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子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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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悄声说话。那时天已大亮,太阳在草原消失的地方泛出橙红的光。

她的话并非毫无意义,但句子有些不连贯,像草原上刮过的飘忽不定的风,让人难以捉摸。她说有一件事情让她透不过气来。

现在高原上正是草枯季节,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鸟粪。我们的汽车到达这里后已经是深夜。旅途的疲劳使我们来不及选择更好的地势,我们在草原朝湖边延伸的斜坡上铺了一条被单,倒下后便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当我耳边响起呓语一般的说话声时,我还在做梦。她说有一件事情让她透不过气来。当我在混沌的睡意中辨别这句话的含义时,她却没有了下文。过了一阵,意犹未尽的话又以相同的语调在静谧无声的旷野里重复。

有一件事让我透不过气来。

一股温暖的气息慢慢爬上了我的脸。我知道,太阳已经升高了。我的眼珠感到了被眼帘隔着的刺眼黄色——蓝色的背景。我睁开眼,梅躺在我身边。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脖子,她长长的发梢撩得我的脖颈有些痒。她的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我记得昨晚我是挨着妻子棋躺下的,黑夜中,我们移动了位置)。

我躺着没有动。

云团在湖水的上空堆积得很厚。在深秋的季节,我看见高原和湖水连接处的那些深黛或银白的色块层次分明。从我们躺着的这个斜坡往下,有一个更加低洼的避风的地域,昨夜与我们同车而来的大部分人都躺在那儿。女人们大都侧卧着,蜷曲着双腿,使臀部看起来更加突出显眼。有一些男人将帽子盖在脸上,遮挡阳光,这一摊正在熟睡的人群再往下就是湖的边缘。那里,湖水卷起薄薄的泡沫正悄悄地从沙滩上退走,露出一片湿地,阳光很快就将沙滩上的水分吮吸干净。

梅的发梢飘散出树脂的清香,混杂了潮湿空气中枯草的气息。我轻轻地翻动了一下手,准备将它抽出来,我的手心在她汗涔涔的掌上错开,我感到有些气短。我的手停在了她上衣的边缘。在那里,玄黑色的衣边和裤子的腰带之间,露出一段椭圆的肚皮。我的手指迅速地滑过那片有凹陷肚脐的皮肤(肚脐以下的部分被她不太合身的裤子遮盖住了,但我还是可以看见她腹部以下三角形区域的轮廓),我浑身一阵冰凉。

这是一个寂静的清晨,高原上光线的能见度很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官子还在熟睡,棋却不见了踪影。

我从梅的身边站起来,她没有醒。在我的左侧,两个司机睡眼惺忪地拎着铅桶朝湖边走去,铅桶在他们手里晃动着,发出刺耳的锈蚀金属的声音。在湖边,棋正蹲着身子在漱口,在她背后,我看见耸入云端的格格祁林山脉的山顶覆盖着积雪。

我走近棋的身边。

我在她身后站住了。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继续刷牙。湖面上浮动着牙膏泡沫和血的混合物。

你昨晚睡得好吗?我说。

被单底下有一块鹅卵石硌得我的脊背疼,你呢?

我睡得很好。

我在棋的身边蹲下。棋伸手拂去水面上污糟的漂浮物,捧起一汪水,将送到嘴边时又停住了。我看着水从她的手指缝中慢慢漏走。

这湖里有鱼吗?

没有。

怎么会?

这个盐水湖里微生物不能生存。我说。

棋喃喃自语。她说小时候居住在一个僻静的山村里,每天清晨她去河边刷牙,都有一些小鱼在她面前蹿上蹿下。过了一阵,棋突然问我:

你对梅这个人怎么看?

我一愣。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是问你对梅这个人怎么看?棋说。

她像一只黑鸽子。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迷人?

是的,很迷人。

很美?

不。

这时棋已经站了起来,她用毛巾擦了擦嘴角。我们沿着高原的那个斜坡朝原先我们躺着的地方走去。

梅和官子也已经起来了。他们正在把那张蓝白相间条纹状的被单卷起,梅伸手将沾在上面的草茎拣去。我们走到他们跟前时,棋又对我说:

黑鸽子在我们那儿被称为乌鸦。

是的,乌鸦。

乌鸦?

梅像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她回过头看了看棋,又看了看我。问了一句。

棋笑了一下,她抬手指了指天空。

一只黑色的鸥鸟飞过湖面的上空,消失在远处。

昨晚我一直睡不好,好像有一件事让我透不过气来。梅说。她的身后,我看见官子勉强地笑了一下。


咖啡罐和盛有柠檬水的杯子油漆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