在祖国土地上落叶归根,但又怎料,那只是一半的骨灰而已,还有一半竟仍散落在香江。我说“散落”,是一个悲观的估计,因为端木蕻良先生说当年他把一半萧红骨灰,偷偷埋在圣士提反女校校园小坡上,他还要我为他找找看。那个倚在屋兰士里旁的小校园,多年前是我天天路过的,园里小坡上,树影婆娑,也没人走动,静悄悄地恐怕比萧红的“后花园”更岑寂。我从没想过那儿的朝东北坡上,竟也悄悄地埋着一个可怜女人的一半骨灰。几年前,花园里大翻土一次,大概在修园墙,和修了一条沿坡小径。我不知道那一次翻土,会不会惊动了那坎坷的灵魂,怕只怕修筑的人发现了那一尺高的好看花瓶,就会扔掉瓶中灰,当成古董卖。又或者那瓶子早已碎于锄下,骨灰已和泥土混合,永回不了呼兰河畔。我接到这份委托,实在感到为难。回到香港,几次站在圣士提反校园外满心凄怆。我在想办法,但能不能找到这一半骨灰,那就得看天意了。

如此深爱着人的人,竟如斯寂寞,才华文章,对她来说,又有甚么意义?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六日深夜


别具诗心——谈谈作为诗人的萧红箫红谈话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