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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就业省第二监狱
3女就业院子里的风波
女就业的院子不大,但热闹事不少,不但吵嘴,还有离了婚的丈夫找来打架、没离婚的夫人来找丈夫的情人理论等。一墙之隔的女犯们听得很真,总悄悄地问我,我只好做个怪样儿搪塞。1965年秋,北京、天津的回去了好几个,这是马队长坚持不懈地向当地公安部门交涉的结果。走的都是有刑事问题的,也是那些吵闹的中心人物。她们走后,院子安静多了,孙秀兰和另外那个在宿舍值班的组长都走了,由刘玉范值班。刘玉范50多岁,有严重的心脏病,行动很慢,已不适合去车间干活儿。她虽也是反革命,但就业多年也没犯过错,马队长认为她还是可靠的。
女就业院子清静了不多天就又热闹了,不是吵嘴打架,而是有了小孩儿。韩淑英和她丈夫原本都在二监狱的京剧团,她丈夫和王学宇是一案,也被隔离审查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面住着很不合适,马队长就令她搬进来了。这时有了个专管女就业人员的女队长,也姓马,我们背后称她为女马队长,以和男马队长区分。女马队长比我还胖,性格也开朗,有四十多岁,是工农干部,文化不高,但心地很善。她能体谅韩淑英的困境,叫我每天替韩淑英接送她那3岁的大儿子小元去幼儿园。韩淑英小儿子小方是来集体宿舍后不久就出生的,她更忙不过来了。刘玉范经常帮她,我则是替她跑外买东西。有一次替她买煤,小板车装了一千斤,路过铁路,我使尽气力才上了那道坡,至今我看见拉车上坡的,总情不自禁地在后面推上一把。有一次我骑着车送小元,他把脚伸到车轮里,幸而穿着棉鞋,没有夹伤,自此我就推着他走着去,不敢图快了。又一回接他回来时,把他的一条裤子丢掉了,我及时买了一条赔上,韩淑英要还我钱,我没要。别人说我白出力气还赔钱,太傻,我是看她只拿28.5元还养两个孩子,确实困难。好在孙秀兰走了,否则又要扣我“立场不对”的帽子了。
我不但给韩淑英服务,也帮那几个老太太和不许外出的人买东西。我到二监狱就业的第一个休息日,出去就是收拾那陪我蹲了六年监狱的自行车,它圈儿也锈了,轮胎也裂了,给它更换一新,不想它成了我助人为乐的工具。但我并不精于购物,有一次买回来一只只有两个脚的铁锅,放在地上它就倒了,赶快又跑去换,落了个笑柄。
1965年刑满就业一个叫荣艳秋的,没多久她就和原在二监狱京剧团唱黑头的就业人员张某结了婚。那人本是个中学教师,因为猥亵女学生犯罪。还没等找房子搬出去住,这绰号张大头的丈夫就被隔离审查了,和韩淑英的丈夫还有王学宇三人是一个案子。荣艳秋自然心情不好,在车间和男犯修理工吵嘴,说男犯修理工拉她了,气得那男犯人直哆嗦。管女犯的队长很了解她,说她是妓女的流氓性不改。荣艳秋回宿舍也蛮横霸道,大家都敬而远之。要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原籍江苏高邮农村,幼年父母双亡,村里保长将她卖去当童养媳,才筹得了母亲的丧葬费。童养媳很劳苦,还挨打,人贩子把她诱骗出来,卖到济南一个妓院。她在妓院长大,学会恶吃恶打、撒泼放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少受欺凌。一个国民党军官为她赎了身,一年多后,军官打仗去,再没了消息。她从被包养中解放出来,随人跑天津贩东西做生意,平津战役前铁路中断,她困在了天津,只好重操旧业。天津解放后,将她收入工厂当了织布工人,还结了婚。为了让婆家亲戚们不轻视她,她就借工作之便偷布出来送人,结果被判了七年徒刑,丈夫也离了婚。才刑满就业,荣艳秋又碰上了婚姻的烦恼,却把怨气指向了政府,认为对她不公平,比的对象就冲着我。她说许燕吉对缝纫一窍不通,拿32.5元,而她是熟练工,只拿28.5元;许燕吉有附加刑还被管制,经常出大门,而她有公民权,反而禁止出去;政府明知张大头有严重问题,还批准她和他结婚,等于陷害她。我当时不明就里,只奇怪她为何老找我的毛病。
1966年3月邢台大地震,波及石家庄,二监狱被震裂了墙壁。夏天,石家庄大地震,二监狱的大烟囱都震塌了。我们也搭了帐篷在干部区的大操场上,和干部们的帐篷一块儿挤着。车间里是门窗大开,休息时,大家演习出逃。过了二十多天的紧张生活之后,一切又恢复常态了。可是荣艳秋脑中的地震爆发了,忘记自己姓“犯”,和女马队长顶撞起来。于是按常规,开对她的批评会,男马队长和就业科的干部也都来了。女马队长说:“让许燕吉出去是让她给大家办事的,她每次只花两分钱存自行车,不像有些人瞎花,花到月底连吃饭都困难。不让你出去还因为你是有问题的人的家属,不单你一个,韩淑英不是也不许出去吗?”就业科的干部说她:“再三叫你慎重考虑,你却再三要求登记结婚,我们总不能为你泄密吧!”干部队长的解释加上大伙的批评、劝说,到时间也就散会了。当晚,睡到后半夜,刘玉范拉开了我们房间的灯,把我推醒,我坐起来问什么事,刘玉范说荣艳秋从房间出来了。我一听是荣艳秋的事,又倒身睡下,刘玉范又拽我,说咱们去让她回屋。我说:“她正恨我呢,我去她更不听了。”这时房里的人都醒了,可能看出刘玉范的表情异常,七嘴八舌地都叫我去。我一百个不情愿,但也起了身,心想,刘玉范值班不得不管,又怕荣艳秋撒泼打人,所以叫上我。走到房门一看,外面漆黑,又回来戴上眼镜。刘玉范就在我背后一个劲儿地推,走出几步就看见一个人贴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随着脚步前移,看见这人的头歪在一边。来不及想,我一个箭步上去,右胳膊搂住她的腰往上提,左手就去解她颈上的绳子,脑中想的是人工呼吸。还好,她在颈绳松开之时就倒抽了一口气,顺着我的胳膊溜到了地上,靠着我和树坐着。全院子的人都醒了,有的出来看,有的坐在床上发抖,有人去报告男马队长。——男马队长住得近,女马队长住在马路对面的大院子里。不一会儿男马队长就来了,把现场一看,说了句“大家都该受表扬”,就叫我们把她抬回床上去,这时我才发现她已经尿湿了裤子,幸亏刘玉范发现得早。这下我的任务又来了,马队长叫我和贾玉珊两人守着荣艳秋,直干了半个多月。荣艳秋昏睡了一天,清醒后由两个马队长教育她,我们只管守夜。
贾玉珊比我小几岁,天津人,从小学艺卖唱,流氓罪入狱。她身材窈窕,扮相好,嗓子亮,原来也在二监狱京剧团唱旦角。贾玉珊因为和管剧团的王队长通奸,有处分在身,也是不让出去的一个。头年春节她丈夫来看她,马队长派我和她一起去火车站接人。除夕之夜,候车室里只有我俩,等候的时间里,她给我讲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故事,她口才也很好的,现在一起值夜,她就给我讲自己的故事,王队长怎样爱上她、勾引她,又怎样在队长办公室和女监房里和她发生关系,后来又给她申报减了刑,就业后二人更加胆大非为,最后被捉住。她说那王队长受重处分全怪王学宇,王学宇在马路上遇见了受审查期的王队长,成为王队长和贾玉珊私自通信的传递人。还是王学宇将王队长给她的信交给了领导,才揭发出这件事,王队长由单纯的男女问题上升为和反革命勾结的立场问题,受到从重的开除、劳教处分。宣布那天,王队长的妻子甚至冲到女就业院子来要打贾玉珊,幸被孙秀兰拦住,男马队长得报,及时赶来把王妻搀走了事。贾玉珊说:“她要敢打我,我就敢还手,还不一定是谁打谁呢!”听得我瞠目结舌,怨不得马队长不愿意接收女就业人员呢。贾玉珊还告诉我,王学宇、张大头还有韩淑英的丈夫三个人在剧团时就关系密切,每个周日休息都在一起聚会,现在三个人都受到审查,不知在一起时都搞了什么鬼。我早明白,反革命不宜与人交往,陈帆回家后曾给我往二监狱寄过信,我就没回,是对的。
有时候我整晚上看一只蝉,看它从土里钻出来,爬上树根,一点点地脱去壳子,那蝉翼怎样一点点地展开……太阳出来后它飞上了树梢。除了值这夜班,一生也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
我们又开了批判荣艳秋的会,部分东三厂的男就业人员也参加了。两位马队长的教育有了成效,她承认了以死来对抗政府的错误,还和张大头离了婚。男马队长说她应该感谢我救她一命,她没有感谢之词,但不像寻死前那样总找我的毛病了。这场风波终于平静下来,但真正殃及每个人的大风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