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自我、痛苦、自我中心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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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人类灵魂能够度过此生而不遭逢宇宙神秘。即使人类特有的好奇冲动未能引导我们体会到这一点,经验,尤其是痛苦的经验,也会迫使我们体验到这一点。

在20世纪中叶的西方化世界里,为了寻觅一条通达此一奥秘的道路,我们完全可以从17世纪西方先辈那里求得指引,他们提供给我们的观点依然令我们心驰神往。迄今为止,人类从未成功地将他生存于其中的宇宙的全部经验统一起来。我们可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宇宙,宇宙通过每个角度显示的都是不同侧面。从一个角度我们把它看作精神世界;从另一个角度则把它看作物理世界。无论从这两个角度的哪一个出发,我们都可在这个大金字塔的一侧掘出一条通道。但是这两条方向不同的通道从未相交,无论哪条通道本身都只能使我们探索到这一奥秘的一部分:它们都不曾揭示其实质。

20世纪中叶,我们西方人仍然从17世纪先辈为我们选定的数学—物理的角度探索宇宙。为了选择这条道路,他们断然弃绝基督教诞生伊始以及在此之前自苏格拉底以来的希腊哲学家和自阿摩司以来的以色列先知遵循的精神探索道路。这一方向上的重大变化要求17世纪西方的思想先驱在意志和想象力上与在思想上一样作出巨大的努力。他们这一壮举现在激励我们不无嘲讽地仿效他们的榜样。然而,该是轮到我们断然弃绝我们依然奉行不悖的17世纪的数学—物理的探索路线并且重新开始精神探索的时候了。如今这再次成为两种探索中更有希望的探索了,如果我们正确地预料到在1945年开始的原子时代里,是精神而不是物质的活动领域将成为自由的天地。[348]

如果我们真要采取这一新的开端,就必须经常牢记以下两种局限,否则将屡屡感到失望并遭受挫折。我们必须认识到,任何一种探索都不能径直悟入此一奥秘的核心。我们还必须认识到,经过从数学—物理的角度探索此一奥秘长达250年之后,我们不能回到传统基督教或后苏格拉底的希腊哲学家对于精神宇宙的理解中去。我们抹煞不掉西方思想史上这一漫长的篇章,而且也不应抹煞它,因它不只漫长,在其限度内也可谓硕果累累。所以我们的目的不是放弃先辈们对于累积起来的传统的贡献,而是为它寻找恰如其分的位置——不要过分,也不要不足,我们必须公正地对待我们的先辈,这一点因为他们未能公正地对待他们的先辈而尤其显得重要。我们17世纪的先辈们的目的是清除从前西方宗教战争引起的冲突和论战,但是他们不知不觉地超越了这个目的,在摒弃宗教狂热主义的同时也摒弃了宗教本身。这不是他们有意所为,而是其始料未及的结果。事过境迁,我们起码的常识使我们得以辨别他们的错误,也使我们没有理由再犯同样的错误。

众所周知,17世纪的精神探索除了导致排斥异己的和狂热主义的基督教挑起严重冲突之外,一无所获,而此种宗教层面的冲突又被政治利用了。我们17世纪的先辈们收回了原来投入传统精神价值的精神财富,转而用它们来探索和征服物质自然。此举表明他们时代原罪的力量与排斥力。但是人不能通过思想上回避原罪来涤除原罪;它对于那些首先因无害进而因有用而赢得人们信任的专家们依然保有其全部的效力。因为专家也是人;而原罪为人类本性所特有;技术时代原罪的载体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技术的人类主人。技术只是交在人类手中的一种附加的物质力量,可用于行善也可用于作恶;只要人类一如既往依然是有罪的,技术便是导致罪恶的一种可怕的潜在力量,以致我们再不能无视或忽视人类本性的问题。正是这个使我们感到踌躇而难以处理的棘手问题是一个危险信号;依照17世纪后期变通性和功利性原则,“比较适宜研究人类的”,[349]是17世纪功利主义者的20世纪的后代。

其实,我们这一代人与17世纪晚期的先辈们有同样充分的理由,脱离传统的探求奥秘之路,从另一个角度找到新的开端。所以我们这一代人不妨再次踏上精神的道路,但是这次我们的跨越必须小心谨慎,不可再犯先辈的错误。让我们切实据有最近200年或300年里实验科学和技术造就的思想工具;因为在我们尚未发现它们能否帮助我们达到现已再度为我们追求的精神目标以前,抛弃它们是不明智的。

在前一章里,我们已经发现,所有高级宗教都同意这一目标是寻求与现象背后的存在的交往,寻求的目的就是使人与绝对实在相和谐。在尝试一种达到这一目标的新方法的过程中,我们可从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环境中对于人类本性的各种鞭辟入里的分析所揭示的二律背反中找到一个有希望的出发点。

按着我里面的意思我是喜欢神的律;但我觉得肢体中另有个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战,把我掳去,叫我附从那肢体中犯罪的律。[350]

人的理智与情感之间冲突着……假如只有理智而没有情感……假如只有情感而没有理智……但是既然人二者兼有,而且要与其中的一个和平相处就不能不与另一个进行战争,所以他就不能摆脱冲突,因而他就永远是分裂的,并且是自己反对着自己。[351]

人确实具有两重性,他的本质不仅像其他生物一样可以生活在不同的自然环境里,而且可以生活在分裂的不同的世界里。[352]

人类本质上不仅不相一致而且是相互矛盾和冲突的两极对立——精神性和物质性,神性和兽性,意识和潜意识,理智的富有和道德及物质的匮乏,大公无私和自我中心,圣洁和罪恶,无限的能力和有限的体力和时间,总之,伟大和可悲[353]——的统一体。但是二律背反并未就此结束。人类本性中的冲突因素不仅在人性中统一起来,而且是不可分离的。

人的伟大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认识自己可悲。一棵树并不认识自己可悲[354]……这一切的可悲本身就证明了人的伟大。它们是一位伟大君主的可悲,是一个失了王位的国王的可悲[355]……没有感觉就不会可悲,一栋破房子就不会可悲。只有人才会可悲[356]。人认识自己是可悲的,所以才是可悲的,因为他本来就是可悲的,但他又确实是伟大的,因为他认识自己可悲[357]……人性的这种两重性是如此之显著,以致有人以为我们具有两个灵魂。一个单一的人格,在他们看来仿佛是不可能这样极端和突变地使内心从一种过分的傲慢转化为一种可怕的沉沦[358]……如果他抬高自己我就贬低他,如果他贬低自己,我就抬高他,事实上我永远和他对立,直到他理解自己是一个不可理解的怪物为止。[359]

人类本性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但是非人的自然也是一个谜;两者都是人类所处的宇宙本性的实例。从这两个方面探求宇宙都是合理的。人类本性不能说明数学和物理揭示的宇宙侧面,但后者也不能说明人性揭示的宇宙侧面。认为宇宙的数学—物理侧面比精神侧面更具有实在性是毫无道理的,是武断和偏见。数学—物理侧面与精神侧面一样,是人类意识的素材。我们对物理世界的观点不比对自己的看法更具客观性。我们对于人性相互冲突而又不可分离的两极统一的体验不仅能解释人类本身,还能解释天上人间的许多东西。两极对立的精神力量彼此斗争的艰苦考验不仅是人而且是地球上一切生命的本质特征。它甚至是上帝的本质特征,如果我们用传统的名称称呼人格化的绝对实在的话(它一定还有其他属性)。无论如何,作为宇宙实例之一的人类与宇宙的其他实例是可以同等对待的。

宇宙的人类方面表明,宇宙除了从数学和物理的透镜看是一组波和粒子之外,还是一个自我的社会,在这个自我的社会里,必然有欲望和痛苦。其所以必定如此是因为一个自我不能是自足的。它不能隔绝自身,也不能将其他所有自我和外物统统包容于自身。如果它不曾意识到自身以外的事物和自我的存在,就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意识是自我的标志之一。但如果一个自我因此既不能同宇宙的其余部分相隔绝,也不能吞并它,那么自我的其他两个特征必然是焦渴和痛苦的体验。一个自我对于所意识到的自身以外的自我和事物的出现或存在必然有着强烈的感受。这些感受必定经常遭受阻挠,因为那有此种感受的自我只能得到部分满足,哪里有阻挠,哪里就有痛苦。自我的欲望和痛苦之不可分离已为人类普遍的经验所证实,所有高级宗教一致认为这种体验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众所周知,它们对待由这一无可争议的事实引起的现实问题——这个现实问题是不能回避的——彼此的对策不尽相同。一个人也许能回避关于宇宙奥秘的理智问题,却不能不有所渴望和痛苦;一种宗教不向它的信徒说明这些感受将不免流于空泛。

我们再来看看小乘佛教与其他高级宗教在其对策上的差别,这在前一章里我们已经注意到了。[360]这种对策上的差别不是产生于对事实的分析有所不同。自我中心、欲望、痛苦的不可分离是毋庸置疑的。其对策的差别来自对这些事实的不同评价;因为对同一事实的不同评价产生了对这个问题的不同答案:在人类所处的令人困惑的处境里,人类的最高目标应当是什么?

小乘佛教提出的对策是以痛苦为至恶这一价值判断为出发点的。[361]以此为前提,解脱痛苦必然是至善;于是结论便是,人类的首要目标应当是不惜一切代价消除痛苦。消除痛苦的代价不外是自我断灭,因为欲望不断,痛苦不灭;而欲望一旦断灭,自我也随之消亡。小乘佛教的反对者们并不否认其消除痛苦的处方是有效的。他们否认的是把小乘佛教的追求目标看作人类追求的最高目标。他们所以否认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对小乘佛教最初的前提即痛苦是现实中的首恶持有异议。在他们看来,小乘佛教对于人类本性的事实判断是错误的,因为它的分析还不够深入:

要使一种宗教成为真的,那它就必须真正认识我们人性。它必须认识人性的伟大与渺小,以及这两者的原因。除了基督教而外,哪种宗教又曾认识这些呢?[362]

当帕斯卡这样认为的时候,他未必在想到基督教的同时也想到了佛教。但他的思想至少是对小乘佛教的一种无意识的批判和对大乘佛教的一种无意识的褒扬,正如他对基督教的有意识的褒扬一样。基督教和大乘佛教的对策的出发点是划分两种不同的欲望——小乘佛教未作这种划分——并且给予两种欲望以截然不同的评价,在它们的价值表上将它们分别置于对立的两极。[363]

根据基督教和大乘佛教的分析,存在着自我中心的欲望,自我渴望身外的目标只是为了利用所欲求的目标满足这个贪心不足的自我的需要;并且,凡是涉及自我中心欲望的地方,基督教—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在对策上并无区别。它们共同的劝诫是“消除它们”。当基督教和大乘佛教继而分析另外一种不是自我中心的而是自我奉献的欲望时,对策上的差别就出现了。自我牺牲不是自私地断灭自我而是无私地将自己奉献给他人,不论这种奉献带来怎样的痛苦。

当自我渴望这种自我奉献的时候,不是把渴望达到的目标当成可予生杀予夺的“它”,而是当成“你”;因为这个“你”是另一个自我,所以神圣不可侵犯。在自我奉献的欲望里,无私的自我把宇宙当成由与它一样的自我组成的社会;而在自我中心的欲望里,自我把外界的宇宙万物当成没有灵性的波和粒子,人们体会到人类的每一个自我都能够而且确实有这两种不同的欲望,它们不仅各不相同而且处在精神范围的两极。这里,我们可以对人性中相互冲突而又不可分离的对立面的矛盾的结合作出更进一步的说明。不可避免地伴随世俗人生的无休止的斗争实质上是消灭自我中心的欲望和不惜一切代价追求自我奉献的欲望之间的斗争。其代价是承受极大的痛苦。我们为爱而承受的痛苦实比为贪婪而承受的痛苦更为剧烈。根据基督教和大乘佛教的判断,即使这种极端的痛苦也不是追求爱所不堪担负的代价;因为,根据它们的判断,万恶之恶不是痛苦而是自私,而爱,虽不免痛苦,却是至善。

对现存高级宗教基本观点的概述使我们面临指导人生的基于对人类和宇宙两种不同分析之上的两种不同对策。这两种分析中哪一种更接近真理呢?这两种对策中哪一种更使我们接近人的真正目的呢?

如果要求一位在基督教传统里成长起来的20世纪的学者尽可能地回答这些问题,无疑,他很可能声明倾向基督教和大乘佛教而反对小乘佛教。在事实方面,他会发现小乘佛教的分析失之肤浅,未能区别自我奉献的欲望和自我中心的欲望。他会发现肤浅的剖析将导致错误的评价和错误的判断,他也许会接着论证道,小乘佛教的对策也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小乘佛教是自欺欺人。一个不欲断灭欲望的自我,怎么能断灭自身的欲望呢?另一方面,只要断灭欲望的欲望不曾断灭,自我又怎能成功地断灭欲望呢?那欲入涅槃境界的人岂不是在从事一项必定徒劳无功的工作吗?他岂不像一个饱受失眠折磨的人——因为渴望睡眠反而彻夜难眠?他所欲求的是要丧失对自己的意识,而阻止他实现这一欲望的正是他的自我中心的意识。这个比喻生动地说明了一个观点,即小乘佛教的阿罗汉达到涅槃境界的欲望是一种自我中心的欲望。阿罗汉在追求解脱过程中把宇宙中每一个别的自我不是看作应被爱的“你”,而是看作应被断灭的“它”,而把人当作物的欲望是自我中心的欲望,即使它是用来摆脱这种欲望的。

至此,反对小乘佛教的论述可由大乘佛教的代言人接替我这个基督教代言人作出了。这位大乘佛教徒对小乘佛教的批判可从小乘经典引来证据,借此表明,佛陀自创的佛教学派是大乘佛教而不是小乘佛教。小乘经典自称是佛陀修行和说法的记载;如果它们的记载真实可信,我们得出的结论必然是,佛陀所说之法不是他所修之行。如果他确曾如此说法,那他所说之法就是,人的首要目标是自我断灭。这正是向人推荐了一条他自己不愿意采纳的道路,因为,当他成就正觉以后魔鬼怂恿他进入涅槃境界时他曾拒绝的就是这条道路。佛陀反其道而行之,他决意延迟解脱自己的痛苦以帮助众生摆脱痛苦,佛陀以入世的行动表明,他为爱而忍受痛苦比由自我寂灭而解脱痛苦更可取。然而,当问题变成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时,对自己来说是正确的东西,其本身必须是正确的,因而对于其他人也同样必须是正确的。所以,佛陀做出选择的时候是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现身说法的,而他的身体力行总比附会在他身上的教诲更能说明问题。即使他教诲中确曾推荐一种自我中心地追求自我寂灭的目标,他也以自我奉献的爱的行动而心照不宣地收回了他的成命。这些行动激发出大乘佛教的菩萨理想,在小乘佛教国家里似乎比佛陀关于日常生活的精神和行动的教诲更具影响。即使我们的大乘佛教徒对小乘佛教的批判是公正而宽厚的,他的有力批判也属于人身攻击。

小乘佛教经典为我们描述的佛陀拒绝诱惑的情景,在我们摘引过的[364]《腓立比人书》里有着基督教的摹本。这里我们看到的情景是,有那么一个自我,像觉悟的佛陀一样,发现自己完全能支配自己的命运。像佛陀·乔答摩一样,基督·耶稣现在已有永远豁免痛苦的能力。他发现自己“本有神的形象”并“与神等同”;而一个处在这种类似神的状态中的自我是不会有任何不能满足的欲望的,因而不会遭受挫折和痛苦。如佛陀遁入涅槃一样,耶稣升入天堂也许是“求之不得的奖赏”,但是,也与佛陀一样,基督拒绝这一诱惑。他决意选择与自我须臾不可分离的痛苦,一种自我甘愿承受的极为惨烈的痛苦。然而支配这种痛苦的欲望不是贪婪而是爱。

基督和佛陀在拒绝同样的诱惑时,以实际行动揭露了关于自我的共同真理。自我是一个有待开发的天才。以败坏或消灭它的办法阻止它天赋的运转有悖于天才赋有的使命。这不仅对于普通的自我是真理,对于佛陀·乔答摩那样修成正觉的自我或耶稣·基督那样神化的自我也是真理。自我和欲望因而也与痛苦不可分离,即使那与绝对实在达成完满统一的自我或作为神的人格方面的绝对实在本身也是这样。

什么是神?就人而言神意味着帮助同胞。[365]

爱是从神来的……不是我们爱神乃是神爱我们……这就是爱了……我们若彼此相爱,神就住在我们心中,爱他的心在我们里面得以完全了……神就是爱。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366]

因此,当一位大乘佛教徒或一位基督徒将他们的信仰与小乘佛教徒进行比较时,也许会得出一个结论,即他们的信仰是更好一些的信仰。他们也许感到,自己的信仰能更深刻地洞见宇宙的奥秘;它坚持一种人类应身体力行的更高尚的理想。如果这就是基督徒的结论,那么,在这个技术“消灭了距离”而使所有高级宗教处在前所未有的密切联系之中的世界里,他应采取的相应行动是什么呢?他的第一个冲动可能就是“仗着自己是义人,藐视别人”。[367]他不仅能在基督教的历史而且能在犹太教、伊斯兰教的历史里找到许多先例。不过这些先例也是某种警告。因为法利赛主义是犹太教型宗教常犯的错误,而这种错误造成的一连串悲剧性暴行和灾难会给这种宗教自身带来报应。法利赛主义的结果是不宽容;不宽容的结果是暴力;而对罪恶的报应则是死。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天主教—新教之间的宗教战争犯下的罪行和造成的恶果促使我们17世纪先辈以基督教的博爱为名确立宗教宽容。在我们的时代,从我们看到17世纪先辈那里继承的已明显确立的宽容精神正在受到世俗意识形态的侵蚀,而这种世俗意识形态除西方宗教传统中的法利赛式的排斥异己和狂热主义之外什么都没有继承下来。

然而,如果我们觉得自己仍然受到诱惑而将回到传统的法利赛老路上去,那就可以回想若干条充满博爱劝诫的真理而坚定自己的信念,免受诱惑。

宗教的试金石不只在神化真理和解释劝诫方面,而且在帮助人类灵魂牢记真理和实践劝诫方面都取得相应的成功或失败。所以接受一种宗教对实在本质和人的真正目的的定义还不算最后的定论。我们还要观察信奉这种宗教的教徒们的日常生活,观察他们的宗教在实际生活里对于帮助他们克服人类自我中心的原罪究竟达到怎样的程度。这个问题是每种宗教都必须坚持的。而一位拒绝小乘佛教对绝对实在的理解及其人生观的基督徒,如果他那有害的抽象判断尚未被对小乘佛教世界精神氛围的亲身体验所证实,那么他对小乘佛教的责难便是贸然的,如果他没有经过直接的观察便相信人类在小乘佛教体制下比在基督教体制下生活得更为不幸,那么他断定自己的宗教更高级则是毫无道理的。

我们相信我们的宗教是道路、真理,[368]这一信仰就其本身而言,是可以得到证明的。但它不能走得太远,因为我们既不知道所有真理,也不知道除这一真理以外还有什么。“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而且“我们……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369]光照在黑暗里,宇宙依然是一奥秘。[370]

“单循一条道路是永远达不到如此伟大而神秘的中心的”。[371]即使其他高级宗教的真理性的确证明比我们的更少,也并非意味着它们就一点真理都没有;它们的真理也许正是我们所缺乏的。西马库斯的宽容论证根本没有得到反对他的基督徒的响应。基督教罗马政府的世俗力量对他祖先宗教的有力镇压更谈不上响应了。他并没有就此沉默,因为,尽管西马库斯的祖先宗教早已湮没不存,今天印度教却在代替西马库斯发言。

在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里,现存的不同宗教的信徒们应当宽容、尊敬、敬畏彼此的宗教传统,因为在我们这一代人里,活着的人中谁都没法中肯地评判他自己的宗教和邻人的宗教的优劣。一个人将他自幼熟悉的本国宗教与他后来从外边渐渐了解的宗教进行比较,是不可能得出有效判断的。他祖先的宗教强烈地控制着他的情感,使他对这一宗教和其他宗教的判断不可能客观。我们欲以对现有不同宗教作出中肯判断的动机,在物质的“距离消失”尚未产生相应的心理效应以前,依然是有局限性的。有着不同历史的民族、文明和宗教的区域性传统联合为整个人类大家庭的共同传统的时刻是会到来的。只有当这一时刻真的到来,才最终可能对不同宗教作出有效判断。也许我们已看到了这一可能性,然而我们还断然不能实现它。

与此同时,所有现存宗教都在经受实践的考验。“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372]对一种宗教的实践考验,无论何时何地,都体现在它帮助人类灵魂回答痛苦和罪的挑战时是成功还是失败。在我们正在步入的世界历史篇章里,技术的不断发展仿佛使我们的痛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剧烈,使我们的罪产生更具破坏性的实际后果。这将是一个经受考验的时代;我们如果明智,就应等待它的最后判决。

如果我们认为不必空等时间来行使甄别,那就应承认自己并没有真正信奉那恰好为我们所信仰的宗教的真理和价值。反之,如果我们真信仰那个宗教,就当毫无顾忌地承认,它在帮助人类灵魂与现象背后的存在进行交流方面,在帮助他们与绝对实在归于和谐方面不能包办一切。诸高级宗教的使命不是互为竞争,而是互为补充。我们能够爱它而不必认为它是唯一得救的工具。我们能够铭记西马库斯的教诲而不必背叛基督教。我们若是对西马库斯不公也就是对基督不公。因为西马库斯所宣扬的正是基督教的爱。

爱是永不止息。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373]


第19章 将人类宗教传统的本质与非本质连生物分离开来的任务附录 黑暗中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