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站
官子已经站在那儿好久了,我穿过广场侧翼走下地铁车站灰色的阶梯——那条阶梯上落了一些硬果的外壳和纸折的花瓣——就看见他站在那里,好像他从来就站在那里一样。车站上很暗,我在走下阶梯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随着我脚步的下移,光线越来越弱。今天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节日,地铁车站上没有什么人,一两个人影在我眼前晃过,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卖票的老女人脑袋耷拉在胸前白色的肚兜上打盹。一辆列车开过来,光线从温暖的车厢里射出来,照亮了车站上潮湿的地面。官子显然已经看见了我。他站着没动。他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我朝他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住。大概他觉得紧挨着我站着不太舒服,他悄悄地移动了位置,我们又隔开了一段距离。他穿着那件旧式的西装,开得很小的领口露出一截黑紫两道斜条的领带。他的手里提着一只空的漆罐。节日的夜晚,广场鞭炮的声音隐约地传进来,我仿佛嗅到了硫黄的香气。这班地铁开走后,车站又归于沉寂。官子不是一个能忍受沉默的人。他侧了一下身体,眼睛正对我,他看了我一阵,像是突然发现了我一样,“啊,是你。”他说。我握住了他伸过来的虚弱的手,我的掌心有了一种被混合胶粘住了的感觉。
那班地铁开走了,官子说。
我来这里是为了避风雪,广场上下起了大雪,我说。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
家里?我想看看节日城市的夜晚,我穿过一条空无人迹的街道,最后我来到了广场上,可是天空下起了大雪,你呢?
跟你差不多,官子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里面剩下最后一根香烟。我把它递给了官子,他拿起那根烟,划亮了火柴。火光照亮了他脸上苍老的皱纹和灰烬一般的头发。官子吸了几口烟,又把它递给我。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梅了,官子说,她那天晚上离开我之后,一直没有在这个城市里露面,我想她或许去了另一个城市。
可能。我说。
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
是的。
我在认识她的时候,官子吸了一口烟,又继续说下去,我就看出来她已经在考虑如何离开我。
……
我想——我说,她的离开或许是因为我。
因为你?
是的。
又一辆地铁开过来。隔着那些车厢透明宽大的玻璃窗,我看见车厢拱顶上垂吊的一个个圆形铁环在没有停留的车子上晃动。有一个穿着翻毛大衣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把手里的皮箱放在地上,朝手心哈了一口气,搓搓手,又拎起箱子从我们身边擦过,走上了那道通向广场的阶梯。
你刚才说梅离开我是因为你?
是的。
她爱上了你?
不知道,那次阳关之旅使一切都有了变化。
她跟你睡过觉?官子说。他的脸上镌刻着恐怖和悲凉,他显然不愿意正视现实。
是的。我说。
你跟她睡觉,你——怎么弄她?官子说。
我记不清了。我说。
官子没有说话。我们像雕塑一样站立在广场下的地铁车站上。我想,官子也许对男女之间的事过于敏感,他大概一直想着梅和我的事。
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想了一下,对官子说,棋也为这离开了我。
官子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的不幸并不能使他宽恕我的过失。
一阵嗡嗡喧嚣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我看见水泥路基上铺着的两根钢轨痉挛似的颤动着。过了一会儿,惨白的车头的灯光直射过来,最后一班地铁喘息着在车站停下。
官子没有跟我道别,他拎着那只空的漆罐,上了那班地铁。我看见空荡荡的车厢里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像熟人一样跟官子打招呼。
我看着那辆地铁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