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罐和盛有柠檬水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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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张靠窗的长桌前坐了多久。

咖啡罐放在桌子的中央。印有深棕色飞鸟图案的桌布覆盖在桌面上,和这张长方形桌面相比,它显得有些小,就像一个成年人穿着儿童衣衫。桌布没有遮住的部分露出漆成白色的桌面,桌子的边缘有一些啤酒瓶盖之类的硬物磕碰留下的锯齿般的痕迹。桌布上溅落着一些颜色鲜艳或模糊的肉汤和渍印——它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

咖啡罐旁边是一只杯子。空空的内壁凹陷下去的部分在外壁上凸出来。这只有半圆形把手的茶色玻璃杯给人以透明的感觉。杯子放在一只染成蓝色和红色的草编垫上。由于光线的照射,盘垫上有一条狭长的杯子的阴影,阴影漫过盘垫延伸到桌布上。旁边是一块风干的橘皮。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问。

这张桌子的一头抵靠着墙壁。那里有一扇窗子。

窗帘布是用墨绿色的灯芯绒做成,没有褶皱的一面朝着屋内。它像幕布一样敞开着,从窗口可以看见屋外街道上落净了叶子的树木和闪动的人影。

好吧,棋说。

我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她伸手将杯子朝自己的面前挪了挪,但没有喝。她的长发像是刚刚褪洗掉多余的油脂,蓬松而富有光泽。她穿着一件立领半长花呢大衣,大衣最上部的两颗纽扣没有扣上。里面介乎淡黄色和奶白色之间的毛衣的领子盖住了她的嘴唇(这个嘴唇在我的记忆中有着蚌壳一样的线纹),护士般的眼珠黯淡无神。

我还记得那个像现在一样的冬天,那个黑夜。园中树木的枝条中有风的声音轻轻滑过,你瘦削的双肩轮廓分明,它像一堵墙在我眼前静静地移动,我仿佛看见你的背影朝我走来,越来越近。我还记得那个积雪的清晨,是星期四,还是星期六?你的影子出现在我的窗口。窗口上挂满冰凌,你撮起嘴唇朝它吹了一口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棋将杯子重新挪动了一个位置,没有说话。

有钢琴的声音飘进屋子里来,那是城市“白洞”音乐群体最著名的曲子《初恋的地方》。琴声像是从街道的另一边传过来的。那大概是一个儿童在练琴,因为有一段节奏感不强的过渡音程,一连重复了许多次都没有弹准。

那么你是否还记得——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棋说,回忆是一杯毒酒。过去的事,比如说一条挂在门口的竹竿上晒干的咸鱼,或者童年时用过的滑雪板,在一个傍晚或早晨在梦中听到了雷声,还有在炉子上——

电话铃响了。

在客厅和卧室连接处的过道上,有一只小方凳,上面搁着一部老式电话机,我去接电话的时候,棋停止了说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说近来气温骤然下降,他的胃部隐隐作痛,一连七天呕吐不止,他问我服用哪一种类型的药更有效,是咪希替丁,还是澳大利亚胃宁片?我想电话是打给医院咨询部的,他拨错了号码。我告诉他,大概服用一些止咳糖浆就可以了。他说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我回到棋的身边,在她对面坐下。她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又接着往下说:

回忆是一杯毒酒,过去的事比如说一条挂在门口的竹竿上晒干的咸鱼或者童年时用过的滑雪板在一个傍晚或早晨在梦中听到的雷声还有在炉子上烘焦的尿布——我们怎么能每件事都记得呢?

我慢慢地吸着烟。贴着裱纸的墙上有一只壁灯。它的光亮并不引人注目。棋侧着身体坐着,面向着壁灯的脸上细而白的皮肤显得非常清晰,另外半边脸则有些暗。壁灯的灯罩上两三只羽翅沉重的苍蝇蜷伏着取暖。

你想想我们的嘴唇曾经怎样紧紧地贴在一起——

棋将她的浅黄色或奶白色毛衣的领子往下拉了一下,露出了嘴唇优美的曲线。她笑了一下。她的动作是为了让我欣赏她的嘴唇,还是留意她的笑?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沉默是没有水分的空气,它爬附在屋内的每一件物品上,包裹住了钢琴潮湿的乐音,并越过门窗,蔓延到大街上。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张靠窗的长桌前坐了多久。

电话铃又响了。

我站起来准备去接电话,却把桌面上的咖啡罐碰翻了。赭色的咖啡沿着桌面流到木质地板上。我把倒了的咖啡罐扶起,没有理会那些黑色的残渣,去过道接电话。

等一等。棋说。

我已经走到了那部老式电话机旁。

那是隔壁的电话铃在响。棋说。

我侧耳聆听,铃声确实是从隔壁传来的。同时我还听到了咖啡落在地板上的嘀嘀嗒嗒的声音。但是我还是拿起了电话的听筒,然后又将它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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