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和尚
【题解】
本篇可与卷二的《金世成》对读。《聊斋志异》中的道士多幻魔异术而和尚多贪婪不法，可能与蒲松龄的见闻经历有关。本篇中的金和尚“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却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完全是一方黑社会的恶霸代表。据王渔洋《分甘馀话》、青柯亭本《聊斋志异》本篇后面的鲍廷博的附记及《五莲山志》等文献，金和尚实有其人，“一时服御华侈，声势煊赫，诚有如聊斋所云者”。而且“尝以柳泉此传未尽得实，付梓后，欲别为小纪以正之”。其实，虽然本篇类传记，但作为文学作品，也不必事事拘泥，毕竟文学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有着区别。
【正文】
金和尚¹，诸城人²。父无赖，以数百钱鬻子五莲山寺³。少顽钝，不能肄清业⁴，牧猪赴市，若佣保。后本师死⁵，稍有遗金，卷怀离寺⁶，作负贩去。饮羊、登垄⁷，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⁸，里膏田千百亩。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⁹，即有，亦贫无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门内，四缭连屋¹⁰，皆此辈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厅事¹¹，梁楹节棁¹²，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幙¹³，兰麝香充溢喷人，螺钿雕檀为床¹⁴，床上锦茵褥，褶叠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黏几无隙处。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¹⁵，皆乌集鹄立¹⁶，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客仓卒至，十馀筵可咄嗟办¹⁷，肥醴蒸薰¹⁸，纷纷狼籍如雾霈¹⁹。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²⁰，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²¹，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²²。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人之若民²³，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师²⁴”，不以“上人²⁵”，不以禅号也²⁶。其徒出，稍稍杀于金²⁷，而风鬃云辔²⁸，亦略与贵公子等。
【注释】
¹金和尚：相关文献记载略异。王渔洋《分甘馀话》：“国初有一僧姓金，自京师来青之诸城，自云是旗人金中丞之族，公然与冠盖交往。诸城九仙山古刹常住腴田数千亩，据而有之，益置膏腴，起甲第。徒众数百人，或居寺中，或以自随。居别墅，鲜衣怒马，歌儿舞女，虽豪家仕族不及也。有金举人者，自吴中来，父事之，愿为之子。此僧以势利横行闾里者几三十年乃死，中分其资产，半予僧徒，半予假子。有往吊者，举人斩衰稽颡，如俗家礼。余为祭酒日，举人方肄业太学，亦能文之士，而甘为妖髡假子，忘其本生，大可怪也。”李象先等编《五莲山志·诸师本传》：“和尚姓金，名彻，字泰雨，原籍为辽阳。明末在山东诸城五莲山寺出家。”鲍廷博《金和尚附记》：“和尚盖绍兴某县人……后其侄显达……因出资令有司创建刹宇，且为营别业云。”
²诸城：县名。地处山东泰沂山脉与胶潍平原交界处，明清时代属青州府，现为潍坊辖诸城。
³五莲山寺：即护国万寿光明寺，位于山东五莲山大悲峰下，始建于明万历三十年（1602），是山东四大禅寺之一（其他三座是长清灵岩寺、青州法庆寺、诸城侔云寺）。是一座由皇帝敕赐寺名，内库拨款，太监亲临监工的御建寺院。
⁴清业：指诵经、打坐等活动。
⁵本师：此处指剃度、授戒的师父。
⁶卷怀：收藏，据为己有。
⁷饮羊：谓羊贩以水饮羊，增其重量以骗取高利，类似于现在的注水。《孔子家语·相鲁》：“鲁之贩羊有沉犹氏者，常朝饮其羊，以诈市人。”登垄：垄断而登之。指操纵、把持集市，以牟取高利。《孟子·公孙丑》：“古之为市也……有贱丈夫焉，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⁸食指日千计：每天吃饭有百馀人。
⁹无人：没有僧众之外的人。人，指俗家人。
¹⁰缭（liáo）：缠绕，边。
¹¹厅事：指处理家务的处所。
¹²梁楹节棁（zhuó）：即屋梁、楹柱、柱端斗拱、梁上短柱。
¹³幙：同“幕”。
¹⁴螺钿：用螺壳、玳瑁等磨薄后刻花鸟人物等形象，镶嵌于雕镂器物之上，称为螺钿。
¹⁵细缨革靴者：指穿戴整齐的仆人。细缨，冠的系带。革靴，皮制长筒靴。
¹⁶乌集鹄（hú）立：群集恭立。鹄立，谓似鹄之延颈而立。鹄，即天鹅。
¹⁷可咄嗟（duō jiè）办：可以立即办好。咄嗟，霎时，谓时间短暂。
¹⁸醴（lǐ）：甜酒。
¹⁹雾霈：热气蒸腾的样子。
²⁰狡童：美貌的少年。《诗·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²¹皂：黑。
²²摩戛：碰撞。戛，击。
²³若民：普通百姓。
²⁴师：法师，禅师。对和尚或道士的尊称。
²⁵上人：佛教称具备德智善行的人。《摩诃般若经》：“何名上人？佛言若菩萨一心行阿耨菩提心不散乱，是名上人。”
²⁶禅号：法号，修禅者的称号。
²⁷杀：减。
²⁸风鬃云辔：极言扈从之盛，车马如风会云集。风鬃，犹言风驰电掣的马。鬃，马鬃毛。指代马。云辔，指扈从前后的众多骑卒、仆役。辔，马缰绳。引申为骑卒。
【译文】
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父亲是个无赖，几百个大钱把他卖到五莲山寺。金和尚小时顽皮愚钝，不会诵经念佛，只干些放猪和上街买东西的杂活，就如同雇工佣人一样。后来他的师傅死了，留下了一点儿钱，他就带着这些钱离开了五莲山寺，去做买卖。这人弄虚作假，投机倒把，最有心计。几年就发了大财，在水坡里买了房屋土地，有很多徒弟，每天吃饭的有百十多人，围绕水坡里的良田有上千亩。在里中盖起了数十处宅院，住的都是和尚，没有普通百姓，即使有也是贫苦无业之民，带着妻子儿女，租屋种田的。每一座门内，四周屋子相连，都住着这些人。金和尚的房屋在中间，前有厅堂，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堂上的桌案屏风，锃光明亮，可以照人。后面是卧室，绣花的门帘和帐子，气味芳香扑鼻，檀木雕花的大床上镶着用螺壳玳瑁磨刻的花鸟人物，床上铺着锦缎褥子，有一尺多厚，墙上挂着名家画的美人山水画，几乎挂满了墙壁。一声招呼，门外有数十人，应答的声音犹如打雷。戴着小帽穿着皮靴的人都排成队恭敬地站立着，伺候时都掩着嘴说话侧着耳朵倾听。如果有客人突然而至，不大工夫就可摆出十几桌筵席，各种做法的佳肴，纷纷端上桌来，热气腾腾的。但是不敢公开留养歌妓，而是有十几个漂亮少年，都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用黑纱缠头，唱着色情的歌曲，听着看着都还不错。金和尚一出来，前呼后拥跟着数十个骑马的人，他们腰上挂的弓箭相碰叮当作响。这些奴仆们都管金和尚叫爷，县里的百姓，有的呼他为祖，有的呼他为伯、叔，不叫师父和上人，不叫和尚的法名。他的徒弟出行，威风劲儿比金和尚稍差些，但也是扈从拥促，也和贵族公子差不多。
【正文】
金又广结纳²⁹，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³⁰，以此挟方面短长³¹，偶气触之³²，辄惕自惧。而其为人，鄙不文³³，顶趾无雅骨³⁴。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³⁵，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³⁶，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³⁷，延儒师，教帖括业³⁸。儿聪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学生³⁹。未几，赴北闱，领乡荐。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爷”之者“太”之⁴⁰，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⁴¹。
【注释】
²⁹广结纳：多方联络结交。
³⁰呼吸亦可通：喻一体化，联络有亲，信息畅通。
³¹挟：挟持，控制。方面：一个方面的军政事务。因指独当一面的地方官，如总督、巡抚等。短长：偏义，指短处。
³²气触：冒犯。
³³不文：此处指不才或没有文采。
³⁴顶趾无雅骨：浑身无一点文雅气息。顶趾，从头到脚。
³⁵未尝蓄铙（náo）鼓：未置办法事之具。即谓从来未曾作法事。铙鼓，僧人用于作法事的两种乐器。铙，铙钹，亦称“铜钹”。铜制，形如圆盘，两只相碰擦以发声。
³⁶佃：佃户。决：割断。
³⁷私子之：私下里当儿子。据乾隆《诸城县志·列传》载金和尚所买异姓儿“金奇玉，本姓朱，江南昆山巨姓。十馀龄遭家变，出亡至县，无所依，五莲山僧金姓养为子，从姓金氏。僧延名师教之，仍以昆山籍举顺天乡试，知黾池县。博学工诗，居城西黑龙沟侧，与县诗人相唱和，集号龙溪。德州卢抱孙见曾曾刊《山左诗钞》，以奇玉为县侨寓，当矣！新城王阮亭士桢《池北偶谈》深诋之，盖未详其本末云”。
³⁸帖（tiě）括：泛指科举应试文章。
³⁹援例：指援引捐纳之例。太学生：国子监监生的别称。
⁴⁰向之“爷”之者“太”之：即从前称“爷”现在称“太爷”。指恭敬升格。
⁴¹膝席：跪于席。《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裴骃《集解》引如淳曰：“以膝跪席上也。”此处指原来平辈交往应酬者。
【译文】
金和尚又广为结纳各方人士，即使千里之外，也联络有亲，仗着这些挟制官府，有人偶尔冒犯了他，都恐惧万分。但金和尚的为人，粗鄙不通文字，从头顶到脚跟没有一点儿文雅的地方。一辈子没念过一本经，没念过一句咒，从不到寺院中去，屋里也不摆设金铙皮鼓这些佛家法器，他的徒弟更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凡是租住他的房屋的，妇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如同京城妇女一样，擦脸的脂粉，都由金和尚出钱供给，他也毫不吝啬，因此村中不种田的农民有一百多人。有时有些佃户中的恶人把僧人杀了，将脑袋埋在床下，金和尚也不太追究，只是把这人赶走而已，他们历来的习俗就是这样。金和尚又买了一个异姓孩子，私下当做自己的儿子，为他请了老师，教他学习八股文。这孩子很聪明会写文章，因此又让他考上秀才进了县学，很快又按照惯例捐纳当上了监生。不久应试，中了举。从此金和尚又被称为“金太公”，名声更大了。以前称他为“爷”的改称“太爷”，过去向他行平辈礼的现在都恭恭敬敬地行儿孙礼。
【正文】
无何，太公僧薨。孝廉缞绖卧苫块⁴²，北面称孤⁴³；诸门人释杖满床榻⁴⁴；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⁴⁵，旛幢翳日⁴⁶。殉葬刍灵⁴⁷，饰以金帛，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⁴⁸，皆如生。方弼、方相⁴⁹，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⁵⁰，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⁵¹，上自方面，皆伛偻入⁵²，起拜如朝仪⁵³，下至贡监簿史⁵⁴，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⁵⁵，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⁵⁶，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⁵⁷，百戏鞺鞳⁵⁸，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⁵⁹，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⁶⁰，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⁶¹。奇观哉！葬后，以金所遗赀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东，尽缁党⁶²，然皆兄弟叙，痛痒犹相关云。
【注释】
⁴²绖（dié）：旧时用麻做的丧带，系在腰或头上。在头上为首绖，在腰为腰绖。
⁴³北面称孤：跪于灵前，自称孤子。北面，面北而拜。
⁴⁴杖：苴（jū）杖。古代居父丧所用的竹杖，俗称哭丧棒。《礼记·丧服小记》：“苴杖，竹也；削杖，桐也。”《礼记·问丧》：“或问曰：杖者何也？曰：竹、桐一也。故为父苴杖，苴杖，竹也。为母削杖，削杖，桐也。”
⁴⁵棚阁：指搭架的丧棚。云连：极言其多。
⁴⁶旛幢（fān chuáng）：指用于丧仪的旌旗。翳日：遮天蔽日。翳，遮蔽。
⁴⁷刍灵：用茅草扎成的人马，古时殉葬用品。《礼记·檀弓》：“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郑玄注：“刍灵，束茅为人马，谓之灵者，神之类。”
⁴⁸袂：衣袖。指代刍灵美人数量。
⁴⁹方弼、方相：都是古代驱疫避邪的神像。《周礼·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原只有方相，《封神演义》又加上方弼，称方弼、方相为兄弟两人。殡葬时用纸、竹等糊扎成高大狰狞的形象作为开路神。
⁵⁰象物：又称“相生”。指模拟物品。
⁵¹盖相摩：车盖相碰撞，拥挤。
⁵²伛偻：腰背弯曲。引申为曲身，表示恭敬。《庄子·列御寇》：“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
⁵³起拜如朝仪：谓礼节如同朝见君主一样。
⁵⁴贡监：明制，生员入监读书者，谓之贡监。簿史：指主管文书记事的小吏。簿，主簿。史，府吏。泛指府县主管文书、财赋的杂职吏员。
⁵⁵倾国：全国。这里指全城。
⁵⁶襁儿：背负哺乳幼童。襁，襁褓。
⁵⁷喧豗（huī）：嘈杂的响声。
⁵⁸百戏鞺鞳（tāng tà）：散乐杂技的锣鼓喧闹。百戏，古散乐杂技等民间表演艺术的泛称。鞺鞳，锣鼓声。
⁵⁹幄：帷幕。
⁶⁰断幅：扯块布。幅，布的宽度。绷：束，包扎。
⁶¹蹩躠（xiè）：谓歪歪倒倒，如跛行一般。蹩，跛不能行。躠，行不正。
⁶²尽缁党：全是和尚。缁，黑色。僧服色尚黑，因以指僧人。
【译文】
不久，金太公和尚死了。金举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口称孤儿；众门人的哭丧棒摆满了床榻；在灵幛后面小声哭泣的，只有举人夫人一个人而已。士大夫的夫人们都穿着盛装前来吊唁，车马轿子把道路都堵塞了。出殡那天，高大的灵棚一个接着一个，招魂灵幡遮住了日光。殉葬的纸人纸马等都用金帛装饰，车马仪仗有数十件，纸马千匹，纸人百个，全都像活的一样。方弼、方相开道巨人，外面是纸制的壳，再戴上黑帽子，穿上金铠甲，里边是空的，横架一个木架，活人钻到里面扛着架子行走。纸人内部还设有转动机关，连着脸上的胡子眉毛都在动，目光一闪一闪的，如要喊叫一样。围观的人都很惊奇，有的小孩子远远看到，就吓得哭着跑了。阴宅也修建得很壮丽，像宫殿一样，楼阁房廊连接着，占地数十亩，里面千门万户，进去就会迷路，连出来都很困难。祭品供品很多，都难以叫出名称。送葬的人摩肩接踵，上自官长，都低头弯腰进来，叩头下拜，如上朝一样，下至衙门的小吏，都趴在地上叩头前行，不敢有劳金公子和各位师叔。那时候，全城的人都来瞻仰，男男女女汗流浃背往来于道上，有的领着老婆背着孩子，有的呼兄喊妹，人声鼎沸。再加上鼓乐喧天，上演各种戏剧的敲锣打鼓，人们的说话声都听不到了。看热闹的人从肩膀以下都看不见，只见万头攒动而已。还有个孕妇肚子疼了要生产，女伴们只好围成一圈张开裙子来遮挡，守候着，只听见婴儿啼哭，没工夫问是男是女，扯下一块裙子把孩子包上抱在怀中，有的扶着产妇，有的拽着，一扭一拐地回家去了。真是奇观啊！下葬以后，把金和尚留下的资产分为两份，他的儿子得一份，众门人得一份。金举人分得了一半，居住在住宅的南面，而北、东、西面，全是和尚，都以兄弟相称，仍然痛痒相关，互相照应。
【正文】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⁶³，六祖无传⁶⁴，可谓独辟法门者矣⁶⁵。抑闻之：五蕴皆空⁶⁶，六尘不染⁶⁷，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是谓‘和样’⁶⁸；鞋香楚地，笠重吴天⁶⁹，是谓‘和撞’⁷⁰；鼓钲锽聒，笙管敖曹⁷¹，是谓‘和唱’⁷²；狗苟钻缘，蝇营淫赌⁷³，是谓‘和幛’⁷⁴。金也者，‘尚’耶？‘样’耶？‘撞’耶？‘唱’耶？抑地狱之‘幛’耶？
【注释】
⁶³两宗：中国佛教禅宗自南朝宋末菩提达摩五传后，因北方神秀的渐悟说与南方慧能的顿悟说主张不同，衍变为南北两宗。
⁶⁴六祖：禅宗自达摩至慧能，衣钵共传六世：即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慧能，为禅宗六祖。
⁶⁵独辟：单独开辟。法门：佛教指修行者入道的门径。
⁶⁶五蕴：也称“五阴”、“五众”。佛教指色（形相）、受（情欲）、想（意念）、行（行为）、识（心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⁶⁷六尘：佛教指色、声、香、味、触、法。认为六尘与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相连接而产生种种嗜欲，导致种种烦恼，因又称之为“六欲”、“六入”、“六处”、“六境”、“六贼”。
⁶⁸和样：和尚的样子。指能装点佛教的门面。
⁶⁹鞋香楚地，笠重吴天：指僧人履地戴天，云游四方，寻师问道。笠，斗笠。楚地、吴天，言其奔走不同的地方。
⁷⁰和撞：和尚的本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⁷¹笙管：指代管乐。敖曹：喧闹。
⁷²和唱：和尚的音乐。指和尚作法事。
⁷³狗苟：苟且无耻。钻缘：钻营拉关系。蝇营：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唐韩愈《送穷文》：“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⁷⁴和幛：和尚包藏祸心的招牌。幛，上面题有词句的整幅绸布，用作庆贺或吊唁的礼物。这里的“和样”、“和撞”、“和唱”、“和幛”与“和尚”叠韵，都是从“和尚”一词衍化出来的讥讽之词。
【译文】
异史氏说：这是单独的一派，禅宗的南北两宗都没有这派，六祖也没有传授给他们衣钵，可以说是独辟法门。我听说过，五蕴皆空，六尘不染，称作“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叫作“和样”；脚踏楚地，头顶吴天，四处云游，称作“和撞”；锣鼓喧天，笙管喧闹，称作“和唱”；狗苟蝇营，厚颜无耻，吃喝嫖赌，称作“和幛”。金和尚这个人，是“尚”呢？“样”呢？“撞”呢？“唱”呢？或者是地狱中的“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