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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就业省第二监狱
9逼婚和结果
我母亲每年暑假都要到北京看我五娘(1956年,周总理点名要我五姑爹到北京城市建设部工作,五娘也跟着到了北京)和陈娘,也是避暑。1965年暑假,她由北京到石家庄来看我,女马队长批准我陪她在旅馆里住了两夜,她又回北京去了。我和母亲七年未见,少不了向她讲服刑的情况。她见我身体好,精神状态也不错,是满意的。我见妈妈身体如前,也很高兴,第二天就带母亲去见了女马队长。妈妈要听我主管领导对我的意见,她们谈话时我就回避了。回到旅馆,母亲说女马队长对我没什么不满意,主要谈的是我的婚姻问题。女马队长说:“许燕吉不愿意和就业人员结婚,我们就托人给她介绍社会上的,她也不见,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是怎么想的。”因为我们头一天没谈及这个问题,所以妈妈也不清楚。既然领导拿这当个主要的事,我们母女就专题说这问题。我告诉母亲,这里面就业人员很多,也有年龄相当、品貌不错的,但都是反革命,我再嫁个反革命就不好吧?母亲点点头。我接着说,再就是刑事犯罪的了,偷东西、耍流氓的不能嫁吧,贪污的、诈骗的也不行吧?母亲再点头。我接着说,社会上的人若好,怎么会找不到老婆,要到监狱里找个前科犯?必定是有问题的,这种人更不能嫁了。母亲完全赞同:“你说得很对,与其嫁个不合适的,还不如一个人。一个人也能好好地过一辈子。”我再补充说,在这里就同在工厂一样,有工资,有劳保,也有些老就业人员,政府都养起来的。母亲便放心了,我告诉她:“等我五年附加刑满了,到哪里就不用去派出所备案,走的时候也不用派出所写表现,就不致造成不好的影响,就可以去南京看您了。”
第三天,我送妈妈上火车。妈妈说现在的形势比七年前要强多了,勉励我继续努力,以后将会更好。自始至终,我们母女谁都没有掉眼泪。
女马队长知道妈妈没劝我结婚,也无可奈何。只是有一次我要给妈妈生日寄300元。她说:“你妈妈工资高,并不需要,你寄这么多干什么,以后自己成家有孩子,开销就大了,不要搞得自己挺困难。”我回答她:“我妈已年奔70,我有能力就寄一点儿,省得想孝敬时没有人接受而后悔,再说我也没打算成家生孩子。”
“文化大革命”开始,人人交代,个个挨批,也开了我好几天的会,说我不结婚是和天主教还没断绝,令我哭笑不得,再三讲我不是修女,而且已经结过婚,丈夫也不是天主教。转而又批判我说过“反革命到此为止”“老到不能动就吃点儿老鼠药”。女马队长亲自上阵说:“政府改造你们是要你们好好生活,不是让你们吃老鼠药,你把改造政策看成什么了?”于是群起而攻之,又批判我的人生观、改造观,批了几天我也没表示要结婚。
时隔不久,两个修女要去登记结婚了,这回女马队长来了个硬性命令,说明天我必须和她俩一起去,对象一个叫王志宏,一个我还不认得,都是机械厂的。王志宏是我初来时一起给国庆15周年展览会当讲解员而认得的。女马队长还肯定地说:“他们两人的改造表现都不错,不过那一个总是个右派反革命,你还是嫁给王志宏吧,他就是贪污过公款,没有政治问题,对你合适些!”我不敢顶撞,但愤懑填膺,一夜没睡着,在想如何反抗,甚至想到拼死一搏。第二天早上还没上班,男马队长就来了,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一会儿两个修女去登记结婚,你去不去?”我回答:“若是强迫,我只能去,若不强迫,我就不去!”最末几个字说得声音很大。男马队长皱皱眉头说:“你不是修女,和她俩不一样,《婚姻法》有规定,婚姻自主。”我没等他说完就大声地说:“我不去!”转身迈步,一跃就蹦到院子里,直想大笑几声。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常态,逼婚这事给我挺大的震动,男马队长救了我,女马队长会善罢甘休吗?她还会使什么办法来逼迫我?在这两个意见不一致的队长中间,在这些随时可能翻脸来揭发人的就业人员之间,我感到有压力,不踏实。也许我真应该嫁一个人,找一个“参谋”,建一个避风港。锁死的心眼儿松动后,我考虑到一个男犯,是车间的总管、大组长,叫吴一江。
初到车间时,一位队长就给我介绍过吴一江,说他原是个军人,对缝纫一窍不通,入狱后一边干一边自学的,从设计、剪裁、编制工艺流程到修理机器,样样都行,为此受到过减刑的奖励,叫我像他一样,也由外行锻炼成内行。由此我知道这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的办公桌和吴一江的面对面,他从不主动和我说话,我问他什么,他也眼看着玻璃回答。我想这人不是不懂礼貌就是警惕性太高。因为我们的桌子在车间的最前面,可谓众目睽睽。有一次我问他服装上什么是左刀右刀,过了几秒钟他才说了句:“你慢慢就知道了。”让我怪生气。后来知道原来左刀右刀是男裤中间开口处的左右贴边,他也真是礼貌过度了。工间休息时,拿零件到修配室修理的女犯在等待时常到我桌旁和我聊天,她们指着吴一江玻璃板下的小伙照片,告诉我那是吴一江的儿子。我看这吴一江也就三十多岁,怎么就有了个成年的儿子,挺奇怪的。
犯人们写信是有规定日子的,这一天大家把信都放在吴一江桌上,以便集中交给队长。我问吴一江有没有写信,他摇摇头说:“我拿起笔,眼泪就会掉下来。”这引起我对他的同情和怜悯。但也仅此而已。我几次离开车间,最后又回来,他安排我开锁边机、锁扣眼机、钉扣机,说车间一百多人,谁能干什么,谁干不了什么,他心中都有数。这三个机器让我来用,故障一定少。他也确有组织生产的能力。中流水线的线长嗓门儿特大,他线上若有滞流,就嚷得全车间都听见,吴一江总是不声不响地帮他把滞留的活儿解决掉,流水线就又通畅了。有一次做一批呢子工作服,车间队长们每人给自己做了一身呢子衣服。厂部得到反映要来查问,队长告诉吴一江让他有准备,他特来关照我,教我如何回答,还嘱咐我说:“咱们千万不能搅到干部们的纠纷里去。”他大概是看出我头脑简单,怕我说出漏洞,我还是感谢他的。他十几年来在犯人之间、干部之间周旋应付,像鱼儿在礁石缝间游弋,也像鱼儿一样的滑溜。我就太不会滑头,想学都学不了。而这正是在这种环境中所必需的。有个男犯人曾叫我小心吴一江,说别看他不声不响不得罪人,可他会向队长们写小条子,就是反映情况。这我明白,不反映情况怎么能算靠拢政府?不瞎编乱造拿别人立功就不算坏人。
有个休息日,我们得储备冬天宿舍生火和煤泥用的黄土,从内围墙外的土坑里往上拉。我是主要劳力,从上午拉到下午,那天正值经期,第二天就大出血,大夫给我打了一针才挡住。吴一江走过我的机位时,小声说了一句:“你过力了吧?”让我倒吸一口气,他怎么会知道的?也许这个男人在观察我!是不是细心地在关心我?我的感情上起了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