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教师的回忆
灯光虽然被罩着,我还是常常被它搅醒,我不止一次地看到米哈希直到深夜两三点钟还在用功学习。他那瘦小而又羸弱的身体,只穿着一件衬衣,趴在书本上。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他用惺忪欲睡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动词变位,声音是那样机械单调,仿佛教堂里的念经声。在他秀丽端正的脸上出现了劳累过度的红晕,一双熬红了的眼睛正在合拢起来。我叫他熄灯去睡,这孩子便悲伤地回答说:
“今天的功课我还不会呢!瓦夫钦凯维奇先生!”
从下午四点到八点,后来又从十点到十二点,我不是和他一道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了吗?要是我不相信他都会了,该做的作业都做完了,那我也不会去睡觉的。可是说句老实话,功课实在太多了。等这孩子学会最后一门功课,就把开始时温习过的功课全忘了。拉丁语、希腊语、古斯拉夫语,还有俄国各省的地名,把这颗可怜的小脑袋搅得乱七八糟,头涨脑热,使他不能入睡。于是他从被窝里爬出来,点亮了油灯,穿着衬衣就在桌子旁边看起书来。我责备他,他就哭了起来。的确是不应该允许他这样做的,免得他劳累过度。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每天他不能不把功课都做完,否则就有被开除的危险,这样一来,对马丽亚夫人会是多么严重的打击,那只有上帝知道。她在丈夫死后,带着两个孩子度日,现在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米哈希身上。
情况到了几乎无可挽救的地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过分紧张的学习有损于孩子的健康,甚至可能危及他的生命。至少需要加强他的体格,让他做做操,散散步或者骑骑马,可是没有时间来做这些事情。对孩子的欢乐、健康和生命所需要的每一分钟,都用在做功课上了。每天早晨,我把他的书本装进书包里,看到他瘦削的肩膀被那些拜占庭的书本压得又歪又弯时,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痛苦。人家还常常说我把孩子娇纵坏了,还说米哈希不用功,俄语的重音也读不好,而且还爱哭。
我自己有肺病,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对事物又很敏感,因此这些指责常常使我愤慨。米哈希是不是用功,只有我最清楚!这孩子才能一般,但他是那样坚持不懈,他的性格温顺恬静而又个性倔强,这在别的孩子身上我是从来没有看到的。可怜的米哈希是那样真挚、那样盲目地热爱他的母亲,只要告诉他,他多病的母亲已经够不幸了,如果他再学习不好,就有可能送了她的命,米哈希一想起这些话,便会全身发抖。于是,为了不让母亲担忧,他便整夜整夜地学习。每当他得到不及格的分数,便止不住哭了起来。可是有谁会去想一想,他为什么哭,他这时心里在想什么,什么样的责任感在支配着他?唉,谁还会去想这些呢!他的重音不好就重音不好吧!我并没有娇惯他,仅仅是更了解他罢了。我不是去责怪他考得不好,而是尽力安慰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我一生劳累不堪,受过不少的饥寒之苦,我从来没有幸福过,将来也不会有幸福——让它见鬼去吧!我想起这些的时候,现在是不会咬牙切齿的了,但我不相信人值得活在世上。因此,我对别人的任何不幸都有一种深切的同情。
可是,我在米哈希那样的年龄,还可以到老城去追捕鸽子,我还有自己欢乐和玩耍的时刻。咳嗽也没能折磨我。我挨打的时候,别人刚一打我就放声大哭。此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了。米哈希却连这些都没有。如果生活也把他放在铁砧上,用它的铁锤锻炼他,使他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见到使儿童高兴的东西便会放声大笑,也会玩各种游戏,在露天的新鲜空气里玩得筋疲力尽,那他就能茁壮地成长。可现在却完全不同。我看到他上学的时候满脸忧愁,放学回来被基里尔字[1]的书本压得腰弯背驼,紧张过度,连眼角都布满了皱纹,常常压制着自己不让哭出声来。因此,我才非常同情他,情愿做他的保护人。
我自己是一个教师,虽然是私家聘请的,如果我连学习的意义以及学习带来的益处都不相信,那我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啦!我只是认为,学习不应该成为孩子们的悲剧,重音的好坏也不能决定孩子的命运和他未来的全部生活。
我还想,如果每个孩子都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在引导他前进,而不是用脚去踢他的胸脯,去践踏一切家里教给他们应该尊敬和热爱的东西,那么教育就能更好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是一个顽固分子,绝不会改变自己的这些看法,因为我每次想起我那可怜的米哈希,就越坚信我的意见是正确的。我教他六年了,开始是他的家庭教师,后来他上了学,我就成了他的辅导教师了,因此,我有足够的时间和他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此外,我为什么还要隐瞒呢?我之所以喜欢他,还因为他是我最爱的人的儿子。她过去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我爱她这件事。我对自己是个什么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瓦夫钦凯维奇先生,是一个家庭教师,同时,又是一个多病的人。而她呢,名门望族的女儿,一位我连正眼都不敢瞧一眼的尊贵的夫人。可是我这颗被生活折磨碎了的孤独的心,就像被海浪掀腾的贝壳,最后总得依附在什么东西上,我的心也就倾注在她的身上了。我怎么能控制住自己呢!此外,这对她又有什么妨碍呢?春天的阳光照暖了我的心,我从她那里要求得到的光和热并不比太阳多。我在她家里已经六年了,她丈夫死的时候我就守在他身边,我看到她那么不幸,那么孤独,又是那么善良恬静,她热爱儿女,在自己的寡妇生活和痛苦中又是那样的坚贞圣洁……于是我就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了这种感情。但这种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崇敬吧……
米哈希非常像他的妈妈。每当他抬头望着我,我便认为是看见了她。母子二人都有同样秀丽文雅的容貌,前额也一样被浓密的头发遮盖着,眉毛也长得一样的柔和,尤其是说话的声调更是令人难辨。母子二人的性格也很相似,都容易动感情,容易把观点直说出来。他们两个人都属于多愁善感、爱得真挚而又正直诚实的那一类人,他们能够做出最大的牺牲,可是在人生道路上和现实生活中却很难得到幸福,他们付出的多,得到的少。这一类人现在快要消失了,我想起有个生物学家曾经说过,他们注定要绝种,因为他们一生下来,他们的心就有了缺陷,那就是他们爱得太多。
米哈希的家庭从前非常富裕——但由于爱得太多,于是各种风暴便把他家里的财产都吹掉了,留下来的产业当然还不至于使他们穷困潦倒,甚至都称不上家境拮据,但和昔日相比,就算很不景气了。米哈希是这个家族的独根苗子,难怪马丽亚夫人那样爱他了,不仅是作为儿子,也是她未来的全部希望。不幸的是,由于母亲通常所具有的那种盲目,她把儿子看成了才智出众的天才。这孩子的确不笨,但他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他们的才智只算中等,将来则会随体力的增强有所发展。在别的国家、别的条件下,他也许能学完中学、大学而成为各个领域中的有用人才,可是在给波兰儿童开办的俄国学校里,他只有受罪了。米哈希知道母亲对他抱着很高的期望,他只好徒劳无益地昼夜用功。我在这个世界上历尽沧桑,本打算对任何事情都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可是我不能不承认,世界上竟有这样是非颠倒、黑暗混乱的社会,真使我难以置信。在这个社会里,个性刚强、勤奋用功、孝顺母亲反倒会给孩子带来不幸。真是太不合理了。如果语言能够消除我的悲哀和痛苦,我会和哈姆莱特同声说:丹麦国里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坏事。
我和米哈希一起温习功课,仿佛他学业进步获得的好成绩,就决定着我的前途似的。我和这可爱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不要让她发愁,要向她汇报优秀成绩,让她幸福地微笑。每当他得了优秀的分数,放学回来时,便会显得满面春风,感到无比的幸福。在这样的时刻,我便觉得他一下子就长高了,身子也显得更加挺直了。他那双常常是忧郁的眼睛,此时也充满了孩子般的欢乐,就像两团火似的炯炯发光。他会立即从瘦削的背上取下装满俄文书的书包,还没有进门便对我挤眉弄眼,一边还大声地说:
“瓦夫钦凯维奇先生,这回妈妈一定会高兴死啦!今天我的地理分数得了……你猜一猜多少?”
我假装猜不出来,他就得意扬扬地跑到我身边,双手抱着我的脖子,好像要悄悄地、实际上是大声地说:
“五分!真正的五分!”
这是我们两个人最幸福的时刻。这一天的晚上,米哈希便会翻来覆去地想,如果他全部得了优秀,那将会怎么样,他一半对我、一半对自己说道:
“等到了圣诞节,我们就回查列辛去,那时大雪纷飞,我们只好坐着雪橇回去。我们晚上到了家,妈妈一直在等我,她拥抱我,亲我,然后问我的成绩,我就故意装出一副苦相,这时妈妈拿起我的成绩单念着:‘优秀!优秀!优秀!’啊,瓦夫钦凯维奇先生!”
可怜的孩子眼里噙满泪水。我没有阻拦他,反而随着他那衰竭的想象,使我也想起了查列辛的庄园,它的庄严、宁静,以及在那里做女主人的尊贵的夫人,想起了孩子带上好成绩回家后所给予她的欢乐。
我于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开导米哈希,我对他说妈妈非常关心他的学习,但也同样关心他的健康,所以,我若是带他去散步,他就不应该哭。我吩咐他睡多久,就应该睡多久,不要深更半夜还起来看书。我常接到马丽亚夫人的信,拜托我好好照顾孩子的身体。可是我几乎天天都陷于绝望,不能不承认,要把我们这里的教育制度和孩子的健康协调起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假如是因为教的课程太难,我还有办法可想,我会把米哈希从现在的二年级降到一年级,马丽亚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也会同意这样做的。可是教过的功课他都能完全理解,问题不在于学业本身,而是由于功课和作业所费去的时间,对此我是一筹莫展的。只有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假期,休息能弥补劳累过度给孩子带来的种种缺陷。
如果米哈希不是个那么敏感的孩子,我也不会那样为他担心。他对失败比对胜利的反应更为强烈。不幸的是,上面我所提到的那些优秀成绩和欢乐时刻实在是太少了。我已经学会了看脸色,只要他一进门,我一眼便能看出他今天又考坏了。
“你考试又不及格了?”我问他。
“是的!”
“是你不会?”
有时他回答说:“我不会。”更多的回答是:“我会,可是我无法用俄语表达出来。”
有个叫奥维茨基的,是班里经常考第一的优秀生,我特意把他找来,让他和米哈希一道温习功课。他告诉我,米哈希成绩不好,主要是因为表达不出来。这孩子愈是身心交瘁,这样的失败愈是频繁出现。我注意到,当米哈希尽情地大哭一场之后,再坐下来做功课心里就更平静一些,像是安下心来了,只是他的嘴唇还在嚅动。不过在他致力于学习的这种克制和加倍努力中,有一种绝望和拼命的情绪。开夜车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他怕我醒来后会让他去睡觉,便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地把灯拿到前厅去点亮了,就坐在那里看起书来。等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在这个四壁冰冷的房间里待了好几个晚上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自己也起来,把他叫到卧室里,又和他一起再把所有的功课都复习一遍,直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会了。我让他知道,没有必要在那里挨冻受寒。可是到后来,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学会什么了。这孩子失去了健康,越来越消瘦,变得更加萎悴,更加萎靡不振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才使我进一步明白,并不是用功和成绩不好消耗了他的精力。马丽亚夫人要我每天给米哈希讲一段波兰历史,有一天,我正在给他讲的时候,他突然跳了起来。我看到他脸上有一种探问的严厉表情,几乎把我吓坏了,他问我:
“先生,难道你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真的都是事实吗?因为……”
“因为什么,米哈希?”我惊讶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我明白了他哭的原因。毫无疑问,波兰孩子们一定在外国人开的学校里听到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既伤害了他们的最深挚的感情,也完全否定了家庭所教导他们应该尊重和热爱的一切。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别的孩子身上,除了不满和尽力克制仇恨外,听过也就算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但像米哈希这样感情既丰富又强烈的孩子,却感到非常痛苦,可是他又不敢公然表示抗议,虽然有时他真想站起来大叫大闹一场。他只有愤怒,只有咬紧牙关忍受着,敢怒而不敢言。这样一来,他既要饱尝到失败和坏成绩所带给他的苦痛,又要承受着那种无法描绘的生活在双重人格中的痛苦。
两种力量、两种声音,每个孩子的义务就是对这二者的顺从。本来它们应该是融洽一致毫无矛盾的,可是现在却把米哈希向两个相对立的方向拉。这一种力量认为是纯洁的、高尚的、可爱的,另一种力量则认为是罪恶。在这两种力量的矛盾冲突中,米哈希听从了他的心灵所倾向的那种力量,同时又不得不假装去听从相反的那种力量。他必须从早到晚装成两面派,在这种压抑的苦痛中他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个月又一个月。这孩子的处境是多么的艰难困苦啊!
米哈希的命运真是多舛。人生的戏剧一般都是在青春之树掉落第一批叶子的时候才开始演出的。可是对他说来,所有的一切都给他带来不幸。精神上的压抑、难言的悲愤、心神的不安、徒然的努力,与难以克服的困难进行斗争,希望的逐渐消失……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开始了人生的戏剧。无论是他瘦小的身体,还是他那微弱的力量,都无法承受住这些压力。多少个日子和星期过去了,这可怜的孩子还在加倍地努力和用功,然而效果却越来越坏,越来越惨。马丽亚夫人的书信更加重了他精神上的压力:“上帝给了你,米哈希,不平凡的才能。”母亲通常是这样来结束她的信的。米哈希接到第一封这样的信时,便抓住我的双手,一边哭泣,一边对我说道:
“我怎么办呢?瓦夫钦凯维奇先生,我还有什么法子呢?”
的确,既然他天生没有学习语言和掌握重音的才能,那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万圣节前的定期考试来到了,他的成绩又是不好,三门主要功课都不及格。经他再三请求,我才没有把成绩单寄给马丽亚夫人。
“亲爱的好心的先生!”他双手合抱在一起说,“妈妈不知道万圣节考试会给成绩单的。等到了圣诞节,也许上帝会怜悯我。”
可怜的孩子还希望下次考试能考得更好,说老实话,我也是这样希望的。我以为他会习惯学校的规章制度,会习惯学校的一切安排,会学好俄语,读准重音。总而言之,我希望他用在学习上的时间将来会更少一些。如果不抱有希望,我早就写信给马丽亚夫人,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了。事实上,这希望并没有完全落空,就在万圣节刚过不久,米哈希有三门功课得了优秀,其中一门是拉丁语。在全班学生中只有他一人知道“高兴”一词的过去完成式。他之所以知道这个词的变化,是因为在这之前他得了两个优秀,于是他问我,“我高兴”用拉丁语该怎么说。我想这孩子高兴得一定要发疯了。他一下子又恢复了他的精神和幽默。他写了封信给妈妈,开头是这样写的:“最亲爱的妈妈,你知道拉丁文‘高兴’这个词的过去完成式是怎样变的吗?无论是妈妈还是小罗娜,都一定不会知道的,因为在全班学生中只有我一人知道。”
保持这优秀成绩便成了他生活的目标。可惜他幸运的光辉转瞬即逝。不久,他用致命的波兰重音去读俄语[2],一下子就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给摧毁了,再加上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那样多的课程,不允许孩子对每一门功课都花费他那衰竭的记忆力所必需的同样多的时间。此外,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更加重了他的不幸。米哈希和奥维茨基都忘记告诉我还有一门写作练习,他们两个都没有做。奥维茨基因为是班里的高才生,没有问他便通过了。米哈希却受到了公开警告的处分和开除出校的威胁……他们真的认为他故意不把练习告诉我,以便逃避不做,而这个丝毫不会说谎的孩子又无法证明自己的无辜。的确,他可以说,奥维茨基也忘记了,可是同学间的信誉不允许他这样做。我的保证不仅毫无帮助,反而招来对我的指责,说我的行为只能鼓励孩子偷懒,是在削弱学校的威信,损害学校为了消除家庭的影响而灌输给学生的新思想。这实在是令我愤慨!但是米哈希的神色更使我着急和担忧。当天晚上,我看见他双手紧抱住脑袋,以为我听不见,他轻轻地说:
“头痛啊!头痛!头痛!”
第二天早上,他母亲来了信,马丽亚对他的优秀成绩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这又给了他新的打击。
“啊!我给了妈妈多么好的安慰呀!”他抽噎地喊叫道。
翌日,当我把书包给他背上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差点跌倒在地。我想叫他不要去上学,他说不要紧,只是要我送他到学校,他怕中途头晕。中午回来时又带回了新的“不及格”,这个不及格还是他非常熟习的一门功课。据奥维茨基说,他太紧张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学校便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语:他是个身上充满了愚昧落后素质的、又懒又笨的孩子。
他一直努力和这种又懒又笨的评语进行斗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一样,但完全白费。后来连他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对自己的能力也没有自信心了。他得出的结论是:一切努力和用功都是徒劳的,学习不好是命中注定。同时他又在做着种种的设想:怎样告诉母亲,母亲又会多么悲痛,她那羸弱的身体又会受到怎样的损害。查列辛的神父是个好心人,但做事欠谨慎,他有时也给米哈希写信,每次来信都是这样结尾的:“现在,米哈希,你要记住,你的学习进步不仅关系到母亲的欢乐,也关系到她的健康。”他真的记住了,而且记得很牢。甚至在睡梦中他也用凄楚悲痛的声音不断地喊着:“妈妈!妈妈!”仿佛在哀求她宽恕似的。
圣诞节很快就要来到了。可是这孩子的成绩却越来越坏,优秀的成绩单是毫无指望的了,我只好写信给马丽亚夫人,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孩子身体太弱,功课又太重,尽管他尽了最大努力,依然应付不了他的功课,因此有必要让他离开学校,在乡下住一段时间,先把他的身体养好。我从她回信中看出,她那颗慈母的心虽然受了刺痛,但不失为一个通情达理的妇人和一个慈爱的母亲。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米哈希,我担心强烈的刺激会给他带来恶果,我只是暗示他,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母亲都是知道他是在勤奋学习的,对他的一切失败她都会谅解的。这番话的确给了他一定的安慰,因为他放声大哭了起来,这是很久以来所没有过的。他一边哭一边还喃喃地说:“我亲爱的善良的妈妈,我给你带来了多少痛苦啊!”然而当他一想到要不了几天,他就能回到乡下去,就能看见他的母亲和小罗娜,看到查列辛和马辛斯基神父,他便破涕为笑了。我也急于要回到查列辛去,因为我再也不愿意看到孩子的痛苦了。在那里等待他的是一颗慈母的爱心和乡亲们的忠诚相待,还有平静和安宁;在那里,学习对于他具有一种亲切感和故乡的情趣,而不是那种陌生的拜占庭式的东西,更不会对孩子们所珍视的一切都加以无情的嘲讽。在那里,他再也不必用绝望的语调来问我,是不是真正有波兰的历史。最后,在那里,整个气氛都是那样的亲切和安宁,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呼吸。因此,我把假期看成是对孩子的拯救。我掐指计算着离假期还有多少时日。这些等待的日子,对我说来真是忧心忡忡,对于孩子则是活受罪。
好像倒霉的事都给他碰上了似的。按照学校规定,学生中间除了用俄语交谈以外,禁止使用其他语言。有一次米哈希忘记了,他顺口便对小奥维茨基说,他很喜欢他,说的不是校方规定的语言。为此他又受到了一次公开警告,理由是“腐蚀”别人。这件事正好发生在节日前夕。这次打击给这个自尊心强而又敏感的孩子带来多大的痛苦,我在这里都不愿意去描述了。他的脑海里一定会是思绪如麻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受处分,什么该受警告,都早已是非不清、观念颠倒了。
所有这一切都把这颗幼小的心撕碎了。在他的眼前,看见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不是前程似锦,而是毫无出路的死胡同。于是他的背佝偻下来,像一串被风吹弯了的麦穗那样。我看到他每天早晨去上学的时候,他的每根神经都绷得很紧,以至于这个十一岁孩子的脸上老是露出悲戚的神情,看起来他时时刻刻都想哭,可是强制着自己不让哭出来。他的眼睛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的眼睛。有时,一种奇怪的沉思和半昏迷状态控制着他,他的行动仿佛失去了意识。他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举止安详又呆板听话的人。当我告诉他是散步的时候了,他也不像从前那样拒绝不去,而是拿起了帽子,一声不吭地跟着我走。假如不是我看出在这种表面的顺从下,隐藏着一种消沉和怀疑的情绪,我就会对这种变化感到满意的。他还像从前一样坐下来复习功课、做作业,可是这完全是出于习惯。他机械地背诵着动词的变位,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了,他昏昏欲睡似的对我说:“先生,我想,这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从此再也不敢向他提起他的母亲,免得把这个孩子正在饮下的那杯苦酒斟得更满。
对于他的身体,我是越来越担心了,因为他一天天在瘦下去,最后几乎变成透明的了。他的那些细小的血管,过去只有特别高兴或苦恼的时候,才在太阳穴上显露出来,现在却时时可见。此外,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反而长得更加俏丽,看起来恰似画中人。看到这孩子的一半像天使的脸,竟给人以一种残花败叶的印象,实在令人心痛。他已经背不动书包里的全部书了,我只好把几本书装进他的书包里,剩下的由我替他拿去,因为现在他上学和放学回家都得靠我接送了。对于任何尖酸刻薄的话语,我都一概置之不理了。圣诞节终于来到了。查列辛派来的马已经等了我们两天,随马一起送来的马丽亚夫人的信上写道,他们都在焦急地等着我们回去。“我听说,米哈希,”马丽亚夫人在信的结尾时写道,“你的学习有些困难,我并不期望你的成绩都是优秀,我只希望你的老师们也和我一样,相信你是尽了一切努力的,希望能用好的评语来弥补你学习上的不足。”可是老师们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对孩子的评语也根本不同。成绩不好,希望能得到好评语的想法也就落空了。最后一次因为不用“教课的语言”而受到的公开警告,就直接关系到这孩子的评语。他们认为:这孩子没有听从他们的教诲,将来不能为他们所使用,白白地占据着别人在学校里的位置。于是他被学校开除了。
米哈希傍晚带回了这个决定。当时屋子里几乎全黑了,因为外面下着大雪,我不能看清他的面孔,只见他走近窗前,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街上和空中飞舞的雪花。我不满意孩子这时的思想情绪,它们一定像雪花那样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乱成一片。可是我也不想和他说话,免得谈起那个开除的决定和他的成绩单来。我们在沉默中度过了一刻钟之久,这时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我点起了灯,开始收拾起行装来,但是看到米哈希老是一动不动地待在窗前,我便开口问他:
“米哈希,你在那里干什么?”
“这是真的吗?”他以每个字都是颤抖和停顿一下的声音说,“妈妈和小罗娜现在都坐在绿色大厅里的火炉边,正在想我们吧?”
“也许是的!为什么你的声音这样颤抖,你病了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什么,只是全身发冷。”
我给他脱去外衣,立即让他躺在床上,他确是全身在发抖。我给他脱衣服的时候,看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腿脚和细得如同芦苇秆一样的双手,直叫人心肝俱碎。我让他喝了一杯热茶,把可以盖的东西全给他盖上了。
“你现在好一点吗?孩子!”
“啊,是的!就是头还有些痛。”
这可怜的头,真是有该痛的理由。不久之后,这疲乏的孩子便睡着了。在睡梦中,他那狭小的胸脯呼吸得很吃力。我把他的和我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后来,由于这一天比平日要冷,我的胸部也有些发痛,很早就上床睡觉了。我吹灭了灯,差不多一躺下就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分,灯光和那熟悉的单调的读书声把我惊醒了。我看到桌子上亮着灯,米哈希坐在桌子边念书。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脸在发烧,眼睛半闭半开着,像是要更好地运用他的记忆力,他的头稍微向后仰着,用昏昏欲睡的声音反复念诵着:
“连接词:amem,ames,amet。”
我推了推他的肩膀:
“米哈希!”
他醒了,眨了眨眼睛,惊讶地望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
“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啦?”
“噢,先生!”他微笑着说,“我要把全部功课都从头复习一遍。我要让拉丁语得优秀,妈妈才会高兴的。”
我把他抱了起来,放回到床上去,他的身子像火一样烫着我。幸好有一位大夫就住在我们这座楼里,我立即把他请了过来。他给孩子号了号脉,然后把手放在他的额上,他不用考虑多久,就断定米哈希得的是脑炎。
嘿,很显然,他的头脑里实在是装不下这么多的事情啊!
他的病情很快就恶化到了可怕的程度。我立即打电报给马丽亚夫人,第三天,前厅里的门铃突然剧烈地响了起来,报告她的来临。等到我一开门,便看见她那张被黑面纱遮着的脸像亚麻布一样苍白。她的一只手用力地扶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整个灵魂仿佛都凝集在她的嘴上,当时她问我:
“还活着吗?”
“活着……大夫说,现在好些了。”
她撩起了面纱,上面还凝结着一层白霜,然后便朝孩子的卧室急急奔去。
我说了谎。米哈希的确还活着,可是并没有好一些。他甚至连坐在旁边的母亲都认不出来了。直到我换了一块新鲜的冰放在他的脑门上,他才睁开了眼睛,吃力地望着他母亲。很显然,他的整个身心此时都在同高热和昏迷做斗争,他的嘴唇颤抖着,露出了一丝笑容,终于轻轻地叫出声来:
“妈妈!……”
她握着他的一只手,在他的旁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连帽子都没有取下来,直到我提醒她,她才心神不安地回答说:
“真的,我都忘记脱帽了。”
等她把帽子脱下,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在那一头使她显得年轻漂亮的金黄色头发中间,竟有许多银丝在闪闪发亮,而三天前也许她头上一根白发都没有呢。
现在她亲自给孩子换湿毛巾,亲自喂药。她走到哪里,米哈希的眼睛就跟到哪里。可是不久,他又不认识她了。他的体温又升高了。在昏迷中他背诵着聂姆策维奇[3]的《关于茹凯夫斯基的颂诗》,这首诗他能全背下来,后来他又念了许多拉丁字。我实在不忍听下去,便常常离开他的房间。当他的身体还是健康的时候,他曾偷偷地学过祈祷文,以便回家之后能给母亲来一个意外。可是现在,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到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在临终前用单调而又细小的声音不断地念着:“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让我处在悲哀中,而让我的仇敌欺凌我?”[4]我不禁浑身发抖。
母亲的呜咽声伴和着这凄惨的谵语声……
这是圣诞节之夜……从街上传来了人们的嘈杂声和雪橇的铃铛声。城里已呈现出一派节日的欢快的气氛。从对街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一棵圣诞树,树上点着无数支蜡烛,挂满了用金银纸包裹的干果。同时还看到有许多孩子的头围在树的四周,他们那金色的和黑色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在空中飘动着,他们欢快地跳跃着,仿佛是站在弹簧上一样。家家户户都是灯火辉煌,响彻着欢乐和惊讶的叫喊声。街上听到的也尽是人们的欢乐声,只有我们这个孩子还在悲切地重复着:“我的主啊!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我?……”[5]
有一群孩子手持各种彩礼来到我们的大门口,随即便听到了他们的歌声:“他躺在马槽里……”圣诞之夜来临了,而我们却是忧心忡忡,深怕它会变成死亡之夜。有一会儿,我们觉得米哈希好像清醒了一些,因为他在叫唤妈妈和小罗娜,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他呼吸急促,而且越来越急促。有时他想把手伸向床头,中途便无力地落在床上。再也不能抱什么幻想了,这个小灵魂只有一半还在我们中间,他越来越不认识我们。他的神志早已飞走了,现在连他整个人都在向一个黑暗广漠的远方奔去。他既不认识人,也失去了知觉,甚至连他母亲的头也毫无觉察,她这时正绝望地躺在他的脚边……
仿佛有一座神秘的大门在朝他打开,他便往门里走去,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把他和我们拉开。到这时候,病魔完全胜利了,有如洪水一般逐渐地而又残酷无情地把他淹没了,把他生命的火花一点一点地熄灭了。他那双搁在被子上面的手显得苍白无力,已经出现死的征象了。他的鼻子高高耸立,脸上也出现了一种淡漠的严肃神情。到最后,他的呼吸就像手表那样低弱、急速。过了一会儿,他又叹息了一声,于是沙漏计时器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掉落下来了,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了……
午夜时分,我们都断定他快要断气了,因为他全身痉挛,发出低弱的呻吟,好像被人往嘴里灌水似的,他突然一下子不作声了。可是我放在他嘴边的那面小镜子,还有呼气所凝结成的雾气。一小时以后,他的体温下降了,我们都以为他得救了,连医生都说他还有一定的希望。他母亲一听到这话便晕了过去……
在两个小时当中,他的病情逐渐好转起来。天快亮的时候,医生回家去了。我通宵达旦地守护在他身边已经有四个晚上了,我的咳嗽又逼得我透不过气来,于是我便来到前厅,躺在一床草褥子上,立刻就睡着了。马丽亚夫人的声音把我惊醒了。我原以为她是在叫我,可是在这沉寂的夜里我清楚地听见她在喊叫:
“米哈希!米哈希!……”
我顿时毛骨悚然,因为这母亲呼唤孩子的那种可怕的声音使我立即明白了。
我还来不及爬起来,她就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支点着的蜡烛。
“先生,米哈希死了!……”
我立即朝孩子的床边奔去。他果真死了。他的头仰躺在枕头上,嘴巴张开,眼睛不动地盯住一个地方,全身僵硬。这一切都不容置疑地显示出:米哈希已经死了。
我用被子将他盖好,因为他母亲从床边站起来的时候,把被子从他那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上揭开了。我给他合上了眼睛。接着,我又不得不去照顾马丽亚夫人。圣诞节的第一天,我是在准备丧事中度过的,这种准备工作对我说来实在是可怕,因为马丽亚夫人不愿意离开尸体,还常常昏迷过去。等到人们来量棺材的尺码时,她昏倒了,后来在装殓尸体时,她又昏迷过去。到了后来布置灵台的时候,她又一次不省人事。那些装殓工人由于习惯了这种场面,便大手大脚地干了起来,她的悲痛就时时和他们的粗鲁发生冲突,使她又陷入昏迷之中。她亲自将木屑放在棺材里面的缎子下面,还像发烧似的低声喃喃,说垫子太低了。这时,米哈希还躺在床上,穿着一套新制服,戴着一副白手套,身体僵直,脸色明朗而无忧无虑。
我们终于把他放进了棺材,摆好了灵台,在四周点起了两排蜡烛。这个可怜的孩子生前在这间房间里念过许多拉丁语动词变位和做过不少的作业,现在这里竟俨然像一座小教堂,因为窗子都被关紧了,阳光照射不进来,而闪动的微弱的烛光把四壁照得有如教堂那样庄严肃穆。从他最后一次得了优秀成绩以来,我还没有看到过米哈希的脸色像现在这样明朗。他那端正俊美的脸孔朝着天花板,露出笑容,仿佛一个孩子在这种永恒的死亡休憩中得到了乐趣,并感到非常幸福。烛光的闪动使他的脸和笑容都显得像是个睡着了的活人。
他的那些没有回家过节的同学都先后来了。孩子们一看见蜡烛、灵台和棺材,便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也许是这位同学的形象使他们感到惊讶。不久以前他还和他们在一起,像他们一样被装满书本的书包压得腰弯背驼。他还常常得到坏的分数,受到公开的指责和警告,他的重音不好,人人都可以去揪他的耳朵和头发。现在他却高高地躺在那里,使人无法接近,显得庄严而又平静,周围环绕着一圈圈烛光,大家都怀着敬意和恐惧之情来到他的身边,甚至连那个奥维茨基,尽管他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现在和他比起来,也显得平平常常的了。
孩子们互相用胳膊推搡着,悄悄地议论起来:现在他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即使有人来了,他也用不着站起来了,他可以平静地微露笑容,他在那里完全自由自在,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只要愿意,就可以爱怎么喊就怎么喊,甚至还可以用波兰语同背上长着翅膀的天使们谈话哩!
他们就这样一边低声议论着,一边向灵柩走近,为米哈希祈求永恒的安息。
第二天棺材盖上了,钉上了铁钉,被抬到墓地去了,那里,堆放着一堆堆混有白雪的沙土,一会儿我就亲眼看到他被埋葬了,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今天,当我写这篇回忆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但是我一直在想念你,为你悲痛,我的小米哈希!我的过早凋谢的花朵!你的重音念不好,但你有一颗正直的心……我不知道你在那里能不能听见我的话,不过我知道,你的从前的老师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他越来越感到苦闷,越来越感到孤独,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你一样,离开这个人世的。
[1] 基里尔字是古斯拉夫字母的一种,即俄文字母的前身。
[2] 俄语重音是不定的,而波兰语的重音一般是固定在每个词的倒数的第二个音节上。
[3] 聂姆策维奇(1757—1841),波兰著名诗人。
[4] 原文是拉丁语。
[5] 原文是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