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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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拿笔工作的时候,才使我安定和快乐。

上午我也参加了整顿三风的讨论会,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题目是:《批评与自我批评》。除开一些照例的老套而外,连艾青也在要求坦白和公正了。他们全是在那里瞪着眼睛扯谎。我是不预备发言的,只是他们提到那次座谈会上关于“忏悔”的话,作了几句纠正:

“无论忏悔,反省,自我批评全可以说,但我所要求的是要有‘内容’,内容就是行动。不然那就是抒情的游戏或者骗子的谎言。一般的骗子只是骗个人的钱财或东西,损失的也只是一个人或两个人……革命的骗子却要骗取别人的血,别人的脑袋,革命的时间……所以后者就更不容赦。

至于基督教徒无论他主观上如何,在现阶段,除开:抗日救国,爱人类底一半,那种传道殉教的精神(这里面也有金钱作用)我们可以合作,可以取法,那种宣传无条件的博爱、和平……奴隶的道德……我们决不能要的。所以他们的忏悔是一种游戏或谎言(奴隶的道德只有反抗)。这才是我说那话至要的意识……”

艾青又打击和歪曲李又然了!他在公面打击人,背地里却去放感情上无利息的债。他以为别人全是愚蠢的孩子。这种人只有辖制他,不能共事业的。李又然又激动和痛苦了。这就是十几年朋友的结果,为了一点虚名,为了陪衬自己的伟大不惜使用一个残废者为自己的垫脚,这样作家的生命只有灭亡。

因为心情很闷,下午到留守兵团萧劲光处把借的六粒子弹还给他。和他约略谈了一些文艺界和军政界应该接近和了解的问题。这人有些迂执的,但是个有毅力的人。他讲着自己的生平:由湖南穷学生加入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去苏联,那时苏联正内战,军队待遇只吃三四片黑面包……回来参加大革命,失败后又去苏联,三年学军事,参加长征。处分为马夫……。一个人的历史全是一篇小说。我去时,正有一个大眼睛的青年女人在那里,大约是他的新爱人。这人是倾听多,发言少。

回来听说王实味有自动脱党说,这是党内一些无知的人以批评为打击的结果。我思考再三,觉得这时他脱党是于党于他全是不利的。从一个党员立场看他,他这是不对的事,从一个“人”的立场来看他,月是应该同情。党方面的处置不当,如果一时要保持党底尊严,任他那党,这影响:A,敌方可利用这事宣传为王实味被开除党籍,证明共产端的民主等全是谎言。B,对于一般党员在心理上会留下这样一个阴景“啊!不要多言了罢,万事大吉”。C,对于王实味只有反革命路一条这是一种各方面的损失。“人到了对于自己的前路完全感到黯淡,月受到大的打击超过自己禁受的力量时,这时候人会感到情操的破牙……目前不是王实味本身问题,而是党的影响问题……”这是我回湛李又然的话,因为他讲:

“过去我是同情他的啊,一听到这消息,我马上感情啪―变了无论如何这是不应该的……这就是叛徒……宁可到死……也要叫一声‘共产主义万岁’……”

我为他解释:“这是不能作为叛徒看的,如果在十年前内战时代这也只能说是革命逃兵……在现在他虽然脱党,但他仍在抗日,他迥不失为一个中国人,你也有义务和他合作……我懂得你的感情,也绷成你的立场……但是我愿你再以‘人’底一面去看看,从你自身来又比,从全般事情经过来论断,你就不会太激动了。我对于这事不是涅于感情的,而是基于事理的,我预料到这样结果可能发生的……”经到我们谈论,他愿意我把这意见去和毛泽东谈一谈,起始我犹疑,不乐意管这事,让那些以打击为批评的人受些损失也好。但一转念,我终于去了,夜已经十点钟,李送我到河边。事前我准备了一封信,如果他睡了或有事我就回来。

他起始似乎很困疲和懊恼的样子,也许在烦厌我又去多事,但我却不管这些,严正地把我的意见说给他听,不出所断,他说他要脱党也无办法,也不是哪个强迫他的。

“共产党有这一条规定,没有入党的自由,有退党的自由……如果他要退党那也没办法……他这里面还有别的问题。”

“这仅是我个人的一点见解,我本可不管或不来,因为这是你仁‘家里事’。但是我恐怕你不知道,明天他们就开会,那样木已成舟,挽回就不容易……,简单说,王实味这行为我不同意,但一些人们那种不正当的批评态度我也不同意……我最终的意见,就是王实味现在脱党对于党以及他自己全无好处……”经过我耐心解释,他似乎也明白了。他是个易冲动的,感性的人物。你一定要坚定和他韧性战。后来把谈话扯到一些另外问题上了,才算把这较严重的空气划开了。后来他夫人也回来了(去王家坪跳舞)。他对于江青很有些父女的感情的样子。主要谈的:

①如何更深一层了解王实味问题。

②我请他在今年鲁迅纪念周年讲演问题。

③翻印鲁迅全集创作部分问题(用活页式样)。

④他对阿Q看法问题。

他是爱趣味的,自得其乐,有些农民顽固性……我要和他韧性战斗。他现在正读着鲁迅小说和杂文,这对他底深度有大帮助。他有点孩子脾气,有点弄聪明和幽默的脾气,有点沾沾自信的脾气。他居然也和我发起文艺见解来了,我只好听着。他要在老婆面前卖卖聪明。我为了使他喜欢,我又重复了一次我对他“整顿三风”和“文艺座谈会”的赞成,他克制着自己的兴奋。他说丁玲幼稚,不说态度,不肯丢包袱等……他和丁玲有某些方面有相通点,大约全是湖南人的缘故。他是爱称赞,鼓励,怕泄气的人。无疑,他对我的意见作为非党代表那样重视的,他对我也是怀着相当限度的矜持的……甚至想相机给我些小打击,但这是无用的,我的精神力量,足以控制任何人。关于我去绥德事,他请我考虑,我说决定是如此。

彭真来了,夜已深,我回来时,月亮已上。到李那里,他又诉说艾青对他很委屈,我告诉他,第一强健自己,第二不要把这样人太放在心上,但他是摆脱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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