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长
安特洛普小镇坐落在得克萨斯州的安特洛普河的河边上。这天,凡是能行走的人都急急忙忙地赶去看马戏团的演出。他们之所以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是因为这个城镇打从它建立以来,一个拥有舞女、歌手和走绳索的马戏团前来这里演出还是第一次。这是座新建的城镇。十五年前,这里不但连一座房子都没有,就是这方圆几十里的地区也见不到一个白种人。不过,在这条河的河汊口上,也就是现在安特洛普镇所在的同一个地方,原先有一个叫恰瓦达的印第安人的村寨,这个村寨成了黑蛇族人的首府。黑蛇族的印第安人那时简直成了那些住在附近的,从柏林、格龙德纳和哈尔莫尼亚来的德国移民的眼中钉、肉中刺,使得这些移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的确,这些印第安人不过是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土”而斗争。那是得克萨斯州政府曾以非常庄重的条约给予他们以永久权的。但是这些从柏林、格龙德纳和哈尔莫尼亚来的德国移民,根本不把这条约放在眼里。毫无疑问,他们虽然要夺走黑蛇族人的土地、水和空气,但也会给这一地区带来文明。当然,那些红皮肤的人也用自己的方式对他们表示了感激——那就是剥去这些德国人的头皮。这种状况是不能长此下去的。于是这些从柏林、格龙德纳和哈尔莫尼亚来的移民纠集了四百多人,还邀请了拉奥拉的墨西哥人前来助阵,便在一个月色皓洁的晚上,袭击了正在睡梦中的恰瓦达村寨。恰瓦达村寨被烧成了灰烬,寨里的居民,不分男女老幼,统统被斩尽杀绝。只有一小队战士因为当时正好在外面打猎,才幸免于难。留在村寨里的人一个也没有剩下,主要是因为这个村寨坐落在河汊口上,又适逢春季,洪水泛滥,无法渡过的洪水便把整个村寨都围住了。但就是这同一个河汊口,使印第安人遭到毁灭,却给德国人带来了好处。要从这河汊口逃走固然困难,却易于防守。基于这种考虑,就有许多从柏林、格龙德纳和哈尔莫尼亚来的移民立即迁移到了这河汊口上。转眼之间,在这块荒蛮的恰瓦达的废墟上,便出现了一座文明的城镇安特洛普。五年当中,它拥有的居民已达两千人。
到了第六年,由于河汊对岸发现了水银矿,它的开采又使人口增加了一倍。第七年他们根据“私刑法”,在城里的广场上公开绞死了黑蛇族剩下的十九个战士,这些人都是在不远的“死人森林”中被抓获的。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人来妨碍安特洛普的发展了。城里出版两种日报和一种《星期一评论》。还在龙舌街上建起了三所学校,其中一所是高级中学。在绞死最后一批黑蛇族战士的那个广场上,建起了一座慈善院。每逢星期天,神父们都要在教堂里教导其教徒热爱自己的乡邻,尊重别人的财产,以及文明社会所具有的种种美德。还有一位旅行演说家甚至在市政大厅里做过一次《论各民族权利》的报告。
那些有钱的居民都在谈论建立一所大学的必要性,为此,他们要求州政府能给予资助。市民们财运亨通,水银、柠檬、大麦和葡萄酒的交易使他们大发其财。他们都是些正直诚实、遵纪守法、勤劳节俭和有条不紊的人,而且个个都长得身宽体胖。若是谁在最近几年里前来访问这个一万多人口的安特洛普镇,他绝不能认出这些当地的富商十五年前竟是烧毁恰瓦达村寨的惨无人道的战士。白天,他们在商店、工厂、办公室里度过,晚上就泡在响尾蛇街上的那家名叫“金色阳光下”的啤酒店里。当你听到这些用缓慢的喉音唱着“祝你胃口好”,或者用冷漠的声调唱起“啊!莫勒先生,这是可能的吗?”;当你听到这些觥筹交错的声音、啤酒的冒泡声和啤酒溢出流到地上的哗啦声;当你看到这里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秩序井然;当你看到那些市侩们的油光光的脸孔和一双双鼓起来的眼睛,你就会以为你置身于柏林或慕尼黑的啤酒屋里,而绝不会想到是在恰瓦达的废墟上。不过现在这座城镇已是非常的舒适,再也没有人会想起那个废墟了。这天晚上,所有居民都急于赶去看马戏团的表演,一是因为在辛苦的工作之后,娱乐便成了必需而又令人愉快的事情,二是市民们为马戏团的到来而感到自豪。众所周知,马戏团是不到小城镇去演出的,所以,冯·M.德安马戏团的到来,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安特洛普的伟大和重要性。此外,还有第三个原因,也许这是激起大家好奇心的最重要的原因。
节目单上的第二个节目是这样说的:走钢丝,高度离地面十五尺,有音乐伴奏。表演者:著名特技表演家红鹫,黑蛇族的酋长,他既是黑蛇族之末代酋长,也是此部族的最后一人。表演动作:一、行走;二、安特洛普式腾跳;三、死神之歌与死神之舞。
如果这个“酋长”能在什么地方激起最大的兴趣,那就只有安特洛普了。冯·M.德安在“金色阳光下”啤酒店里讲起了十五年前,他在前往桑达费的途中,于托纳多平原上遇见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印第安老人,带着一个十岁的男孩,这老人确实是由于受伤和衰竭而死的。他在临死前曾说过,这个年幼的孩子是被杀死的黑蛇族酋长的儿子,也就是黑蛇族酋长的继位者。
马戏团抚养了这个孤儿。德安先生是在“金色阳光下”啤酒店里才知道安特洛普就是昔日的恰瓦达,而这位著名的杂技演员就将在他祖先的墓地上演出。这一消息使这个马戏团的经理心花怒放,因为他认为,只要能巧妙地加以利用,必然会产生轰动全城的效果。所以,不难理解,安特洛普的这些庸人市侩们匆匆赶去马戏团,就是为了让他们从德国输入来的妻子儿女去看看黑蛇族的最后一个人——他们的妻子儿女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印第安人——而且还可对他们说:“你们看,十五年前我们就是把这样的人杀得寸草不留的!”于是市侩们就能从这些阿马尔钦和小弗利茨的嘴里听到惊讶的钦佩声“啊,天呀!”而感到得意扬扬了。全城也在不断地叫喊着:“酋长!酋长!”
从早晨开始,孩子们就以好奇而又胆怯的神情,从板壁缝中朝场里窥视。那些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被战士精神所鼓舞,在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都排成整齐的队伍,迈着雄壮的步伐朝家里走去。为什么要这样做,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时值晚上八点钟。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天气晴朗,满天繁星。从城郊吹来的阵阵微风带来了柠檬树林的芬芳,到了城里就和酒气混合在一起了。马戏团里灯火辉煌。大门前插着燃烧的大松枝火炬,发出阵阵黑烟。阵风把烟雾和明亮的火光吹得摇曳不停。火光把这座建筑物的黑暗轮廓都照得通亮。演出场地是一座新建的圆形木板棚,尖屋顶,顶上飘扬着美国的星条旗。大门外聚集着一群没有买到票或是没有钱买票的人,他们都在观看马戏团的那些大车,而且更爱看入口处的那条布帘子,布帘上画着白种人和红皮肤印第安人的交战场面。每当布帘被掀开的时候,就能看见里面被灯光照亮的酒吧,桌子上摆放着几百只玻璃杯。后来他们把布帘完全拉开了,人群便蜂拥而入,于是座位之间的空道上便响起了人们的脚步声。不久,这黑黝黝的人流就把所有从上到下的空隙都塞满了。马戏场里照亮得如同白昼,尽管他们还没有装上煤气灯,但却有一盏用五十根灯头点燃的大吊灯,把缕缕灯光射在舞台和观众身上。在灯光映照下,可以看见那些啤酒迷的肥头大耳往后仰着,这能让他们的下巴更舒服一些,还能够看清女人们年轻的脸孔和孩子们美丽而又惊喜的面容,这些孩子们惊奇得连眼睛几乎都要突出来了,而且所有的观众都露出了好奇、自满而又傻乎乎的表情。在嘈杂的谈话声中,常常能听到“新鲜水”“新鲜啤酒”的叫卖声。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演出的开始。终于响起了铃声,出现了六个穿高筒皮靴的马夫,分成两排站立在从马厩到表演场地的通道里,一匹狂暴的马从两排人中间冲了出来,既无座鞍,又无笼头,马上面飘动着一缕薄纱和彩带。那是舞女丽娜,在音乐的伴奏下开始了表演。丽娜是那样的美丽,龙舌街上那个啤酒商的女儿,年轻的马蒂尔德,一看到她便惶恐不安起来,转身朝着同一条街上开杂货铺的青年弗罗斯的耳边,悄悄问他:“你还爱不爱我?”这时候,马在狂奔,像火车头那样喷着气。鞭子在挥舞。好几个小丑跟在舞女后面,叫喊着,拍打着自己的脸颊。舞女像闪电一样消失不见了,随即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多么精彩的表演啊!但是第一个节目很快就过去了,接着是第二个节目,观众的嘴里都在不停地叫着“酋长!酋长!”这个词。现在谁也不去注意那几个还在拍打着自己脸颊的小丑。小丑们还在像猴子似的表演杂耍的时候,马夫们便搬来了十几尺高的木架子,摆放在表演场地的两边。乐队停止了《扬基歌》的演奏,而改奏歌剧《唐璜》中那支悲怆的将军咏叹调。马夫们在两个木架中间架起了绳索。突然,一片红色的火光从入口处照射进来,把整个演出场地蒙上了一片血光。于是那个可怕的“酋长”,最后一个黑蛇族人,便在这血光中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出来的并不是那个酋长,而是马戏团的团长德安。他向观众鞠了一躬便开始说了起来。他很荣幸地请求各位可亲可敬的绅士们,以及美丽而又同样可敬的女士们,要保持特别的安静。不要鼓掌喝彩,要绝对平静,因为今天酋长的心情非常烦躁,比平常更野蛮!这些话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事情也真是怪得很。就是这些在十五年前铲除恰瓦达村寨的安特洛普的高贵市民,如今却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不一会儿,当丽娜在马上完成翻跳动作时,他们还庆幸自己坐得那样近,就在栏杆的后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却以一种羡煞的心情来看待那些后面高排上的座位了,而且与一般物理的规律相反,他们感到坐的位置越低,越是气闷。
不过,那个酋长还记得这一切吗?他可是从小就在德安的马戏团里长大成人的,而这个马戏团里大多是德国人。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一切吧?!不过看起来不可能。他所处的环境和十五年的马戏团生活,他的艺术表演,他所获得的掌声,都不能不对他产生影响。
恰瓦达呀,恰瓦达!然而他们,这些德国人,现在也不是处在自己的国土上,他们远离祖国,除了商业事务所需要的外,也不再更多地去想它了。最重要的是吃、喝问题。对于这个真理,不仅每个生意人都应牢记心上,就是黑蛇族的这个末代酋长也得铭记不忘。
这些联想突然被马厩里的一声粗野的呼哨打断了。马戏场上终于出现了观众焦急期盼的那个酋长。观众中间响起了一阵短促的低语声:“就是他!就是他!”接着便安静下来了,只能听见门口一直在燃烧的松枝火把的响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酋长的身上,他今天要在祖先的坟地上表演特技。这个印第安人的确是值得看看的。他神气得像傲慢的国王,一件银鼠的大氅——那是酋长身份的标志——把他高大的身躯都遮住了,他野蛮得使人想起一只未经驯养的美洲虎,他的脸像是由青铜铸出来似的,有一颗老鹰似的头颅。他有一双地地道道的印第安人的眼睛:镇定、冷漠而又凶相毕露,闪现出一种冷峻的目光。他朝观众巡视了一番,像是在搜索某个牺牲品。此外,他浑身上下都被武装了起来,鸟羽毛在他头上摇晃着,腰上挂着一把板斧和一把剥头皮用的尖刀。不过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把硬弓,而是一根走钢丝时用来保持平衡的木棍。他站在场地中心,突然发出一声黑蛇族的战斗呼号:“老天爷!”那些曾屠杀过恰瓦达村寨的人都清楚地记得这可怕的呼叫声,而且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在十五年前面对成千上万这样的战士都毫无惧色的人,如今却在这唯一的战士面前冒冷汗了。不过,幸好马戏团的团长这时走近了那个酋长,对他说了些什么,像是在规劝他,让他冷静下来。这野兽像是受到了约束,劝说产生了效果。因为过了一会儿,酋长便在钢丝上摆动了。他眼睛盯着那盏大煤油灯,开始向前走动。钢丝弯得很厉害,有时甚至看不清楚。这时候,这个印第安人看起来就像是悬挂在空中似的。他像是在登高似的前进着。随后他退几步又向前走去,以保持平衡。他伸开两只被银鼠大氅遮住的臂膀,看起来俨然像两只大翅膀。他摇摇晃晃的,他要掉下来了!……但是他并没有掉下来。于是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随即又沉寂下来了。酋长的脸色显得更加冷峻凶狠,他那双注视着煤油灯的眼睛露出一种吓人的目光,场里的观众惶恐不安,但是谁也不敢打破这种寂静。这时候,酋长已经走到钢丝的另一端,他站住了,出人意料地唱起了一支战歌。
真是令人感到惊讶,这酋长是在用德语唱歌。不过,这是不难解释的,他一定早已忘记了黑蛇族的语言了,而且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点。所有观众都在听他唱歌。他的歌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雄壮。他一半是在唱,一半是在呼号,显得无比的悲伤、粗犷和嘶哑,包含着杀伐的意味。
他们听到了下面的这段歌词:“在每年的暴雨之后,五百名战士从恰瓦达出发,有的走上征途,有的参加春季大狩猎。作战回来的人都带回了头皮,打猎回来的人带回的是兽肉和野牛皮。他们的妻子都非常高兴地迎接他们。于是他们翩翩起舞,向伟大的神灵表示礼赞。
“恰瓦达是幸福的!妇女们在棚屋里劳作,孩子长大成美丽的姑娘和英勇的战士。战士们战死在光荣的战场上,到雪山去和祖先的鬼魂一道狩猎。他们的斧头从来不染指妇女和儿童的鲜血,因为恰瓦达的战士都是品德高尚的人!恰瓦达是强大的,但是从远洋来的白种人却放火烧毁了恰瓦达。白人战士不是在战斗中去打败黑蛇族,而是像胡狼那样进行深夜偷袭。把刀子刺进了正在熟睡的男女老幼的胸膛。
“恰瓦达就这样不复存在了,因为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白人建起了他们的石房子,被屠杀的部落和被毁灭的恰瓦达正在呼喊着复仇!”
酋长的声音更加嘶哑了。现在他在钢丝上摆动着,看起来俨然像一个复仇的天使长,高高地飞翔在人们的头上。很显然,就连马戏团的团长都觉得害怕了。马戏场里是死一般的寂静。酋长又继续呼号起来:
“整个部落只剩下一个孩子,那时他又小又弱。但是他曾向大地的精灵发过誓:要报仇雪耻!他要看到白人男女老幼的尸体!他要看到火与血!”最后这句话变成了愤怒的咆哮。整个马戏场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悄悄的议论声,成千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出现在人们的脑海里:这只疯狂的老虎要干什么?他的警告是什么?他会怎样去报仇雪恨?就他一个人吗?是留下还是赶紧逃走?要不要保卫自己?又怎样来保卫呢?Was ist das?Was ist das?[1]响起了女人们的惊恐的声音。
突然间,从这个酋长的胸中爆发出一声不像人类的吼叫。他剧烈地晃动了几下,便跳到了木架子上,正好站在煤油吊灯下,高高地举起他的木棍。一个可怕的思想像闪电般地掠过大家的脑际:他要打下吊灯,让燃烧的煤油流遍整个马戏场。从观众的胸中正要迸发出一声喊叫。可是怎么回事啊,场地上有人在喊:“站住!站住!”原来是酋长不见了。他一跳下来便消失在通道里。他会不会放火烧毁这座马戏场呢?他到哪儿去了?啊!他又出来了,回到了场地中央。他气喘吁吁,精疲力竭,而又令人害怕。他手里拿着一个白铁盘子,朝观众伸了过去,用恳求的口气说道:诸位观众,高兴赏赐几个给最后一个黑蛇族人吧!……沉重的石头终于从观众的心上落了下来。殊不知这一切都在节目的安排之中,是马戏团团长耍的一套诡计,是为了追求效果。半元和一元的美元像雨点一般丢了过来。对于黑蛇族剩下的最后一人,而且又是在安特洛普镇,在恰瓦达的废墟上,谁还会拒绝不给呢?人总是有良心的啊!
演出之后,酋长便来到“金色阳光下”啤酒店喝啤酒和吃甜饺子。生活环境显然已对他潜移默化了。他在安特洛普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尤其是女人们的欢迎,甚至还流传着他的许多桃色新闻呢……
[1] 德语,怎么回事?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