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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之进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一时说不出口,他深深叹了口气。这时,那位农民和橇夫都走了,只有老板娘在水池旁专心致志洗锅子,弄得声音很响。还有站在后门口栅栏边的孩子,除了这娘儿俩,再没有别人妨碍他们谈话。高高的天花板下面,所有的东西都被煤烟熏黑了,保留着昔日街道的风貌。那边的柱子上吊着草鞋,这边的柱子上挂着干葫芦,靠墙边堆着几个金黄的南瓜。这一切都像街口的老式饭馆,屋内宽阔,小猫睡在太阳地里,鸡冻得缩成一团,紧闭着眼睛。

微弱的阳光从天窗射进来,屋檐下面冒出一团团青烟,在阳光下也变成了灰白色。丑松漠然沉思,目不转睛地瞅着炉边燃烧着的木柴,这红通通的火焰给人多大的慰藉啊!还有那勉强喝下的村酒,使他醺醺欲醉,不停地颤抖着身子。有时,甚至想在公开场合大哭一场。啊,要是能痛痛快快哭上一回也好啊。丑松心中有好几次泛起过这个念头,然而,眼泪到底没有流下来。他没有呜咽,悲泣,反而开怀大笑了。

“唉,”敬之进叹息着,“世上既有相交十年、见面时仍像陌路相逢的人,也有像你这样虽不算至交、但可以敞开心胸、无所不谈的朋友。实际上,我有一件事很想问问你。”说到这里,他有点迟疑,“是这样,这次我见到很久没有见面的女儿啦。”

“是志保姑娘吗?”丑松心中不由激动起来。

“是这么回事,女儿捎话来说要见我,可你知道的,我同莲华寺那种关系,再说我那老婆又是那种情况,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见为好。可是她说有事商量,我就只好去啦。好久不见,这一见,我惊呆了,年轻人变得真快,简直不敢认啦。你猜她商量什么来着?原来她早就想离开莲华寺早点儿回家。问她是何原因,倒也可以理解。这时我才知道那个住持的品德。”

敬之进说着摇了摇酒壶,不料连一杯都不满。过一会儿,他一口喝了,两手在嘴边抹了一把。

“对啦,好,你听着,世界上有一种人,都说他很优秀,可在女人面前却低三下四。莲华寺的住持就是这号人。他学识渊博,能言善辩,是个颇为完美的好人,尤其是教义方面的修行甚深,但却有失检点。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听女儿说起那位住持的事来,简直不敢相信,还以为她在撒谎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瞧,那位住持长期到西京出差,他回来时,你已回乡,不在寺里。我听女儿说,后来他根本不像一个养父。他好歹是佛门弟子,披着袈裟讲经。他为什么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也不考虑自己的职业呢?他太无耻、太混账啦!实在不为人所齿啊!师母又是那样的女人,婆婆妈妈的,妒忌心极强。女儿又悲伤又害怕,夜里不敢睡觉。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凉了半截。所以女儿提出想回家,我还有什么说的呢?我嘛,并不想把女儿留在那里,想早些领回去,可难办的是,我那老婆眼下要是能通融一点,父母儿女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可现在一个省吾她都不能体谅,再跑来个志保,瞧着吧,肯定跟她过不到一块儿。首先,老小八口,吃什么呀?思前想后,我实在不能答应女儿的请求,我劝她容忍,容忍,容易做到的容忍不算容忍,难以做到的容忍才是真正的容忍。打起精神来,回去,回去,反正有师母在她身边。只要有她跟着,住持也不至于那般胡言乱语吧。即使他做出有失养父身份的事来,他也有过去那段养育之恩。既然做了莲华寺的养女,哪怕有再大的苦楚也决不能回家。坚持下去,才是女儿对父亲的一片孝心。我一边哄劝,一边鼓励,硬是把女儿赶回去了。想想真可怜!啊,啊,每逢这个时候,我就想,如果前妻还在该多好。”

敬之进的表情里现着真诚和痛苦,眼里闪耀着泪光。是啊,经他这么一说,丑松也能猜出几分来。想想莲华寺内部的光景,似乎暗云密布,这就是引起家庭不和的根由。住持和师母都在暗暗较劲儿。好比阳光朗朗、欢声阵阵的时候,也就是暴风骤雨即将来临的时候。这种感觉,丑松每天都有。不过,这是每个家庭常有的冲突,住持和师母都是佛门弟子,可说是高尚夫妇拌嘴,万万没有想到,这团黑云竟然盘绕在志保姑娘头上。师母装得心地光明,谈吐轻松,故意学着男人放声大笑,就是因为这个吧?过去一些颇为蹊跷的事儿,经敬之进这么一说,也就完全明白了。两个人神情悄然,长时间对坐着,默默无语。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