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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就业省第二监狱
1适应新的环境
河北省第二监狱是省直属的,虽然也是个关押犯人的地方,气派比南兵营大多了。它坐落在石家庄桥西的仓安路南侧,从东到西差不多有二里之长。超高的围墙,密密麻麻的电线网,突兀的岗楼,荷枪的门卫,都在显示着森严。正门很宽,向内凹入,挡住视线的是幢灰砖大楼。这建筑也具有威慑的力量,能打消过路人向里张望的好奇心,那是狱部的办公楼。正门的两边还开着东西两个大门,距离都不近。东门也能走大卡车,西门更宽,能走两辆卡车。关犯人的两道电网大院在南部,和临马路的围墙之间还隔着三排平房。这些平房是干部宿舍、武警营房、接待室、接见室等等。仓安路北侧还有一个全是二层楼房的家属大院,由干警之多就可见二监狱的规模了。
二道大院的最北一排是女监,女监南边是两排犯人医院,分内科、外科、放射科、中医科等等,可以动手术,还有住院部。常有社会上的人来这医院找犯人医生治病,名气还不小。医院往南就是男犯的监房了,一排一排的很整齐。再往南就是个大操场,有好几对篮球架子。操场西头是个大舞台,二监狱的京剧团经常还到社会上演出,在石家庄还算水平高的。最南边是一排伙房,东头还有个几个池子的大澡堂。犯人圈子的西北隔出五六排长、四五排宽的一院,是男就业人员的宿舍。这就业圈子里有伙房也有篮球场。女监的门开在东面,就业院子的门开在西边,犯人的门开在操场的东西两面。原来这二监狱有好些工厂,西边是机械厂,还有汽车修配厂,都很有规模,还带个木工厂。东边有三个厂,北边是缝纫厂、制鞋厂,还带个裁缝店。这店是对外营业的,1961年发生火灾后才停办了。缝纫厂南边是织毯厂,织提花线毯和大床单,还有漂染、整烫等等一系列车间,比整个南兵营的规模都大。顶南面是印刷厂——大监狱都有印刷厂,以便印诸如考试卷子等保密的东西。这三个厂合称东三厂。男犯人还有个建筑队,很专业的,能揽石家庄市的工程。自然还得有种菜、养猪、淘厕所的副业队了。几千的人数,各色的行业,形形色色的人,怨不得需要如此众多的管理人员了。
二监狱原本没有女就业人员,60年代初,北京发生了一起反革命子弟杨国庆刺伤使馆秘书夫人的案件,公安部门便将在押犯的家属、管制分子和一切人民不放心的人都集中到大红门农场、茶淀农场等地强制劳动,以便监管。刑满释放的就更不能接纳入市了,只得让这些人“就业”。河北省二监狱就承担了这任务。初时,天津、北京来的妇女就业人员不多,让她们住进干部的家属院,不料,其中两人和一位干部家属有同样的妓院出身经历,竟交起了朋友,被狱长发现,又正赶上“四清”运动,女就业人员必须清出,只好把女监舍的西头隔出六间,腾出北面干部区的一间平房作为出路,砌了隔墙,装上电网,才有了女就业人员的宿舍。我知道来由后,才解开了初来时的迷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厕所?为什么要绕走房子后面?
我每天三次,捧了大饭碗,出后面的门进入干部区,向西通过干警的大操场,由有武警把守的小二门进入机械厂的地盘,再向南拐入就业大院,排队买饭,再从原路返回,最快也得十几分钟。匆匆吃过,再出后面的门向东,走到东门内,通过东三厂北面有武警把守的二道门到缝纫车间。我虽不是犯人了,但也不能乱跑,只在买饭、上工这条路上来回。那些大厂房我只能远观,不像我在南兵营,角角落落都跑到了。
女就业人员当时有二十来个,多数和男就业人员结了婚,在附近的村里租房子住。集体宿舍只有不到10人,除了老太婆就是丈夫不在二监狱或不在石家庄的。两个组长都不是反革命,她俩不去车间劳动,专门在宿舍值班。每个星期有两次学习会,时间在下午下班之后。有小孩子的更辛苦,她们上班前得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就在路北的家属大院,和干警的孩子在一块儿。中午得去喂饭,逢到学习日,天黑才能回家,抱着一个拉着一个,若是下雨就更遭罪了。但学习会是铁打的,谁都不许请假不到。我们和犯人们一起干活儿,也劳动10个小时。两星期休息一天,我也可以到市里买东西、看电影,和组长说一声就行,就是没有通信的自由。因为我还有五年的附加刑,还得被管制,每个月得写个思想汇报,经小组通过,交到狱内的派出所,据说是和社会上的管制分子一样。
缝纫厂占着南北两排大厂房,每个厂房有50米长,30米宽。南边厂房安着三条流水线,每条线上有30台电动缝纫机,是用地轴带动的。最南边和流水线平行的是裁剪长案,那上面可以展开整匹布。裁剪组用电剪裁出,打捆打号后就交到流水线上缝制成衣服。女犯和女就业都在北边流水线上,其余都是男犯人。北边厂房全是女犯,她们在那里干辅助工作,例如钉扣子、熨烫、整叠之类,和这两个厂房平列,中间隔着条大路。北面是制鞋车间,一些老年男犯用夹板纳鞋底,技术高的还能做皮鞋。南边是管这些男犯人的管教办公室,前面还有个小花坛,种着五颜六色的许多花。
缝纫车间的流水线一分钟就开动一次,下线两套服装,机手的技术都很熟练,动作都很快。而我则是一窍不通,车间干部只好派我记账,外带当个往北边厂房送东西的搬运工。很快我就和女犯人们熟悉了。至于男犯人们,只能说认识了,因为谈话还是受限制的。我从未接触过工业生产,很感兴趣,有闲时我也上机学习练手练眼。
就业人员的工资分了许多等级,但女就业人员的工资只有三等,一等是37.5元,二等是32.5元,最低是28.5元。车间一位男队长告诉我,为了我的工资,他们整整地争论了两个小时,最后的结论是:尽管什么缝纫技术也没有,但总是个大学生,拿最低的工资不应该。我听了挺不是滋味,不是不满意这待遇,而是觉得给大学生抹了黑。我每月买10元饭票,存银行15元,余下7元零用,雷打不动地过了五年,并没感到拮据。只是伙房的人总笑我虽然除了节假日外不买荤菜,但还是很胖,就业人员都叫我“胖子”,小孩们管我叫“胖姨”。
1964年8月,刑满就业。坐牢的六年,没留下什么照片
我们在生产劳动之外的事情都归就业科的干部管,东三厂的不分男女都由马队长管。他叫马国斌,14岁就参军了,经历过无数次战斗,还负过伤,那时不过四十来岁。女就业人员人虽不算多,但麻烦事不少,特别是那些因流氓犯罪的还会旧病重犯,令他厌烦之至。南兵营的李大队长向他保证说我绝对正派,不会给他添乱,而且身体很好,从未生过病,他才勉强答应接收我。当他看到我确实胖壮,就相信了李大队长的保证,期望我在女就业人员中起好作用。就业科的其他干部不时地也来听我们的学习会,也会给我们训训话。记得一位男干部就说过:“你们虽然刑满了,但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姓犯!”话很扎耳,可是表明了政府对就业人员的态度,也让我们警惕不敢再出错。还来过一位女干部,调查处理几个天津来的女就业搞同性恋的事。这种案情我闻听未闻,真令人皱眉,怨不得马队长让女干部来了。学习开会,当记录的事自然落到我的头上。那个小偷出身的没文化,她发言说:“我们现在有了原子弹,要打美帝就不成问题了。”诸如此类让人啼笑皆非的发言,我都不知如何下笔去记录。我可不敢忘了自己姓“犯”,除了担当这为难的记录,我还得给诸位犯错误的写检查,得听她们说那些我极不愿听的内容,还得替她们编圆,弄得像个检查书的样子,真是个苦差。别人还揶揄我说:“不论谁犯错误,胖子都要写检查。”多上了几年学何其倒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