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漆的气味

字数:1271

一场寒雨打暗了树枝。

伞状的树木的花籽浸透了雨水,落在潮湿的沙地上。突如其来的阵风卷起街面上的树叶和纸品包装盒,带来冬天的气息。太阳停在远处光秃秃的矮树和楼房平顶的上空很久没有移动。

以前很少出现这样的天气,官子说。他朝我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

这是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着白色的尖顶和圆形的老式排水槽。这幢房子年久失修。侧面青灰色的砖墙上有一些十字形的铆钉。墙基已经歪斜,爬满了青藤和苔藓,风吹雨打变成黑色。

房子的前面有一个竹篱围成的院子,鱼形竹枝和叶子已被吹落。院子堆放着待漆的床板、橱柜和窗骨。那些用洋松、榆槐做成的新式家具上雕满了浮藻一样的花纹。官子正从一只八脚圆桌(它的脚微微翘起)上刮下旧漆。扁形刀在木器上刮动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刺耳。

梅不是一个很坏的女人。官子说。

是的。

坏还是不坏?官子停下刮漆的动作,看了我一眼。

不坏。

以前我们两个相处得很好,现在可不行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现在我们两个人不能在一张床上睡觉,其实也不是她不愿意。她每次在我身边躺下就呕吐。结婚反而将我们远远地隔开了。

官子拿起一张砂纸磨掉圆桌上残剩的漆斑。

你看前面楼房上空的阳光,天空被分隔成两半,官子说,一边有阳光,另一边没有。没有阳光的一半恰好是另一半的影子。

我朝远处看了看。

你和梅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官子问。

就是那次去阳关,在火车上。

官子没有接着问下去。他的鞋子、裤管和上衣着满了各种油漆,就像我常常在城市阴暗的咖啡馆里看到的先锋艺术家的服饰。而我想象,官子衣服原先的颜色是黄色。在官子的身后,我看见梅端着碗盘之类东西的身影在屋子里闪现。有一种搪瓷碰撞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她常常一个人外出,深夜也不回来。

我没有吱声。

有时我想,她大概爱上了另一个人。官子说。

谁?

不知道。

那张八脚圆桌旁边停放着一樽黑漆的棺材,我用手指敲了敲棺盖,里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

这棺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我说。

那是用硬纸板做的。

屋顶上有两根电线穿过,电线上停息着七八只鸟。全是麻雀。我不知道它们为何待在那里。屋檐下窗帘的一角被轻轻掀起,梅从窗口露出脸来,她朝我们招了招手。

官子将手里的猪鬃毛刷搁在一只蓝边碗中,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朝屋里走去。过了一阵,官子又重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来到我面前,碰了碰我的胳膊:

叫你。

我走进了那间房子。

梅正从一只大圆木盆里将洗净的被单拉出来,她让我帮她拧干。风吹起屋里的堂灰,梅走过去将门关上,用一杆木杈将门抵住。

他的手里全是油漆——梅解释说。

阳光终于照临了这幢房子。有一线亮光从门缝中透进来,像一束手电的光。屋子里梅的身影有些暗。她将湿漉漉被单的一头递给我,自己捏住另一头。

他的手上全是油漆。梅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身上也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油漆的气味从床上,被子上,他的头发、皮肤里渗出来——不知道他的(以下几个字她说得非常轻,我没有听清楚)有没有?我讨厌油漆的气味。它让人憋得透不过气来,我每天都要洗一次床单。不过,也有人喜欢油漆的气味,你怎么样?

我还可以。

棋怎么样?梅问。

她很好。

我是问棋喜不喜欢那种气味?

不知道。我很奇怪梅为什么问这个。

一只老鼠爬过窗台,碰翻了一根半截的蜡烛。屋子里很乱。靠墙放着一个煤炉,炉膛里塞满了煤灰,好久没人捅过了。

我该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事一直缠着我,我做梦都在想它。

什么?

那次阳关之旅,我们一直玩得很愉快。梅说。

是的。

不过——

梅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我和她都看到有人在推门。我拿开抵在门上的木杈,官子走了进来。

天气真好——官子说。


黑鸽子圣女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