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晚明思想中的儒学
导言
这里所指的晚明时期,是指开始于16世纪20年代,并涵盖了明朝1644年春在北京覆灭之前的最后六个皇帝统治期。其间有几个可能引起那些致力于某类知性活动者的政治地位重大变化的时刻,这些知性活动引起了当时人们及历史学家的注意。16世纪20年代,刚登基的嘉靖皇帝成功地维护了其凌驾于政局的领导地位的意志,并在此过程中,成功地疏远了一大批官员与士人。在这10年间,王阳明在1529年去世前,把大批追随者聚集到他的新学说中。王阳明尚在世时,他的思想因偏离了帝国钦定的新儒家学说而遭到批评。25年后,王阳明思想受到了许多士人远比官方学说更多的重视。1553年和1554年,第一次在北方,大批士人和官员聚集北京讨论阳明学说。从1529年到1554年期间,可以看到王阳明思想影响继续扩大,他的弟子在不断增加。其后的25年中,从1554年到1579年,在王阳明学说影响下,思想观点不断增生。在所有的省份,那些几乎没有文化的人,以及士人和官员都卷入了对这些学说的讨论,虽然他们最主要的影响是在浙江、江西及南直隶地区。1579年,权倾一时的大学士张居正(1525—1582年)试图弹压大多数他贬抑为无效的有关道德的哲学清谈。张居正的行为开创了另外一个25年时期,即从1579年到1604年,在此期间,我们现在可称为持不同政见者的知识分子,以及仅仅是有道德意识的知识分子,招致了高级官员们的抨击。一些较为引人注目的持不同政见者遭到杀戮,更多的人被迫离职,尤其是在16世纪的最后10年。至此时,所有王阳明的亲传弟子都已去世。从1604年到1626年,是东林学派运动所主导的时期,也是从其正式创立到瓦解的时期。它的领导者及人数达数百人的同盟者,力图重新整合王阳明思想和帝国钦定的新儒家学说,并试图抛弃数十年来正值朝廷内外交困时对阳明学说的误解。最后,从1627年到1644年以后,当明朝政府对全帝国的行政控制需要修复的意图变得明显时,期盼它能办得到的希望呈现了出来,但然后即破灭。怀着不同信念的士子们都力图认定那些一旦被皇帝所倡导就多少可以改善秩序的思想,但没有一个人最终获得成功。
核心思想
整个16世纪和进入17世纪后,知识的氛围是在一个稳固但不平静的思想体系的背景中树立起来的,这个思想体系自13世纪完成并得以维持,成为帝国支持并控制的一个思想体系。这套思想有着不同的名称,包括程朱学说、道学、性理学。它后来被称作宋学,并被泛指而称为新儒学,有时有人打算指它为狭义的道学。
传授这些思想的主要手段,是通过强调选择朱熹(1130—1200年)等人共同注解的经典文本而进行的教育过程。核心课程由著名的四书——《大学》和《中庸》(它们在宋明时期仍被认为分别为孔子门徒曾子和子思所作)、孔子的《论语》和《孟子》所构成。经过朱熹系统注疏后,重要命题贯穿于这些文本之中,并贯穿于更大型经典集成《五经》中,其中心思想是相当坦诚的:既有永恒真实的道德价值,包括人性、正直、对家庭的孝道与爱心,对统治者的忠诚,又有对礼仪礼法的尊敬,它们综合起来就成为:
(1)所有人际之间正当关系的基础,也是人与精神、神性之间正当关系的基础;
(2)维系社会秩序的正确手段;
(3)首先并最清楚地由古代圣人所表述,并传承下来的经典文本;
(4)通过学习过程而能被充分领会的经典;
(5)如果每个人在其内心认识它们并整合这些价值而加以实践的准则;
(6)在动态的宇宙中植根和持续存在的可感知的整体,人们将与之达到终极的统一。
这些命题含蓄地摒弃了佛教的观念,即现实最终为虚幻的,感官认识的过渡性世界本质上是短暂的;也反驳了帝国的主张,即统治者是、而且应该是一切价值观念的最终仲裁者。
这些核心思想的多少有些复杂的学说,在朱熹去世后的数百年中,被士人——其教育达到足以能够参加国内公共考试制度的较高文化层次的人——所教导与记诵、讲述与撰写、实践和确认。自15世纪初起,如果一个人想通过考试,就必须对朱熹的注释详加讲述。然而,他们并不要求相信它,而且在他们的其他著述中,士人可以脱离朱熹,尽管他的思想被作为思考、讨论和注释的出发点。在朱熹的注释中,核心概念被理解为如下这些内容:
(1)保持内心正直(正心);
(2)保持意志真实(诚意);
(3)获取知识(致知);
(4)探究事物(格物)。[1]
朱熹强调的最后一个词组(即格物),意即探究事物内容(穷理),而第一个词组(即正心)涉及到人心(包括人的欲望和情感)与理的统一,而理作为人之“性”,存在于人的心中。后来,关注哲学的士人认识到,其同时代人并非生活在与源自于这些理念相一致的道德生活中,有些人被激励去继续探讨涉及到这些价值的本体论地位与认识论基础的复杂问题,而不管朱熹对解决这些问题的尝试。他们还试图阐明这些价值如何被个人(包括皇帝)因有利于一个整体的国家和社会而更好地去理解与实践的方法。数百年来,思想家们提供了大量的简单化的、有细微差异的诠释,但没有确切的结果。大致来说,他们仍停留于朱熹系统诠释的四书,特别是《大学》与《中庸》的框架之中。当个别士人超出这一框架时,有许多人这样做,他们仍然想利用朱熹的概念作为一个标准,再把自身的表述从中区别出来。
在17世纪初,虽然朱熹体系的核心思想仍被教导,就像进入20世纪后它们仍被继续教导那样,但不同于朱熹的重大选择却有着一种明显的增加。从16世纪开始,许多著作试图向朱熹思想挑战,并转而导向其他方法与观点之结构的一些根本不同的设定。尽管没有人像朱熹体系那样精致或成功,但它们共同削蚀了朱熹遗产的影响力,并为构筑道德价值基础的其他方法,和相信对儒家有意义的其他学术表达开辟道路。
以下章节探讨晚明时期儒家思想主流(大统)中内在冲突的演变。在这一思想主流(大统)中,存在着观点的繁衍,以及想整合一种士人特质的企图,对于这一特质,当时有些人主张是一种不一致的东西,而其他人则希望能够重现其活力。晚明形势还有着显著不同的知识立场,它们有意无意地对有关学问的主导理念提出了质疑;这些立场只要不得到大批士人的忠诚,就会被视为“异端”而摒弃。[2]传授和公开发表的思想多种多样,而士人对于思考内容则各有选择。
学问精英
用最简洁的术语来说,对于当时的观察者及以后的历史学家,学问精英的构成由一个单一的标准所决定:即具有阅读与撰写可通过考试文章的才学。在晚明,这种人称为士子,他们在17世纪从拉丁文译成英文即“literati”。不管怎样,国家考试的需要塑造了士的生活与思想。在国家资助的学校里,课程大多是应考试科目所决定[3],正如它在社区资助的学校和家庭通常请的老师那样。一旦获取基础知识,教师和学生就把培养考试文章的能力当作他们的首要任务。他们学习典籍、阅读历史、赋诗,完善写作则是辅助。那些偏离常规而强调其他学习可能善意地被讥讽为个人癖好,或者甚至被看作白痴。学问高深的最明显的表现是通过帝国举办的最高等级的考试。
每一等级的考试制度都传授着与朱熹的名字相关联的学说。在京城举行的会试,首先并最重要的是长达三天的考期,需要从朱熹注释是其惟一权威的《四书》中择取论题撰写三篇文章。另外,还要求在第一天从《五经》中的一部选取专题,由赴试者撰写四篇文章。对于《易经》,两部标准的注释是程颐和朱熹的注释;对《诗经》的注疏以朱熹的所作为标准。对于《尚书》,标准的注释本是由朱熹的学生及讲友的儿子蔡沈(1167—1230年)所著;蔡沈说朱熹曾安排他编撰的任务。这三部经典最通常选择为专题论述。[4]在15世纪初,永乐皇帝颁布了《大全》,作为《四书》和《五经》文本与注释的官方版本。[5]它们是备考和评判考试文章的根本。它们在每一个县学、府学以及在很多文士的家中都能得到。[6]
进士功名,其字义是指“(为朝廷)所提供的士”这一考试制度的等级,它明确地标示着进士持有者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每三年只有300人至400人被授予进士。15世纪后,进士学位获得者的基本数目是300人。在特殊情况下,再增加50人至100人,如新皇帝登基的首次会试。实际上,这个数目是经常改变的。从1568年到1643年,进士的实际数目,从1598年的292人到1622年的409人不等。在此期间,居中数目是1595年授予340名进士功名。[7]任何一个在会试中金榜题名者,都无疑是全国有教养的精英中的一员,无论其此后的经历如何,或者今后有没有当过官,在学术上有没有成就。任何在每年一度的乡试中试者,都因此而获得举人的学位,字义为“向朝廷荐举的人”,他们也是全国精英的一部分,有资格参加京城三年一度的会试。
晚明任何一个时期,在世的有进士功名的人数估计在3000人到5000人之间,其假设根据是中举者平均约在30岁时获得功名,然后又活了约30多岁,即10次会试相隔的时间。举人的人数可能是其3到5倍。乡试的配额在15世纪制定,但多少有些上浮。在明末,每三年大约有1200乡试功名被授予。[8]再假定那些通过考试的人在世,以后还有11或12次乡试,我们可以推断在任何一个特定之年,约有1.5万人在世,他们至少获得了举人的功名。两个由首都北京和南京直接管理的直隶区,有配额100人到130人以上,其他省份定额较少,普遍都少于100人。[9]当那些把持考试制度的人为“收士心”[10]时,定额才有所增加。
在晚明时期,所有进士功名获得者都到北京参加考试,但大多数没有获得举人以上的功名的人也去。另外,全国有教养的精英包括在南京或北京国子监正式登记造册的监生。[11]在南北二都,他们是优先录取的学生,他们与同辈结成同盟,并得到政府高官的庇护。当他们仍是学生时,就被授予在政府部门见习的职务。许多人接着担任正规的政府任命,尽管由于没有获得更高的功名而只能担任低级的职务。有些监生在乡试中担任辅助职务。他们中许多人进而获得举人和进士学位,因此,他们的人数并不大大增加了全国有教养的精英的总数,但他们必定被看作那些精英中更年轻的一群,并且看作为储存有品级官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来自每一个省的人员通常被囊括其中的意义上说,国子监是全国性的机构。
也有区域性的、省里和地方上(即城或镇)的有教养的精英,他们也大多由通过参加考试制度所决定。这些精英包括居住所在地获得京试或乡试功名的人,无论他们任职与否。他们还包括所有那些已经通过了由州府所举行的资格考试的学生,成为生员或贡生(贡生也可由生员出钱购买所得)。许多贡生接受了官府的任命,通常在教育界任职。所有的生员都至少要名义上在一个国家资助的府学、县学或卫学、或是在国子监登记注册。地位比生员更低、但也是地方教育精英的人,是那些通常被州县地方官吏认作为童生的人。童生有资格参加州府考试,如果通过,即确认他们为生员。[12]
有明一代,生员人数一直在扩大。生员并没有确切的定额,总数很大。[13]例如,夸大的膨胀数字约有4万名士子(可能并不全是生员),被用于描述1570年参与江西府学考试大厅门口(可能在南昌)的闹事。[14]张居正试图削减生员人数,而有些督学官则奉行太过,竟把府学考试生员资格削减至几乎为零,[15]不过实际实行时间不长。对于晚明时期,顾炎武估计,在一个大县的生员人数至少有1000人,全国大约近2000个州县,平均每个州县大约有300名生员,或者在任何一个时期都有50万以上的生员。[16]
有多少童生,即那些从未通过府学资格考试获得生员身份的人?宫崎市定估计,在州县认可的有资格参加府学考试的人数,是允许通过者人数的四倍。[17]牟复礼的推测则是,在25到100个试图成为生员的人之间,通过者就有一人。[18]如此之高的比率,在江南和福建的某些州府中可能是普遍的,因为这些地区水平和设施都更为先进,接受教育也相对容易。譬如,浙江绍兴府志1586年版的撰写者们自豪地写道:“下至蓬户耻不以诗书训其子,自商贾鲜不通章句,舆隶亦多识字。”[19]但教育的这种繁荣,纵然不被夸大,也肯定不在全国流行。我的印象是,在明末,考试制度的竞争性阻塞出现在生员层次后面。很多人普遍察觉到他们人数太多又受到乡试定额的严格限制。这并不似乎在童生层次上有许多人一般地都被阻止上进,也并非有大多数人足以获得认可,却不能可靠地被县官和督学官正常认可为童生。相反地,按照惯例,受到相应教育的十几岁的男孩都能取得这种承认。我个人的推测是,在明末的任何一年,有一个生员就有不到10个人读过书,懂得如何写八股文,他们或许以后能成为生员,或是出于种种原因永远不能获得这种身份。如果模糊的数目可接受,一个一致的观点可能是,有100万至1000万之间的人曾受教育到如此水平。[20]换言之,明末男性人口的约有10个百分点的人可能具有一个高水平的教育成就,而不到一个百分点的人成为生员,不到0.01个百分点的人通过殿试而成为进士。(如果我们只考虑成年男子,这些百分点将增加一倍。)
在晚明,学生——被制度及社区视为从事学问的少年和男子——和至少在名义上具有较高功名的学者,加上相对少数的具有高超文学成就、但除了生员身份却从未获得正式身份的人,构成了有教养的精英:在相当重要的意义上,这些精英与过去、现在和潜在的政治、经济权力拥有者相互重叠。这些人就是士。他们撰写了大多数书籍,他们又是明末印刷的大多数书籍的读者,如果大多数这个词是根据书名的数字来推断的话。针对那些具有一定阅读能力但并不是士的人出版的宗教短文、基础知识书等等的版本总数量,可能超出了那些仅供士阅读的书籍版本的总数,尽管这对于晚明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士的思考、讲论,首先是士的著述,是构成史学家们阐释晚明知识思潮内容的主要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