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十月二十一日
中午的时候,太阳的耀眼的火球烤炙着起伏蜿蜒的沙丘。我们沿着那道黑色的砖砌台阶走上了城墙顶端的烽火台。梅说她想拍一张落日的风景,我们背靠着城墙的马蹄形雉堞,等待着黄昏的到来。沙漠中气温冷却得很快,我们感觉到脚下蒸腾的热流渐渐消退了,从城墙上空刮过的风夹杂着细沙,呜咽一样鸣叫着,在远处卷起一缕缕灰白色的雾。我听见官子说风沙要到晚上才会停。他又说阳关一带的人把风沙称为干雪。我不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每当风沙从城头刮过,我就看见妻子和梅抖落掉散发中的沙粒。太阳慢慢地移向西边的团城,一片乌云遮住了它。本来我们准备当天下午赶回阳关旅店,等候落日使我们不得不在这个颓圮的烽火台上过夜。
城墙的右边是一条扁桃形的护城河,河流的尽头像是被太阳点燃了。河边有一丛纤弱的芦苇,一辆运水的车停在那儿。没有人。我不知道这个烽火台建于何时,刻着银圆和▓字图案的砖块被风沙磨得溜圆。城墙墙面上有一排深幽的圆洞,我想它可能是被古代守城的军士用来插刀条旗用的,我的耳边仿佛响着旗帜扑棱棱的声音。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远处祁格尔山的雪峰和漫无边际的戈壁滩都成了黑色的背景。我看见一串列车亮着白光在沙漠中爬行——就像一个人提着灯笼在走。我倚着城墙的墙角,开始慢慢入睡。我隐约听见官子,梅,还有我的妻子都在悄然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梅。我带着妻子到阳关来旅行,在火车里我和她不期而遇完全是巧合。我觉得她那黑潭一般的目光总是在背后盯着我——它在慢慢消耗我的生命。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妻子的爱,但梅的影子一直在妨碍着它。我又想起了昨天的阳关海边的一幕:她走上沙滩的时候,她的生命从那件褪了色的亚麻布的游泳衣、她的胸脯、她的流淌着水柱的黝黑的大腿上溢出来,留在了她身后一串浅浅的脚印里——每次想起它,都使我增加了对自己的厌恶。现在,爱情、欲望、伪善、真心的永无休止的迷惑又一次困扰了我。我还记得《圣经》里的一段话:爱情存在于哪里呢?它或许是一种疾病,我们看到的只是欲望。上帝的声音并不能使我得到平静,因为我感到妻子实际上已经构成了生命中的一个部分——她不仅存在于我们待过的每一个房间,而且填满了我的记忆。我想我在中国这块自相矛盾的土地上生活了近三十年,对道德和灵魂安宁的渴望与日俱增,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文明(我讨厌这个词)正在悄悄地改造我。我似乎觉得这种“文明”在改造我的同时,也粉碎了我。我的身躯正在被撕裂。我想写一篇小说,记下这次旅行。我或许应该在小说里给妻子一个别名:棋——她在我的那篇题为《陷阱》的小说中只是一个陪衬人物。我想用一种我自认为是新的方法来结构我的小说。读者会宽容我吗?不过我想,他们对于我这样一位作家的作品不会有太大的兴趣——至少目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