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字数:4940

——农村景象

在乌彼斯库拉小镇上,刚埋葬完卡利克斯托娃,便举行了一次弥撒。等到弥撒做完后,教堂里还留下十来个女人在唱圣诗。当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在冬天,四点钟就已经是暮霭苍茫。教堂里更是昏暗幽深。尤其是那雄伟的神坛完全被暗黑的阴影笼罩着,只有祭物旁边的两只蜡烛还在燃烧。那晃动的微弱烛光只能照亮小门上的镀金饰物和高悬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双脚,脚上钉着大铁钉。钉头在祭坛上闪闪发亮,犹如一个光点。那些刚刚熄灭的蜡烛,还在喷出一丝丝的青烟,使整个祭坛周围都弥漫着一种教堂所特有的蜡烛气味。

一个老头和一个年幼的男孩正在祭坛前面的阶梯上忙碌着。一个在扫地,一个在收拾阶梯上的地毯。当女人们唱圣诗的声音停止时,就能听见老头子在低声叱骂那个男孩。又饥又冷的麻雀在碰撞被雪花蒙住了的窗子,发出乓乓的响声。

女人们坐在靠近大门的板凳上。若不是那里还点着几支蜡烛,供她们读《圣经》用,也许四周还要更暗些。有一支蜡烛甚至还把另一排凳子后的神幡照得清清楚楚,能看清幡上画着一些在火光和魔鬼中间受苦的罪人。别的神幡上的图画就难以看清了。

女人们并不是在高声唱歌,而是用一种昏昏欲睡的声音在喃喃念着赞美歌。她们一再重复着这两句话:

当死亡的时辰来到,

请在主面前为我们祈祷。

这座沉浸在黑暗中的教堂,悬挂在凳子旁的神幡,脸色蜡黄的老太婆们,还有在黑暗中显得非常微弱的蜡光——所有这一切都给人以一种非常阴森的甚至是令人骇怕的印象。悲哀的安魂曲正好与这样的环境相称。

这些女人们有时停止了唱歌;这时就有一位老太婆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请您保佑,仁慈的圣母!”其余的女人便接着说道:“上帝与您同在!”因为这一天是卡利克斯托娃安葬的日子,她们在说了“请您保佑”之后,又补充一句:“请让她永远安息吧!主啊!愿永恒之光照耀她吧!”

卡利克斯托娃的女儿马丽霞坐在一个老太婆旁边的凳子上。现在轻盈柔软的白雪已经落满了她母亲的新坟,可是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还不理解自己所遭到的不幸,也不知道他人由此而产生的怜悯。她的一张小脸上长着一对又大又蓝的眼睛,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宁静,甚至有一种淡淡的神情。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好奇心,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张着嘴,专心致志地盯住那面画着罪人和地狱的旗幡,随后她又朝教堂的深处望去,接着她便抬起头来,仰望着被麻雀碰撞的窗户。

她的眼睛里仍然是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这时候,女人们已经昏昏欲睡地念了不下十次:

当死亡的时辰来到……

马丽霞搓揉着自己的一绺浅色头发,她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了两根像老鼠尾巴那样细的辫子;她显然感到乏味了。后来她又把目光转到老头子身上。

老头子走到教堂的中间,抓起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打过结的绳子,为超度卡利克斯托娃的灵魂而敲起钟来,他只是机械地敲动着,很显然他在想别的事情。

这钟声也是晚祷结束的信号。老太婆们念完了最后一遍请求上帝能让她们轻松死去的祷词之后,都来到了广场上。一个老太婆拉着马丽霞的手也走出了教堂。

“库利科娃!”另一个老太婆问道,“你打算怎样安顿这个小姑娘呀?”

“我哪有什么好办法哩!伏依特克·马尔库瓦已经到了这里的邮政所,让他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列什钦涅茨去,你看怎么样?”

“马丽霞到了列什钦涅茨又会怎么样呢?”

“亲爱的,就和在这里一样。她从哪里来,就让她回到哪儿去。也许地主的庄园会收留这个孤儿的,让她睡在仆人的下房里!”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穿过广场,向一家小酒店走去。天色越来越黑了。这一天又寒冷又寂静,天空布满浓云,连空气里都充满了潮湿和带雨的雪花。雪水从屋顶上滴了下来,广场上到处是积雪和碎草,形成了一片泥泞地。这座由破旧颓败的房屋形成的小镇,看起来就像教堂一样阴沉。只有少数几家的窗户闪烁着灯光。街上已经安静下来了,只有小酒店里的手摇琴还在奏着奥列别克舞曲[1]。

这琴声是在招徕顾客,因为酒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老婆子们走进小酒店,喝起了伏特加酒。库利科娃把半杯酒递给马丽霞,说道:

“喝吧!你现在是孤儿了,你再也得不到母爱了!”

“孤儿”这个词又使老太婆们想起了卡利克斯托娃的死,于是卡普希钦斯卡说道:

“祝你健康,库利科娃,请喝吧!啊,我的亲爱的,她是突然中风的,连哼一声都来不及。牧师前来听她的忏悔,可是她早已翘辫子了。”

库利科娃回答道:

“我早就说过,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劲了。上个星期天她来的时候,我就对她说:嘿,卡利克斯托娃!卡利克斯托娃!你最好还是把马丽霞送到庄园去。她却回答说:我只有这么个独生女儿,我谁也不给!她当时很难过,哭了起来。后来她到村公所去找村长,要办理一张‘官方的’文书。为此她花了四个兹罗提六个格罗什。但是她说:‘为了孩子,我不吝惜这笔钱!’亲爱的,她的眼睛平时就睁得很大,死后更是鼓了出来,人家想把她的眼睛合上,但是怎么也合不拢。大家只好说,她死了也还要看着她的女儿哩!”

“让我们再喝半升酒来消愁解闷吧!”

手摇琴一直在奏着奥列别克舞曲。老婆子们已经喝得有点迷迷糊糊了。库利科娃一再用悲伤的声音说着,“可怜的人!可怜的人!”而卡普希钦斯卡却想起了她丈夫死时的情景。她说:

“他死的时候,就只会喘气,就只会喘气,就只会喘气……”她的话越拉越长,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还合着手摇琴的拍子。后来她站了起来,完全跟着奥列别克舞曲的调子边跳边唱着:

喘气!喘气!喘气!

啊依!哒哪!喘气!

突然她号啕大哭,给了那个琴师六个格罗什,又喝起伏特加酒来。库利科娃也感情激动地对马丽霞说道:

“记住,我的孩子!神父说过,你妈妈是大家用白雪埋葬的,天使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突然把话停住,惊奇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又用力地说道:

“我说是天使,就是天使!”

没有人否认她的话。马丽霞眨了眨她那双可怜的迟钝的眼睛,直望着这个矮小的老太婆。库利科娃继续说道:

“你成了孤儿,就再也不会遇到什么坏运气了。天使是保护孤儿的,天使们都很仁慈善良。唉,这十个格罗什你拿去。你就是步行到列什钦涅茨去,你也能走到那里,天使会指引你前进的。”

卡普希钦斯卡又唱了起来:

天使张开翅膀,永远把你保护,

在他的庇护下你安全幸福……

“别唱啦!”库利科娃喊道。接着她又问马丽霞:

“傻孩子,你知道谁在保护你呀?”

“天使!”马丽霞细声细气地回答道。

“啊!我的小姑娘,我的小宝贝!我的小虫子!有翅膀的天使会来保护你!”库利科娃心情激动地说着,同时还把小姑娘拉了过来,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前,她心地正直,尽管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

马丽霞现在也放声哭了起来。也许在她年幼无知的头脑里,在她那还什么也不能分辨的心灵里,此时也产生了某种激动。

酒店老板在柜台后面睡着了,蜡烛流下的蜡油形成了一个个蘑菇帽,手摇琴的琴师也停止了演奏。他望着店里的这幅情景,觉得很开心。

周围一片寂静。突然,门外传来马蹄在泥泞地的吧嗒声和一声叱马的喊叫,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吁!站住!”

伏依特克·马尔库瓦手提一盏点着的灯笼走进了酒店,他把灯笼放下,便擦动着双手来取暖。最后他对酒店老板说:

“来半升白酒!”

“马尔库瓦,你这个马夫!你把马丽霞带到列什钦涅茨去!”库利科娃叫喊道。

“我会带去的,人家已经吩咐过我了。”马尔库瓦回答说。

随后,他朝这两个女人望了一眼,便加上一句:

“你们都醉得像……”

“让天雷来打你吧!”库利科娃打断了他,“我对你说,对孩子要经心,要小心爱护。她是个孤儿了。你知道吗?傻小子,是谁在保护着她的?”

伏依特克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时无言可答,只好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他立即拿起酒杯来说道:

“让魔鬼祝你们……”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便一口把酒喝光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啐了一口,不高兴地放下酒杯,说:

“这哪里是酒,简直是清水!从别的酒瓶里再给我来一杯!”

酒店老板顺从地从另外的酒瓶里给他倒了一杯,伏依特克的眼睛眨巴得更厉害了。

“哎!你这里就没有阿拉克酒吗?”

马尔库瓦现在也经受着和女人们一样喝醉酒的危险。可是,就在这同一时间内,乌彼斯库拉的地主却在为一家杂志写一篇论据充分的长文章,题目是《论地主的酒类专卖权是社会制度的基础》。而伏依特克此时也正在无意地促进这一社会基础的巩固,尤其是这种卖酒的事业,哪怕是在小镇上,也是完全属于地主的。

他就这样出了五次力[2],最后连灯笼都忘记拿了,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不过他没有忘记马丽霞,他抓起睡得迷迷糊糊的姑娘的一只手,说道:

“走吧!鬼东西!”

女人们都在角落里睡着了,没有人出来和马丽霞告别。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她母亲躺在乌彼斯库拉的坟地里,她自己则要到列什钦涅茨去。

他们走出了酒店,坐上了雪橇。马尔库瓦朝马叫了一声“哟嗬!”他们便离开了酒店。雪橇开始在泥泞的街道上吃力地走着。可是一走到那白雪皑皑的旷野上,雪橇便疾驰如飞,积雪被雪橇一压而过,一点响声也没有。有时只能听见马匹的喷鼻声,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吠声。

他们走啊走啊。伏依特克驱赶着马,还用鼻音哼了起来:“记住,母狗,你答应我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吭声了,开始像“犹太人”那样打起盹来,他忽而一下子侧向左边,忽而一下子侧向右边。他还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弄丢了一大捆信件,到了列什钦涅茨便遭到一顿痛打。因此,他有时也是迷迷糊糊的,再三地说着:“真见鬼!”马丽霞睡不着,因为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她睁着一双大眼,望着这一片白皑皑的原野。有时马尔库瓦晃动着的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这时她想起了她死去的妈妈。一想起妈妈,她妈妈那张瘦削苍白的脸和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便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下意识地知道,这张脸很慈爱,可是她不在人世了,就是到了列什钦涅茨也不会再看见她了。在乌彼斯库拉的时候,她亲眼看见大家是怎样埋葬她母亲的。她一想到这里,便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她的膝盖和双脚都冻僵了,她是因为冷才哭了起来的。

说老实话,那天并没有霜冻,可是气候非常寒冷,这在冰雪融化时是常有的事。伏依特克因为有在乌彼斯库拉酒店里喝的酒垫底,肚子里的热量还很充足。乌彼斯库拉的财主说得不错,“酒在冬天能暖人,而且是我们农民的唯一乐趣,如果剥夺了大地主给人民乐趣的这种权利,岂不是也就剥夺了他们对人民施加影响的可能性?”现在,伏依特克为能得到这种乐趣而欣慰,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烦恼的了。

后来,马匹走进了森林,在较为平坦的路上反而走得越来越慢,以至于雪橇歪向了一边,倒进了路旁的沟坑里。这样的情况也没有令他感到苦恼。的确,他惊醒过,可是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也莫名其妙。

马丽霞推了推他说:

“伏依特克!”

“你叫嚷些什么?”

“雪橇翻进沟里了!”

但是,伏依特克只嘟哝了一句:“再来一杯吧!”又呼呼睡着了。

小姑娘在雪橇旁边坐了下来,冷得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她的脸孔不久便冻僵了,于是她又用力推着这个睡熟了的人。

“伏依特克!”

没有回答。

“伏依特克,我想回家啊!”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伏依特克,你不走,我就要自个儿走去了!”

后来,她真的走了。她以为到列什钦涅茨的路并不很远,而且她也认识,因为每逢星期天她都要和母亲一道到那里的教堂去。不过,现在她不得不独自一人走去。虽然是解冻的时节,但树林里的积雪还很深,因此夜色很明亮。积雪的光亮与天上白云的明亮相辉映,道路清楚可见,如同白昼一样。马丽霞朝森林的黑暗深处一望,连远处的树干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它们在白色的背景上显得黝黑而又宁静。她还清楚地看见树干上挂满白雪。树林里特别寂静,这给了马丽霞以勇气。树枝上的积雪融化成雪水,顺着枝叶掉落下来,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这是唯一的响声,除此以外,四周都是静悄悄的,静悄悄的。茫茫白夜,无声无息。

没有风。积满雪花的树枝一动也不动。一切都沉浸在冬眠中。那铺满大地的白雪,积满雪花的沉默的树林,还有天空中的白云,所有这一切都似乎组成了一个雪白的然而又是僵硬的整体。在解冻的时节里往往如此。在这万籁俱寂的大自然中,只有马丽霞是唯一的活人,像个小黑点似的在缓慢移动。仁慈善良的正直可爱的森林啊!那从树枝上落下来的水滴,不就是为孤儿而流的眼泪吗?树木对于这孩子是那样的高大,又是那样的富于同情心。她孑然一身,体单力薄,竟敢在夜里,在白雪皑皑的森林中独自踯躅着,而且她又是那样的自信,似乎一切都不存在,皎洁明亮之夜仿佛在保护着她似的。一个年幼而羸弱的孩子,竟把自己献给和完全信赖这博大的力量,其中必有令人欣喜、感动的因素。世上的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意志而存在的。马丽霞已经走了很久,终于筋疲力尽走不动了。她那双沉重而又太大的靴子不时地从她那双小脚上脱落下来,妨碍她走路,而且要从雪地里拔出这样一双大靴,也真要花费她不小的力气。此外,她的双手也不能自由活动,一只手老是用力地握住库利科娃送给她的十个格罗什,已经冻僵了,她怕钱掉在雪地里。有时她大声地哭了起来,然后又戛然停住,像是在探听是否有人在听她哭叫。的确,森林听见了她的哭声。融化的雪水发出单调而又悲哀的响声。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别的人在听着吧。马丽霞愈走愈慢了。是不是她迷了路?哪里会迷路哩!路像一条雪白的、宽广的越远越窄的丝带,清清楚楚地摆在两行黑色树墙的中间。一种不可抗拒的瞌睡在控制着马丽霞。

她走到路旁,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她的眼皮便立即垂合起来。她有一会儿觉得她死去的妈妈正从坟地起来,踏着雪白的大路匆匆朝她赶来。可是,什么人也没有来。小姑娘却确信是有人来了,那么是谁呢?是天使。库利科娃不是说过,天使在保护着她吗?马丽霞是知道天使的,在母亲的茅屋里,就有一幅天使的画像。手里拿着一枝“百合花”,还长着一对翅膀。一定是他来了。融化的雪水滴得更响了。也许是他的翅膀碰到了树枝,落下了更多的雪花。静一静!真的是有人来了。积雪虽然柔软,但响声却很清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这是轻轻的、急速的脚步声。马丽霞信任地抬起了她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

那是什么?

一个灰色的三角形的脑袋,竖起一双耳朵,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姑娘……狰狞而又可怕……


[1] 波兰民间的一种歌舞曲。

[2] 指连喝了五杯酒。


音乐迷杨科穿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