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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就业省第二监狱
2特殊的工作——看守王学宇
1964年在适应新的生活中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年春节后不久,就业科的刘科长到车间来把我叫回宿舍,对我和在宿舍值班的组长孙秀兰两人宣布,从今天起隔离审查王学宇,我和孙秀兰倒班看着她,不许她接触别人,及时向刘科长反映她的情况。她的案情我们不许问,她的情况也不许向外人说,等于我也被隔离了。孙秀兰说这叫政治任务,领导信任才让干的,得严肃从事,不敢懈怠。
这王学宇比我长14岁,浓眉大眼,高挑身材,除了皮肤稍黑,还真是漂亮人物,也不显老。她本是二监狱京剧团唱青衣的,“四清”运动后京剧团解散,刑满的都归到就业人员一块儿,也一块儿劳动。听说她是台湾派遣回来的特务,我想也不会是多大的特务,因为她刑期并不长,满刑后和本监狱机械厂姓肖的男就业人员结婚,女儿都三岁了。她住在附近村子里,我只在学习会上和她说过话,并不熟悉。现在把她隔离在我们院子出口旁的一间房内,二人对坐又不许聊天,只好带一本书来看。被隔离、坐禁闭我是过来人,现在换了位,我也能将心比心,只要她不逃跑不自尽,我决不会无事生非,找岔子去训斥人家,不像那孙秀兰,整天摆出个革命面孔,给人以精神压力。有一天我值夜班,王学宇对我说:“胖子,你困了就睡一会儿,我不会犯规矩的。别说我不寻死,就是要死也不死在你的班上。”我笑笑表示谢意。我相信她不会自尽,因为她已怀孕足月,就快临盆了。
五一节有两天假,伙房照例只开两餐饭,而且可以一起买走。孙秀兰把我和王学宇两天的饭都送了来,自己到市里玩儿去了。头一天平安无事,第二天上午王学宇就开始了宫缩。我没法子去找人,只好把椅子搬到房外的路上,看着来人,听着房内动静。好容易等到下午,陈大夫回来了。这陈大夫是被劳教的右派,解教后调来二监狱医院,以方便女犯人就诊,和就业人员一样待遇,与我们一起住在集体宿舍,假日回家。我虽不敢自作主张让她进隔离室,但放下了心。晚上孙秀兰回来了,她去请示过后,陈大夫来给王学宇接产,我在一旁协助,总算平安顺利,陈大夫及时回宿舍走了。我把小婴儿放到个椅子上,喂了点儿糖水,她竟睡着了。这时孙秀兰才来“视察”一番,说明天向刘科长报告,外带让刘科长通知王学宇的丈夫老肖送奶粉,因为王学宇一向没奶。
有了婴儿,刘科长他们不再来审问,小孩儿的事情也多,禁闭室的气氛缓和下来。奶粉没送来,小孩儿喝了两天糖水,不住地哭闹。我催孙秀兰去要,遭她抢白了一顿,说用不着我操心,对被隔离审查的人不应感情用事!可能这话让屋内的王学宇听见了,我进屋后,王学宇说:“胖子,不用着急,孩子可以喂面糊。”我很同意,马上炒了点儿面粉,冲成糊糊,加一点儿糖,给小孩儿喂过,她居然安静地睡着了。王学宇说老肖要的是儿子,听说又生了女儿,不送奶粉是意料中的。我气得大骂那姓肖的,还冲王学宇发火说:“你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东西!”王学宇倒平静地说:“我只能嫁这么个东西!”娓娓地讲了她的过去。
王学宇的父亲是天津的大资本家,家道殷实,她从小上的教会学校,穿裙子骑着自行车,在那个年代是很时髦的。王学宇人长得漂亮,追求的多,结婚也早,解放前夕随丈夫去了台湾。夫妻感情虽好,但她总惦记留在天津她母亲和妹妹身边的儿子,便回来想接过去,不料被捕(为什么被捕,她没说,我也不能问),由天津转到石家庄,刑满就业,必须得嫁人,而且得嫁个非反革命的,以示和台湾断绝关系。她儿子已十几岁,愿意和姨母一起生活,不介入她的新家庭。她为儿子的懂事和谅解很感激,说时眼泪流下来。姓肖的比她小几岁,工资比她多不少,婚后她带他回了趟天津,她母亲一直还保留着她在家时的房间。老肖是偏僻农村人,没入过这种大宅门,看什么都稀罕。第二天她母亲就发现客厅里的小摆设少了几样,她还没在意。又一天,王学宇发现自己梳妆台上首饰盒的宝石戒指和手镯也不见了,问老肖说是不知道。晚上老肖睡着后,她翻看老肖的东西,果然都在,强忍耐住,走之前告诉她母亲小摆设和她的首饰她都带走了。回到石家庄她和老肖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我既嫁给了你,我的东西也可算是你的东西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地藏起来?问你还说不知道!这叫什么行为?”那老肖恼羞成怒,蛮横地说:“这些东西都是资本家剥削来的,早就该还给劳动人民了,难道还得资本家太太、小姐批准吗?”二人大吵一架,王学宇认清了老肖的本质,但只能忍气吞声,因为老肖说若敢和他离婚,就是还想当资本家小姐,看不起劳动人民出身的人,就是还想去找台湾的丈夫。这两条罪名可不小,特别是后面一条,能压死人的。王学宇生了大女儿后,这婚姻更解脱不了。她的大女儿交给一个精神病患者代养,因为除了这精神病患者,别人都不肯和她这反革命打交道。好在这个精神病患者虽然发病时受到顽童们攻击戏弄,但把孩子保护得很安全。她本不肯再生的,但姓肖的一定要儿子,天天和她闹,还以死威胁,于是又生了这个小可怜。王学宇叫她“小豹”,说她的脑袋圆得像海豹。我则称她“小八怪”,因为她满脸皱褶,哭起来就看见一张大嘴,实在是个小丑八怪。“小八怪”生命力还真强,糊糊吃得还天天有长进。孙秀兰发现我在给孩子喂糊糊,冲我发火说:“胖子,你不要瞎胡闹!喂出了问题你负不了责任!”我回她一句:“饿出问题谁负责任呢?”她说:“有她爹妈负责任!你我只有看王学宇的责任!”俗话说,“妓无情,戏无义”,这孙秀兰自己不能生育,就连点儿恻隐之心也没有了?
过了十几天,大概审问又要开始了,刘科长和管这事的几个干部来听孙秀兰和我汇报。孙秀兰听出我的汇报中没拿王学宇当敌人,当即批评我“立场有问题”。干部们没有表态,第二天派了个才满刑期就业的来替换我,说是车间忙,要我回去干活儿。我才乐不得这样呢,一是不用再和孙秀兰打交道,二是脱离了气氛压抑的禁闭室。一个月后,刘科长又到车间来叫我,要我顶替孙秀兰值一天班,因为她即将迁回天津,办手续去了。王学宇还那个样子,“小八怪”却瘦成个骨头架子了。我真吃了一惊,脱口说:“怎么成这样了?”王学宇说老肖一直没送奶粉来,“小八怪”闹了一回肚子,陈大夫来给打了针开了药,才好了几天。还安慰我说:“有骨头就不愁长肉,只要有命就能成人。”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枯坐了几个小时。再见到“小八怪”时是王学宇的事已审问完毕,让她带着孩子住进我们宿舍,和值班的刘玉范两人一间,白天和大家一起去车间劳动,小孩儿由刘玉范看着。刘玉范称她为小闹钟,因为她到时候就哭,比闹钟还准。那时“小八怪”已经四五个月了,不会坐更不会爬,还很瘦,但已脱离了那濒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