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张老式木床的房间
那张木床在卧室的一角靠墙放着。它的形状和其他式样的床没有什么区别。床的四角有一些涂着刺眼红漆的圆形柱子支起一个竹编的顶篷。床上没有挂帐子。它在整个空阔的房间里并不显眼,我在房间里待了很久才注意到它。
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吊灯,在我和棋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它还在不停地晃动。乌贼鱼一般的金属灯架的阴影投射在白色的墙壁上,像钟摆一样来回移动。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被移动了位置,看上去显得有些凌乱。印有斜条花边方格的水泥地板上,铺满了酒瓶、玻璃杯、瓷器的碎片(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不得不非常小心,摔碎的玻璃片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直响)。
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小方桌。我和棋进屋后就在方桌的两边坐下。
官子蹲在墙角,他的手里抚着一只橡皮做成的婴孩(我无法判断出它是男婴还是女婴),他的头顶上方是一扇被细长木条分隔的窗子。梅坐在那张床上。床沿有一些褐色的棕榈树的树皮从床单下露出来。她的臀部压着的部分陷得很深,她的脸上有几道被手指抓破的血印,已经不再往外渗血。我并不觉得她的脸上的疤痕损坏了她的美丽。
在我们来到这座有黑色尖顶的房子之前,我不知道他们在这个房间里静默了多久。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沉闷的敲打木桩的声音听起来显得非常短促,它的余音像是被夜晚的风吸掉了。
你是否还记得从前,官子说(他的喉咙里发出盥洗室的下水道被塞住的呜咽)。
从前,
从前,
从前——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梅说。
可是我还记得。官子说,我记得那个和现在一样的灰色的星期三,我们在一棵榕树的影子里避雨,看雨线把天空和地面缝在一起,聆听珊瑚海的涛声,我不知道在那棵树下我们停留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在另一个星期天,我们的电缆车从祁祁格连山的山顶往下滑,在你飘动的长发的空隙中,我的眼前依次呈现出雪坡、森林和草原的景色。我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舞会,在舞曲停顿的瞬间,我朝你走去,灯光下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还记得——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梅说,回忆是一杯毒酒。过去的事,比如说一条挂在门口竹竿上晒干的咸鱼,或者童年时用的滑雪板,在一个傍晚或早晨在梦中听到的雷声,还有炉子上烘焦的尿布——我们怎么能每件事都记得呢?
一些冗长的毫无意义的句子在这个房间里回荡了一阵,他们的谈话像是被冰封住了。我想在另一个房间,或者另一个黄昏清晨中午和夜晚,这些话已经被另一个陌生人重复了许久。
我正对面的墙上有一幅油画。油画的下面是一沓日历,日历的前面已被撕掉。我所看到的这一页其形状如下:
梅坐在那张老式木床的床沿,显得非常轻松。她的脚边有一只打开的木箱,木箱内壁裱着暗红花格的衬布,飘散着浓郁的樟树的气息。那张木床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物件:一串带有银白色珍珠项链的旧表,一把折叠式黑伞,两只鸡血石手镯,一双牛皮栗色靴子和一些橙红色深红色玫瑰红色黄色青灰色深绿色的雪花呢腈纶羽绒布各种衣物。
每一个热恋中的人都无法想象现在。棋说。
现在?
官子和梅分开了。
并不是每一对恋人都要经受分离。我说。
热恋有时就是分离。
……
它们就像一条环环相扣的铁链的头和尾,形状没有什么不同。棋说。
我看着棋白皙的脸。她像是已完全进入了角色。她像是被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空气感染了。她一次次回避我的目光。
梅已经将她的东西塞进那个樟木箱子里,由于装的东西太多,箱子的正面被一件硬物顶出了一块。
梅提着箱子走到了门边。
我走了——梅说(而我宁愿相信她是在跟我说再见)。
官子蜷曲在墙角开始抽泣起来。在悲痛中他的手挤压了那个橡皮婴孩的肚脐,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我和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梅正在转动门上的把手,她转过身来,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