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记:雪中
在那场蔓延全城的猩红热的阴云消散之后,我谢绝了城市福利会的疗养邀请,藏身阁楼专心写作。尽管医生一再叮咛:在病体没有痊愈之前,从事艺术创作可能会危及生命,但我想我的这篇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实的,它似乎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创作”,这篇小说是我的一些亲身经历的片段的连缀——回忆这些经历使人沉醉,恍若隔世。我的婚姻以及那次离奇的阳关之旅的种种细节,在小说中已交代完毕(我努力保持事件的原貌),只留下了一件事没说。这件事和故事中的年月相去甚远,但和小说本身倒也不无关联。下面我就来谈谈这件事。就在我的小说写到三分之一篇幅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张梅从城市近郊寄来的明信片,她在明信片的背后抄录了一首唐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事实上,梅在离开官子之后一直蛰居在乡间。接到明信片的当天我就来到乡间她的住所。她在一幢白色的低矮的房屋前已等待很久。她的门前有一个静静的池塘,池塘边的树木掉光了叶子。池塘中的一条脉形沙丘积雪未化,有几只鸽子停息在房顶的瓦楞上。
我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正扶着门框从路槛上站起来。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了自己的衰老。她面容沉静,我从她灰白的发丛中再也看不出她昔日的影子。
我们倚着白墙坐着,这天下午太阳很好,正在消融的雪水从屋檐一角滴落下来。
前一段时间听说城里正在蔓延热病,梅说。
是的,很奇特的热病。
官子死了?
死了。
棋呢?
她死在疗养院里,我说。
你想喝一杯啤酒吗?
好吧。
梅起身进屋去拿啤酒,她跨越门槛时显得有些吃力,那扇开着的木门很像一张落光了牙的嘴。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大雪,梅把啤酒搁在我面前的一只木凳上,对我说。
看上去不大会。
你看天上刮起了东南风。
是东南风。我说。
我每天都坐在门前,看着池塘沙丘上的雪慢慢化掉。我觉得化雪的情景很像时间。
时间过得真快,我说,想起那次阳关之行——
我想请你给把门窗修一下,梅打断了我的话,晚上风从外面灌进屋里,很冷。
天气是很冷,想起那次阳关之行,我就厌恶自己。我觉得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梅笑了一下。
我觉得是我引出了这场灾难。我说,棋在疗养院病逝前,本来我可以去看看她。
一切不幸都源于同情,梅说。
同情?
是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和你谈这件事。
什么事?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在阳关的一段古城上的露营吗?
记得。
那天晚上你睡得很沉,半夜时分,在沙漠中行进的一列火车的汽笛声惊醒了我。我发现官子和棋不见了。我顺着那道烽火台长长的台阶走到城墙下,我走过一道道圆形的拱门和砌着飞檐的亭阁,最后在离护城河不远的一个枯草丛中看见了他们。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梅说。
是的,很好。
所以我看得很清楚,梅继续说,当我到护城河边的时候,我恰巧看见棋正在解开官子腰上的皮带。我一直忘不掉那个皮带的搭扣的声音,后来我常常梦见它——你要不要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
这天晚上果真下起了大雪。我和梅围着一只小火炉烤火,那扇坏了的窗户,我在黄昏就帮她重新钉好了,又在上面糊了一层牛皮纸。屋子外面北风在树林里卷起哨音一般的啸声,我觉得屋里很暖。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梅。天空仍然飘扬着大雪。我在返回城里的路上,梅昨天跟我说起的那件事一直缠绕着我。道路非常难走。我突然想到那件事也许是梅故意编造的,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在风雪还没有把我们吞没之前,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悔之中,她或许是在用一种离奇的幻想来为自己年轻时的冲动开脱。现在,我似乎已心力衰竭,我没有力量来仔细回忆那个夜晚的月色。对于爱情这个似是而非的字眼,我没有更好的见解。当我在追忆那些不可重复的往事时,我的干涸的心灵常常被《圣经》的氛围所困扰,在这个问题上,我宁愿信奉一句古老中国的伟大格言,叫作:
爱情像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