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群
思乡之情(怀乡病)大多出现在那些由于种种原因而无法回国的人身上。不过,那些只要愿意便能回国的人也常常受到思乡之情的袭击。这种情感的萌发往往是触景生情:日出或日落,会勾起你对祖国阳光的联想;外国歌曲中的某一段曲调,会令你想起家乡的乐曲;即使是一丛树木,也会让你想起祖国的乡村,所有这一切都会触发你的思念之情,这时候,你的心里便充满了一种巨大的难以抑止的情感,你会突然感到,你就像一片树叶脱离了远处的亲爱的树那样。这样的时刻,你就会想到回国,或者,如果你的想象力丰富的话,你就会去创作。
有一次——那是多年以前,我来到了太平洋岸边的一个名叫阿纳海姆码头的地方。与我同行的有几位渔民船员,他们都是挪威人,还有一个专给他们做午饭的德国人。他们白天出海,晚上玩扑克。当时,玩扑克在欧洲还没有流行开来,但在美国的所有酒馆里却已赌博成风了。我独自一人,常常背扛着猎枪,到荒无人迹的草原上转悠,或者在海岸上徜徉以消磨时光。我到过沙滩,那是一条小河入海时形成的一大片沙滩地。我还在小河的浅水中嬉玩过,欣赏那些不知名称的小鱼、海虾,还有大海狮,它们在海边的岩石上晒太阳。对面则是小沙岛,岛上满是海鸥、鹈鹕和信天翁——一个真正的群鸟共和国。那里一片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和高声鸣叫声。有时候,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平静的海水呈现出一种碧蓝而又带金黄的颜色,我便驾着一叶小舟,向沙岛摇桨过去。岛上的鹈鹕还不习惯见人,往往用惧怕甚至惊慌的眼睛望着我,像是在询问我:你是何方来的怪物?我们从未见过你呀!我常常在那个小岛上观看太阳的西落,那景色真是迷人:霞光万丈,把整个海洋变得金光灿烂,接着又把整个碧海苍天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它才慢慢地隐去,直到月亮高悬在美国的空中,奇妙的温热带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地。
荒凉的大地、无边的海洋和明媚的阳光,把我带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使我陷入了有神论中。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的周围有一位至尊的巨神,常常以海洋、天空、草原的形态出现,有时甚至又化身为生活中的细小事物,如小鸟、鱼虾、软体动物和岸畔的柳树。我有时会觉得,在那座沙滩和无人居住的沙岛上,也许住有一些人们无法看见的神怪,就像古希腊的牧神、仙女或怪物。不过,每当我头脑清醒时,我是不会相信这些神怪的。但是现在,我和大自然相处在一起,而且又是孤独一人,我便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在这种时刻,生活成了梦幻,人在梦幻中幻想多于思想。至于我,唯一感觉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宁静,它环绕在我的周围,我体验到了其中的乐趣。我时而思考着未来的《旅行书简》,时而又像个年轻的小伙子,幻想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前来和我相识,并且爱上了我。在这种悠然自得的放松中,身处在霞光霞色的海滩上,满脑子里都是说不尽的遐想和难以描述的愿望,我觉得我是个空前幸福的人。
有一天傍晚,我久久地静坐在这座沙岛上,直到深夜我才回到大陆上来。我几乎用不着划船,潮水就把我送到了岸边。
别的地方潮水往往是汹涌澎湃,此地却常常是风和日丽,海水轻轻地舔着沙滩,海浪也悄悄地触摸着海岸。我身边是那样的寂静,即使距离很远,我也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然而岸上却空无一人,我只能听见小船划桨的声音和海水摇曳着小船的轻微响声。有一次,我突然听见天空中传来的响亮声音,我抬头仰望,然而在黝黑的苍穹中,我什么也看不见。等到这声音再一次传到我的耳中时,我才分辨出,那是鹤叫声。
一大群鹤飞过我的头顶,朝圣卡塔里娜岛的方向飞去。然而此时,我便想起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见过这种声音,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是从学校回家来过假期的。蓦然间,一种巨大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紧紧把我攫住。我回到了我从德国人那里租来的那间厢房,但我无法入睡,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祖国的一幅幅图景:这是松树林,这是乡村教堂,这是广袤的田野,上面种有一排梨树,这是农民的茅舍,这是果园树丛中的白色房屋。整个晚上,我的头脑里想的都是这些图景。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又来到了这沙滩上,我感到这海洋、这天空,还有这草原和岸边的沙丘,以及那些海豹躺在上面晒太阳的岩石,都是那样的陌生,都和我毫无任何的联系,而我和它们也没有丝毫的关系。昨天我还觉得我和周围这一切是那样的息息相关,我的脉搏是和这大自然的脉搏一起跳动。今天,我便问自己,我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去?那种宁静和美好生活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过去在海水涨潮和退潮中流逝得那么平静和迅速的时光,如今我却觉得它长久得令人难以忍受。我开始思念我的国家,想起那里随着时光的逝去所发生的变化和它保留下来的东西。美国和旅行不再激起我的强烈兴趣,我的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大堆由回忆所产生的景象:我无法摆脱它们,尽管它们带给我的不是欢乐,恰恰相反,里面充满了忧虑,甚至悲伤。而且这种悲伤是从我们农村那种窒息和无助的生活与美国那种丰富多彩的生活进行比较时所产生的。我越是觉得我们农村生活的窒息和无助占据着我的心头,便越是觉得它的可贵,对它的思念越是深。在这以后的那些日子里,这些幻象显得更加清晰,于是我的想象又把它们扩展、整理,去粗存精,而形成一种艺术构思。我开始给自己创造出一种新的世界来。
一个星期之后,一天晚上,这些挪威人又出海去了,我把自己关在厢房里,从我的笔下便涌现出了这样的词句:“羊头镇镇长办公室里是那样的安静,就像播种罂粟的时节一样……”
起因于鹤群,我的《炭笔素描》便在太平洋的海岸上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