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喜剧——美国生活素描
序言
作为本小说描写对象的这件事情,据说确实是发生在美国的一个小城镇里。至于这座小城是在美国的东部还是西部,我也就没有打听清楚了,反正这个问题无关重要。也许在我之前,已经有哪位美国作家或者德国作家曾利用过这个故事。不过我认为,对于我的读者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就像故事发生的地点一样。
现在我利用作家的自由,把故事安排在加利福尼亚,同时我将努力把那边小城生活的一些特征描绘出来。
事情发生在五六年以前,马利波兹地区发现了石油资源。内华达和其他各州的石油开采所带来的巨额利润,立即便有几个大企业家组成联合公司以开发新发现的资源。于是各种各样的机器、油泵、起重机、梯子、大小油桶、钻机和阀门运到了这里,还为工人们建起了住房,还把这个地方称为“采油点”。不久之后,这个一年以前还是野狗出没的荒无人迹的地区,已经成了一个拥有几十栋房屋,几百个工人居住的村落。
两年之后,“采油点”被称作“采油城”,而且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真正城市了。我还要提请大家注意,这个城市现在有了裁缝、鞋匠、木匠、铁匠、卖肉的屠夫和一个从法国来的医生,不过这个医生以前只是一个理发师而已。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是个有学问的人,而且他从不害人,对于美国的医生说来,仅就这一点,他就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在美国的小城镇里,医生还往往经营着药店和邮政所,因而一身兼任三职。他当药剂师正如他当医生一样,于人都是无害的,因为在他的药店里,能够供应的药品只有两种:糖浆和药酒。这位举止安详,性格温和的老人常常对他的顾客说:
“吃我的药,你用不着担心,我有个规矩,每当我给病人发药的时候,我自己总要先服用同样的剂量。因此你该知道,这种药既然对我这个健康的人无害,那么,对于病人说来,也就不会有危险了。对不对?”
“对!”这些得到宽慰的市民表示赞同,这样回答道。不过,不知为什么,这些人竟没有想到,医生的职责不仅要对病人无害,还应该有所裨益才是。
达桑维勒先生——这是医生的姓名——特别相信药酒的奇效。他常常在集会上脱下帽子,向听众发表讲话:
“先生们,女士们,请你们相信药酒的功效。我现在七十岁了,整整四十年来,我天天服用此药。你们看,我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
这些先生和女士们当然能够看到,医生头上不但没有一根白发,就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因为他是个秃头,像灯泡一样发亮。因为这样的发现并不能给采油城增光添彩,也就没有人去进行反驳了。
这期间,采油城越来越繁荣了。又过了两年,一条铁路支线通到了这里,城市也有了选举出来的行政官员。得到全城居民爱戴的医生,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被推选为法官。鞋匠戴维斯(大卫)先生,一个从波兰来的犹太人,被选为市长,也就是警察头儿,这个警察局里除了他之外,就别无他人了。还建起了学校,特意聘请了一位女教师来主持教育工作。她是个高龄的老处女,一直患着牙龈炎。最后,还出现了第一家旅馆,名叫“合众国旅馆”。
采油城的生意十分红火、兴盛。石油的买卖带来了巨额的利润。城中的居民们注意到,戴维斯先生在自己的作坊前面安装了玻璃橱窗,就像旧金山皮鞋店的玻璃橱窗一样。于是在一次举行的集会上,“为了城市的新装饰”,他们当众向戴维斯先生表示感谢。戴维斯先生也以伟大公民的谦虚态度回答道:“谢谢!谢谢!”
哪里有市长和法官,哪里就少不了诉讼案件。既然要打官司,也就少不了笔墨纸张,于是在一号街和山犬街的转角处,开设了一家文具店,也就是“纸张店”,兼售政治日报和漫画。格兰特总统被画成挤牛奶的农民,而奶牛则象征着合众国。市长并不禁止该店出售这种漫画,认为这不属于警察的职责范围。
然而城市的文化发展并不到此为止,美国的城市缺少报纸是无法生活的,于是又过了一年,一份名叫“星期六评论周刊”的报纸问世了,小城的居民都是这份报纸的订户。这份报纸的编辑同时兼任报纸发行人和编辑部主任,他还是印刷工和投递员。执行这后一项任务对他来说倒是很方便的,因为他还养了一头奶牛,每天早晨他要到各家去送牛奶。但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写政治性的评论文章,这些文章都是这样开头的:
“如果我们这位不得人心的合众国总统能够倾听我们在一期报纸上向他提出的忠告等等。”
我们已经提到,这个快乐幸福的采油城已经拥有了城市所应有的一切。而且,石油工人也不像淘金者那样性格粗暴、行迹放浪,所以城里是一派升平景象。没有人打架斗殴,也没有听到过动用私刑,生活过得平平安安。每天的日子就像颗颗水珠那么一模一样,上午,人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傍晚,大家在街上焚烧垃圾。如果没有集会,他们便早早关门上床睡觉,明天晚上再来焚烧垃圾。
唯有一件事情让市长左右为难,焦虑不安,那就是他怎么也禁止不了市民们用短枪去射猎傍晚飞过城市上空的大雁。法律是禁止市民在街上放枪的。市长对大家说:“如果这里是个穷乡僻壤的小镇,那我是不会说三道四的,可是在我们这样的大城市,老是噼噼啪啪的,岂不有失体统。”
市民们听了,都点头称是,一致回答道:“说得不错!”可是到了傍晚,夕阳映红的天空中只要出现白色的或灰色的雁群,从高山那边向海洋飞去,大家便忘记了自己的诺言,拿起猎枪,又兴高采烈地打个不停。
戴维斯先生当然可以把这些违法之人送交法官,法官也可以罚他们的款。但是,不要忘记,这些违法之人在生病的时候,就是医生的主顾。在鞋子破了的时候,又成了市长的顾客。既然是唇齿相依,那就只有互不侵犯了。
于是采油城便太平安宁得有如天堂,可是这美好宁静的日子突然间被打断了。
一个杂货铺的男老板对另一家杂货铺的女老板恨得要死,而那个女老板对男老板也恨之入骨。
这里有必要向大家解释一下,何谓美国的杂货铺,杂货铺也就是出售一切物品的商店,你可以在这样的商店里买到面粉、帽子、雪茄烟、扫帚、纽扣、大米、沙丁鱼罐头、衬衫、猪肉、种子、工作服、裤子、灯罩、斧子、面包干、盘子、纸做的衬领、鱼干,一句话,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刚开始的时候,采油城只有一家杂货铺,开铺子的是个德国人,名叫汉斯·卡斯赫,是个从普鲁士来的慢性子的德国人,现年三十五岁,长着一对暴眼睛,身体并不肥胖,但相当魁梧。平时只穿衬衣,嘴里老是叼着烟斗。英语只会说一点点,就是做生意的那几句,别的便一概不会了。不过,做生意他却很在行。过了一年,采油城的人在私下议论,说他已经“值”几千美元了。
但是,采油城里又突然冒出了第二家杂货铺。
真是无巧不成书,第一家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德国人,这第二家的老板也是个德国人,而且还是个女的。
“库尼贡德和爱德华,爱德华和库尼贡德!”
这两家杂货铺之间立即爆发了战争。事情的起因是:劳拉·涅曼小姐,或者按照她自己的叫法是纽曼小姐,在开张的第一天卖给顾客的烤饼中,其面粉掺杂了苏打和明矾。如果她不能让人来给她做证,她用的面粉是从汉斯·卡斯赫杂货铺买来的(她自己的面粉还没有开包),那么就会给她带来极大的损害,引起社会舆论的不满。这样一来,大家才知道,汉斯·卡斯赫是个嫉妒心重的奸诈之徒。他想一开始就让对手名誉扫地,把她打垮。
当然,这两家杂货铺之间会有激烈的竞争,这是大家都预料到了的。但谁也没有料想到,他们的竞争会变成势不两立的仇恨,而且这种仇恨很快就达到了这种程度:汉斯非得要等到风朝对方铺子吹的时候才去焚烧垃圾,让对家吃烟雾。他的冤家对头呢,则口口声声骂他“德国佬”,汉斯认为这是对他的最大侮辱。
起初,居民们对他们两个都加以嘲笑,因为他们两个都不会说英语,这成了他们的笑柄。但是,慢慢地,由于每天都要和杂货铺老板打交道,顾客们也就分成了两派:汉斯派和纽曼派。两派的居民也相互侧目而视,这很可能会破坏采油城共和国的安定和幸福,导致未来局势的复杂化。戴维斯先生,作为一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从一开始就认为,应该把这种仇恨消灭在它的萌芽时期,所以他竭尽全力去劝解这两个德国人,让他们和睦共处。他曾多次站在街中间,用他们的本国语言规劝他们道:
“哎呀呀,你们吵什么呀?难道你们穿的鞋子不是从同一个鞋匠那里买来的吗?现在我那里正好有不少好鞋,这样的好鞋就是旧金山也很难找到。”
“对于一个快要打赤脚的人去吹嘘你的鞋子,岂不是白费口舌?!”纽曼小姐不快地答道。
“我是不靠脚来挣钱的。”汉斯也冷冷地答道。
应该让诸位得知,纽曼小姐虽然是个德国女人,却有一双漂亮的秀气的脚。因此汉斯的这种挖苦更使她气恨难平。
对立的两派便在市里的集会上提出了汉斯和纽曼的问题。不过,在美国无论是谁要和女人作对,谁就得不到公正的裁决,因此大多数市民都偏向于纽曼小姐。
汉斯不久便发现,他的杂货铺连日常开销都应付不了了。
然而,纽曼小姐的买卖也不那么兴隆,因为城里所有的女人都站到汉斯那边去了。她们发现自己的丈夫经常去光顾这个漂亮德国女人的店铺,而且每次都要待上很长的时间。
两家店铺都没有顾客的时候,汉斯和纽曼小姐便会站在各自的店门口,相互投来恶狠狠的目光。这时候,纽曼小姐便会哼起德国歌曲《我亲爱的奥古斯丁》的曲调:
“德国佬,德国佬!德国佬,德国——佬!”
汉斯则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仿佛在打量着一条一个月前被打死的死狗。然后便发出一阵狞笑,大声叫道:
“啊,我的上帝!”
这个冷漠的人憎恨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他每天早上站在门口没有见到纽曼小姐,便会烦躁不安地在那里转来转去,仿佛缺少了什么东西。
若不是汉斯知道自己一打官司准会输,因为纽曼小姐已得到《星期六评论周刊》编辑的支持,他们之间早就发生公开冲突了。汉斯散布消息说,纽曼小姐是戴着假胸的。通过这件事,他证实了《星期六评论》的编辑是纽曼小姐的靠山。本来,这样的消息是很容易让人相信的,因为在美国,戴假胸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足为奇。然而最近一期的《星期六评论》却发表了一篇气势汹汹的文章。编辑在文中抨击了某些“德国佬”的造谣中伤,接着,“他作为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士”,郑重告诉读者:被恶意诽谤的那位女士的胸部确实是真的,不是假的。
从这一天起,汉斯先生每天早晨喝的咖啡就不再加牛奶了,因为他再也不愿意去向这位周刊编辑订购牛奶。可是纽曼小姐却从此订购了两份牛奶。除此之外,她还到裁缝那里定做了一件低胸口的时髦衣裙,这就让大家彻底相信,汉斯是个可耻的造谣者。
这样一来,在这个狡猾的女人面前,汉斯真是感到自己已是束手无策了。那个德国女人每天早晨站在店门口,声音越来越大地哼唱了起来:
“德国佬!德国佬!德国——佬!”
“我用什么办法来治治她呢——汉斯寻思道——我这里有毒老鼠用的拌了毒药的麦子,是不是用它来毒死她的鸡呢?啊,不!不!他们会要我赔偿的。啊,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傍晚,纽曼小姐看见汉斯先生抱来了几捆野葵花,堆放在地窖的带铁栅栏的窗子下面,便感到无比的惊讶:“奇怪,这家伙想干什么?一定是用来对付我的。”她暗自思忖道。这时候,天色已昏暗下来了。汉斯把野葵花堆成了两行,中间留下一条通道,直达地窖的窗口。随后他又从屋里搬出一件用破布包着的什么东西,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纽曼小姐,才把那件神秘东西的包布打开,用野葵花的叶子盖住,然后他走到墙边,在墙上写了几个字。
纽曼小姐好奇得要命。
“一定是写我什么了!”她想,“等大家都睡了,我就去瞧瞧。就是死我也要去瞧个究竟。”
汉斯一做完这件事,便回到楼上的卧室,立刻灭了灯。这时,纽曼小姐匆匆披上一件睡袍,光脚穿上一双拖鞋,急忙穿过小街,来到两行野葵花的中间,直朝地窖窗口奔去,想看看墙上写的字。突然,她两眼翻白,上身往后一仰,嘴里发出痛苦的叫声:“哎哟!哎哟!”接着她就拼命地喊叫:“救命呀!快来救命呀!”
上面的窗子打开了。
“什么事呀?”传来了汉斯镇静的声音,“出了什么事呀?”
“你这该死的德国佬!”纽曼小姐厉声叫道,“你害死我了!我要死了,明天你也要被绞死。救命啊!救命!”
“我马上下来。”汉斯说道。
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手里拿着蜡烛,他看了看纽曼小姐,只见她站在那里,像被钉在地上一样。随即他便捧腹大笑起来。
“这是谁呀?纽曼小姐。哈……哈……哈。小姐晚上好!哈……哈。我放捕兽器是为了逮黄鼠狼的,结果却逮着了一位小姐。为什么小姐要来看我的地窖?我还特意在墙上写了警告:‘切勿靠近!’现在你就放开嗓门喊吧,让大家都跑到这儿来。让大家看看,你夜里常常来偷看我这个德国佬的地窖。啊,我的上帝!你喊吧!不过你得站在这里等到天亮。晚安,小姐,晚安!”
纽曼小姐的处境十分难堪:她若是喊吧,人们就会跑拢过来,那样就太丢脸了。如果不喊,她得整夜被捕兽器夹着站在那里,明天还得当众出丑,而且她的脚被捕兽器夹住越来越痛了。纽曼小姐的头晕得打转,天上的星星乱飞乱舞,月亮的光亮中浮现出汉斯的凶神恶煞般的脸孔……纽曼小姐昏厥过去了。
“耶稣呀!”汉斯惊叫了一声,“如果她死了,明天他们就会不经法院审判而对我动用私刑。”
他吓得头发直竖了起来。
没有办法了。汉斯赶紧找来钥匙打开捕兽器。但是要打开铁夹子并不容易,因为纽曼小姐的睡袍妨碍了他的动作。必须把睡袍撩开一些。汉斯虽然害怕,又非常恨她,但还是忍不住要朝他的敌人的那双秀腿瞧上一眼。在银色月光的映照下,她的那双秀腿真像大理石一般白净。
也许有人会说,此时此刻在汉斯的仇恨中萌生了恻隐之心。他急忙打开捕兽器,纽曼小姐依然昏迷未醒。他只好把她抱了起来,迅速跑进她的屋里。抱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里顿起一股怜惜之情。随后他回到了家里,整夜都没有合眼。
翌日早晨,纽曼小姐没有出现在她的杂货铺门前,唱她的曲词:“德国佬!德国佬!”也许是她感到羞愧了,要么是在想报复的办法。
她确实是在想报仇的对策。这天晚上,《星期六评论周刊》的编辑约汉斯去拳击,一下子就把他的眼睛打伤了。被逼得只有拼命的汉斯,也回敬了他一顿可怕的拳头,使得这位编辑经过短短一阵徒劳无益的招架之后,便被打倒在地上,叫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汉斯并没有声张出去——全城都知道纽曼小姐夜里发生的事情了。汉斯自从和编辑比过拳击之后,心中的那点怜惜之情便荡然无存了,只剩下对敌人的满腔仇恨。
汉斯预感到,他的那个仇敌定会给他一个预想不到的打击。他没等多久,打击果然来了。
店铺的老板们常常把各种货物写成广告,张贴在店铺的门前。这种广告总是用Notice(布告)做大标题。此外,读者还应该知道,美国的日用杂货铺还给当地的酒吧间和餐馆供应冰块。不放冰块,美国人是不喝威士忌或啤酒的。汉斯突然发现别人不来买他的冰块了,铁路运来的大量冰块,存放在地窖里都融化成水了,其损失达十多个美元。这是为什么?原因何在?汉斯还注意到,就连支持他的那一派人,每天也都去纽曼小姐的店铺买冰。他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酒吧里的老板们,他一个也没有得罪过呀!
于是他决心把此事弄个一清二楚。
“为什么你们都不到我这里来买冰?”他用半通不通的英语问一个经过他店门口的酒吧间老板彼得斯。
“因为你不卖冰呀!”
“我不卖冰,谁说的?”
“唉,我怎么知道。”
“可是,我这里有冰卖呀?”
“那么,这是什么?”彼得斯指着墙上的布告问道。
汉斯近前一看,气得脸都发青了。不知是谁把他布告上的Notice这个字中间的T字母给挖掉了,结果成了No ice,英文的意思是:“没有冰”。
“狗杂种!”汉斯大骂了一声。他脸色铁青,全身哆嗦,一下冲进了纽曼小姐的店里。
“真是卑鄙!”他吐沫横飞地大叫道,“为什么你把我中间的那个字母挖去?”
“我挖掉你中间的什么了?”纽曼小姐假装惊讶,一脸委屈的样子问道。
“我说的是那个T字,你把我那个T字给挖去了,难道你不清楚?见你的鬼,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得赔我的冰钱!”
汉斯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纽曼小姐也针锋相对,人们听见吵骂声都纷纷跑近前来。
“救命呀!”纽曼小姐扯开嗓子喊叫道,“这个德国佬发疯了。他硬说我挖掉了他中间的什么东西。我真冤枉呀!我什么也没有挖他的。啊,上帝!若是我能够的话,倒想挖掉他的眼睛,别的我不需要。我是个可怜的女人,孤身一人!他是不让我在这里待下去,他是要杀我的呀!”
她大喊大叫,泪流满面。美国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见不得女人流眼泪,于是他们抓住汉斯,给了他一顿拳脚,要把他撵出门去,汉斯想挣扎一番,那怎么能哩!他就像颗炮弹那样飞了出去,越过街道,跌进了自己的店里,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一个星期以后,汉斯店铺的门上面,挂出了一块用水彩画成的大招牌,招牌上画着一只猴子,身上穿着条纹连衣裙,外面罩上一条围裙。总而言之,它的装扮活脱像纽曼小姐。下面用金色大字写着:“猴子日用品杂货铺”。
人们纷纷前来观看,听见他们的嬉笑声,纽曼小姐走出店外,一看见那块招牌,脸色顿时煞白,但她没有失去神志,而是大声叫道:
“猴子日用品杂货铺,这不奇怪,因为汉斯先生就住杂货铺楼上,哈哈!”
然而,这次打击真是伤透了她的心。中午她听见一群放学回家的学生经过店门口时,都站在那块大招牌前面,大声叫嚷道:
“啊,这是纽曼小姐!您好,纽曼小姐!”
这太过分了。晚上,周刊的编辑来到她家时,她对他说道:
“这猴子画的就是我!我知道是我。但是我决不会放过他的,非得要他亲自把那块招牌取下,而且还要当着我的面,用舌头把那只猴子舔掉。”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立即去见法官。”
“立即,这是指什么时候?”
“就是明天!”
次日早晨,她走出店门,来到汉斯店门口,说道:
“你听着,德国佬,我知道这猴子画的是我。你和我见法官去,看他会怎么说。”
“他会说,我有权在自己的招牌上爱画什么就画什么!”
“那就等着瞧吧!”纽曼小姐气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怎么知道,那猴子就是你呢?”
“我的心告诉我的。走,见法官去,如果你不去,就让市长把你铐去。”
“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汉斯说道。他相信这一次胜利是属于他的。
他们锁上了店门,双双去见法官,一路上争吵个不停。一直走到丹桑维勒先生的门口,他们两个才突然想起,他们懂得的英语还不足于把问题的来龙去脉向法官陈述清楚。怎么办呢?他们想起了市长戴维斯先生,他是个波兰来的犹太人,既会德语,又会英语,于是他们又去找市长了。
可是,这位市长已坐在大车上,正准备出去。
“你们见鬼去吧!”他急急忙忙训斥道,“你们闹得全城鸡犬不宁,整年只穿一双鞋子的家伙。我要去拉烧柴了,再见!”
说完他就赶着车走了。
汉斯双手叉腰,慢条斯理地说道:
“小姐,你只好等到明天了。”
“等到明天?不行,我情愿死去也不想再等了,除非你把那块猴子招牌扯下来。”
“我不扯!”
“那就把你吊死!德国佬,你就会被吊死了。市长不在,照样能把事情解决,反正法官也清楚我们的事情!”
“好吧,市长不管,我们就找法官去。”
但是,纽曼小姐说得不对,全城只有法官一人,对他们的争吵一无所知。这个于人无害的老头儿,整天埋头在他的药酒配制中,还以为自己是在救死扶伤、普济众生哩。
他像接待每个人那样接待了他们,慈祥而又彬彬有礼。
“把舌头伸出来看看,我的孩子……”他说,“我马上给你们开方子。”
两个人都摇起手来,表示他们不是来看病的。纽曼小姐还一再说道:
“我们不是为这个来的,不是为这个来的!”
“那么,你们要什么呢?”
他们两个都抢着说话,汉斯说一句,纽曼小姐就争着说十句。这个德国姑娘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表示汉斯伤透了她的心。
“啊,我明白了。现在我明白了。”法官说道。接着他拿出一个大本子,开始写了起来。他问汉斯多大年纪——三十三岁——他又问纽曼小姐的年龄,她说她记不太清楚了,大概,好像是二十五岁左右。“好极了,你们的名字:汉斯——劳拉,好极了!你们是干什么的?开杂货铺。好极了!”法官还问了些别的问题,他们都没有听懂,但都回答说:是。法官点了点头,事情办完了。
法官写完之后,便站起身来。让劳拉大为惊讶的是,他拥抱了劳拉,还亲了她一下。
她认为,这对她说来,是个好兆头,于是她怀着极其美好的希望,朝家里走去。
路上,她对汉斯说道:
“等着吧,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你还是给别人看看吧!”汉斯平静地答道。
第二天早上,市长来到他们的店门前,汉斯和纽曼小姐都站在各自的店门口,汉斯叼着烟斗,纽曼小姐哼着:“德国佬!德国佬!”
“你们是想去找法官吗?”市长问道。
“我们已经去过了。”
“嘿,怎么样?”
“我的市长先生,我的戴维斯先生!”纽曼小姐大声说道,“请您去打听一下,法官是怎么判的?我现在正需要几双鞋子……请您在法官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您自己知道,我是个可怜的姑娘……又是孤身一人。”
市长走了。过了一刻钟他便回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后面跟着一大帮人。
“嘿,怎么样?怎么样?”他们两个都异口同声地问道。
“事情全解决了!”市长回答。
“到底是怎样解决的?”
“唔,他还会做什么坏事呢?他让你们两个结婚了。”
“结婚?!”
“是呀,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人总是要结婚的呀!”
即使头上响起一块霹雳,汉斯和纽曼小姐也不会这样惊恐失色。汉斯睁大着眼睛,张着嘴,吐出了舌头,像呆子似的望着纽曼小姐,而纽曼小姐呢,也同样睁大着眼睛,张着嘴,吐出了舌头,呆呆地望着汉斯。他们两个都惊呆了,一动不动的。后来,他们两个都大叫起来:
“我是他的妻子!”
“我是她的丈夫!”
“这是强迫的啊,我不答应!我不愿意!马上就去办离婚。”
“不行,我不愿意结这门婚事!”
“我宁可死掉,上帝啊!……离婚,离婚,去离婚!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我亲爱的,大喊大叫有什么用!”市长平静地说道,“法官给人结婚,但不能给人办离婚。叫嚷是无济于事的。你们又不是旧金山的百万富翁,还想离婚。你们难道不知道,离婚要花多少钱。哎……呀……呀,叫嚷又有什么用,我店里有些漂亮的儿童皮鞋,我可以低价卖给你们。再见!”
市长说完就走了,围观的群众也嬉笑着散去了,只留下这对新婚的人还站在那里。
“这都是这个法国人干的好事!”新娘嚷道,“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我们是德国人。”
“对!”汉斯回答道。
“可是我们得去离婚。”
“是我首先要离的,你把我中间的T字挖掉了。”
“不,是我先要离的,你用捕兽器害我。”
“我可不想要这样的妻子。”
“我一见到你就恶心。”
他们各自回家,将店铺关了门。她坐在家里,整天都在思来想去的。他坐在楼上也在思考。夜幕降临了。夜晚给人带来了平静,可是这两个人都久久不能入睡。两人都躺在床上,眼睛却是睁开着。汉斯在想:“我的妻子就睡在对面。”纽曼小姐也在暗忖:“我的丈夫睡在街那边。”于是一种奇怪的感情便在他们的心中油然而生;愤怒和仇恨之中混杂着一种孤独感。除此之外,汉斯还想到了那块画有猴子的招牌。现在怎么能让它还挂在那儿呢?那是讽刺他妻子的漫画呀!他现在觉得,请人来画这猴子,本身就是一件卑鄙的行径。不过,这个纽曼小姐也真够厉害的,他恨她,他的冰就是因为她的恶作剧而全都化成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曾在月色朦胧的夜里用捕兽器害过她。想到这里,他又忆起了在月光中看到的她那双漂亮的秀腿。“喏,说句老实话,她倒是个能干的姑娘。”他心里在想,“但是她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她!情况就是这样。哎,老天爷,就这么结了婚,和谁呢?纽曼小姐!要去离婚吧,这里的离婚费特高,即使把整个店铺搭进去,怕也不够啊!”
这时候,纽曼小姐也是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我现在是这个德国佬的妻子了,我不再是个姑娘了,……我是想说,我现在是个嫁了人的姑娘了。嫁给了谁呢?嫁给了那个卡斯赫,就是用捕兽器来害我的……固然他曾把我抱回家,送到了楼上……他的力气真大。啊,他毫不费力地就把我这个人抱了起来。唉,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也没有。然而纽曼小姐开始感到害怕了,可她以前从未害怕过。
“如果现在他胆敢前来……我的上帝!”
接着她又说了一句:“不,他不敢来,他不会来……”声音里带有一种特别失望的情调。
然而,她的恐惧却越来越大。“一个单身女人,怎么不会心惊胆战呢?”她想,“家里要是有个男人,那就安全多了。我听说这一带出现过谋杀案。(其实纽曼小姐什么谋杀案也没有听到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在这里会被他们杀死的。唉,这个卡斯赫,这个卡斯赫!他把我的路都切断了。离婚的事,应该去找人商量一下。”
她这样思来想去的,在她那张美国的大床上,辗转反侧,难于入睡。她确确实实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突然,她一跃而起。这一次,她的害怕确实是有其原因的:在这万籁全寂的黑夜里,清晰地听到了锤子的敲打声。
“耶稣呀!”纽曼小姐叫了起来,“他们要到我家里来了。”
她一边说着,便跳下了床。奔向窗口,朝窗外一望,立即放心了。月光下,看见街对面有一架梯子靠在门上,梯子上是汉斯先生那魁梧的身影,他正在用锤子敲掉挂猴子招牌的钉子。
纽曼小姐轻轻打开了窗子。
“他在把招牌取下来,说明他为人还正派。”她想道。
她突然感到,她的心软了。
汉斯慢慢拔出钉子,那铁皮的招牌便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随后他走下梯子,拆掉四周的木框。然后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把铁皮卷成圆筒,再把梯子挪开、放好。
纽曼小姐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夜,宁静而又温馨……
“汉斯先生!”姑娘突然轻声喊道。
“啊,小姐,您还没睡?”汉斯同样轻声地回问。
“没有,晚上好,先生。”
“晚上好,小姐。”
“您在做什么?”
“我把这猴子拿下来了。”
“谢谢您,汉斯先生。”
沉默片刻。
“汉斯先生!”又响起了小姐轻微的喊声。
“什么事,劳拉小姐?”
“我们应该商量一下离婚的事。”
“好的,劳拉小姐。”
“明天行吗?”
“明天可以。”
又是片刻的沉默。月亮在天上微笑,狗也不再吠叫了。
“汉斯先生。”
“什么事,劳拉小姐?”
“我急着要离婚的哩。”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忧郁。
“我也是,劳拉小姐。”
汉斯的话语里带着悲切的声调。
“您知道,这件事是不能耽误的。”
“是呀,最好别耽搁了。”
“我们要早早商定,越早越好。”
“是越早越好,劳拉小姐。”
“那我们现在就来商量好吗?”
“如果小姐允许……”
“那您就上我这儿来。”
“好的,那我就去换件衣服来。”
“用不着那么客气。”
楼下的门打开了,汉斯消失在黑暗中,但是转瞬间,他就来到了姑娘的卧室,房间舒适、温馨而又整洁。纽曼小姐穿了一件白睡衣,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我听您的,小姐。”汉斯说道。声音发抖,但充满无限的柔情。
“不过,先生您知道,我很想离婚……但是我担心……街上会有人看见我们的……”
“这儿很暗,外面看不见我们。”汉斯说道。
“啊哈,真的,是这样。”纽曼小姐答道。
这时候,他们开始商量起离婚这件事来……不过,这已经不是我这篇小说所描写的范围了。
采油城里从此又恢复了宁静。
(1877)
愿你福星高照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