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索
秋天的最后几天,对这个位于加利福尼亚南部的小城阿纳海姆来说,正是娱乐和庆祝的日子。这时候,葡萄的收摘工作已全部结束,城里拥满了无数的工人。在这些工人中,一小部分是墨西哥人,大部分是卡菲拉的印第安人,他们是从加利福尼亚内地的圣·贝纳廷诺的崇山峻岭中出来谋生的土人。再没有比这些人给阿纳海姆带来的景色更绚丽多彩的了。无论是墨西哥人,还是印第安人,都栖息在街头或卖东西的广场上,也就是所谓的市集上。他们躺在那里的帐篷里,有的干脆就住在露天里,因为在这个季节,天气总是晴朗温煦的。这是一座风景优美的小城,周围长满了一丛丛的加利树、蓖麻和胡椒树。城市像市场一样人声嘈杂,一片喧嚣,与长满仙人掌的荒野的深沉寂静适成奇异的对比,这些荒野是紧挨着葡萄地的。每到傍晚,当金光耀眼的夕阳沉入海中,万道霞光反照在天空时,就把成千上万只从山上一直栖息到海边的野鸭、野鹅、鹈鹕、海鸥和雁群,都映成了玫瑰色。这时候,阿纳海姆城里点起了篝火,开始举行晚会了,黑人歌手们于是擂起了他们的羯鼓,每一堆篝火旁边都能听见鼓声和低沉的五弦琴声。墨西哥人穿着宽大的篷衫,跳起了他们最喜欢的“博莱罗舞”。印第安人手里拿着白色的“科特”长棍,伴和着他们,或者大声叫喊着:“哎,维瓦!”[1]那些用红木燃烧起来的篝火,爆发出噼啪的响声,火星四溅。在那血红的火光里,可以看见欢跳的人群,而围绕在四周的则是当地的居民,他们手挽着自己美丽的妻子和女儿,兴高采烈地望着那些欢乐的人群。
然而,当最后一串葡萄被印第安人用脚踩榨完的这一天,才是最隆重的节日。因为这一天,由德国人赫尔希先生率领的巡回杂技团正好从洛杉矶赶来了,同时来到的还有赫尔希先生的动物展览,其中有猴子、美洲狮、非洲狮、一头大象和十几只返老还童的鹦鹉,这些动物组成了“世界上最壮观的奇景”。那些卡菲拉人把他们还没有喝掉的最后几个钱都奉献了出来。他们并不是要来看这些野兽,因为这些动物在圣·贝纳廷诺山里并不少见。他们要看的是那些女演员、大力士、小丑,以及马戏团里所有技艺超群的表演。他们认为这些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也就是一种只有靠超凡的法力才能实现的魔术。
如果有人认为,这个马戏团仅仅对印第安人、中国人或者黑人才有吸引力,那他一定会遭到赫尔希先生的一顿臭骂。马戏团的到来,不仅吸引了城郊四周的居民,甚至连附近一带的小城镇,如威士敏斯特、奥兰奇和洛斯·尼托斯的居民也都拥到了这里。“柠檬街”上充塞着形形色色、大小不一的车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巨大的“移民”区都轰动起来了。那些体态娉婷的年轻小姐们,金黄色的额发垂在眼睛上面,她们坐在马车的前座上,得意扬扬地超过街上的行人,还故作娇态,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从洛斯·尼托斯来的西班牙小姐们从她们的绢纱面罩里向外面抛着种种媚眼。从四郊来的太太们衣着都非常时髦,骄傲地靠在她们那些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肩膀上。这些男人大多是头戴一顶旧帽子,上面穿一件法兰绒衬衣,下面穿一条斜纹布裤子。由于没有打领带,领子上的纽扣都扣得紧紧的。
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打招呼,彼此问候,仔细打量着别人的穿着,看他们是否时髦华美,然后便闲谈一阵子。
在那些装饰着鲜花、看起来像一把大花束的美国马车中间,青年男子们骑着雄骏的野马,从高高的马鞍上俯下身来,偷看少女们帽子下面俊俏的脸庞。这些半驯化的野马被街上的喧闹声惊吓了,鼓起它们血红的眼睛,双蹄竖立起来,嘶鸣着。不过这些勇敢的骑手对此毫不在意。
大家都在谈论那些“最壮观的奇景”,或晚上演出的种种节目,其新颖奇特将超过以往他们所看过的一切。的确,大幅的海报预告了这些真正的奇迹。马戏团的赫尔希先生自己就是一个“耍鞭子的艺术家”,他将要和最凶猛的非洲狮子登台献技。据节目单称,这头狮子将要向团主猛扑过去,而他的全部防身武器就是一根鞭子,但是这件普通的武器在这双神奇的手里却变成了(据节目单宣称)一把会冒火的利剑和盾牌。这条鞭子的末梢会像响尾蛇那样咬人,会像闪电那样发光,会像霹雳那样刺击,使那头凶猛的野兽永远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它龇牙咧嘴,也不敢扑到这位艺术家的身上。节目还不止这些。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奥尔索,是白人父亲和印第安母亲生的“美国的赫拉克勒斯[2]”。他一人能用肩膀扛起六个人,每个肩膀上站三个。此外,马戏团老板还悬赏一百美元,无论什么人,“不管其肤色如何”,凡是能在角斗中把这个少年大力士摔倒在地的,就能得到这笔奖金。整个阿纳海姆都在传播这样一个消息,说那位杀死过灰熊的猎手已经特地从圣·贝纳廷诺山里出来,要和奥尔索比比高低。这个猎人以勇敢大胆和膂力过人而闻名,自从加利福尼亚成为加利福尼亚州以来,他是第一个敢用斧子和短刀去杀死灰熊的人。
这个杀熊者有可能打败这个十六岁的杂技团大力士,这给阿纳海姆的男子汉们以极大的鼓舞。因为这个奥尔索以前一直是所向无敌,把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最有力气的“美国佬”都摔倒在地上。如今若是被这个猎人打败,那么,加利福尼亚就会获得不朽的光荣了。女人们也对节目单上的另一个节目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据说,就是这个孔武有力的奥尔索将顶起一根三十尺长的木杆,杆顶上站着那个“世界奇观”的小詹妮。海报把她吹嘘为“基督教时代开始以来”世界上最美的一个姑娘,詹妮虽然只有十三岁,马戏团老板也悬赏一百美元,任何一个姑娘,不论其肤色如何,如果能在容貌方面超过这位“空中天使”,就能得到这笔奖金。从阿纳海姆及其邻近地区来的那些小姐们、小小姐们和最小的小姐们,在读着节目单上的这条说明时,都噘起嘴来,表现出不屑一顾的轻蔑态度。她们还认为,谁若是去参加这种比赛,就是贬低自己的身份。但是,她们个个都情愿放弃家中舒适的座椅,争相去看晚上的表演,去看那个还是孩子的对手。不过,她们谁也不相信,她的美丽能赛过比姆巴姐妹。比姆巴家的两姐妹,大的叫雷弗娇,小的叫梅塞德,她们懒懒散散地坐在一辆漂亮的马车里,正在读那张海报。在她们那无比美丽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激动的表情,虽然她们都感觉到阿纳海姆全城的人此时此刻正盯着她们,仿佛是在请求她们来挽救全州的名誉似的,而且全城的人都怀着一种爱国的自豪感,深信在这个世界的所有高山峡谷中,再也不可能找到比加利福尼亚的这两朵鲜花更美丽的花朵了。啊!雷弗娇和梅塞德两姐妹真是一双天姿国色的姑娘啊!在她们的血管里流着纯粹卡斯迪亚的血并不是毫无来由的,她们的母亲时常谈起这个血统,表明她既轻视那些有色人种,也瞧不起那些浅头发的人,也就是“美国佬”。
两姐妹都体态轻盈而窈窕,她们的举动都有点儿神秘的懒散,同时又是那样的风骚迷人。无论哪个年轻人,只要一接近她们,就会萌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难以言状的欲望来,他的心就会跳得很厉害。雷弗娇和梅塞德身上显露出的百般娇媚就像木兰花散发出的沁人芬芳一样。她们的脸都很白嫩俊俏,面色晶莹透亮,泛出一丝淡淡的玫瑰红,有如黎明的霞光,一双黑黑的丹凤眼,显得非常甜蜜,眼神天真而聪慧。她们披着轻纱披肩,坐在装饰着鲜花的轻便马车上,既纯洁又安详,而且是那样的美丽,连她们自己似乎都不知道她们有多美。阿纳海姆的人望着她们,真是大饱眼福,他们以她们为自豪,也衷心喜爱她们。如果这个詹妮竟能胜过她们,那她不知该有多美啊!《星期六评论》曾这样写道:当小詹妮爬上了由奥尔索的强壮肩膀举起的木杆顶端时,当她冒着生命危险,悬挂在木杆顶端上,开始伸展双手,像蝴蝶一样拍打时,整个杂技场里都鸦雀无声,不仅观众的眼睛在注视着她的表演,就连他们的心也在跟着她的动作而颤动。《星期六评论》最后写道:“谁若是在高杆上,或是在马背上看见过她一次,他将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因为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就连那个为皇宫旅馆作画的旧金山人哈尔维大师,也无法画出像她这样美貌的人物来。”
阿纳海姆的青年人一来是因为持怀疑态度,二来是因为喜爱比姆巴姐妹,便认为这是一个骗局。不过,到底如何,只有到了晚上才能见分晓。这时候,马戏团周围熙熙攘攘,人群越聚越多。围绕着大马戏棚的是一长排木屋,从这些木屋里传出了狮子和大象的吼声,鹦鹉站在挂在木屋的环架上,用刺破天的尖声大叫着。那些猴子呢,有的用自己的尾巴倒挂着,有的则在和观众逗乐。木屋四周用绳子围隔起来,使人和动物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后从那间大戏棚里走出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的目的就是要激起人们的好奇心,使他们惊讶不已。队伍的前头是一辆由六匹马拉的大车,马头用羽毛装饰着,马夫们身穿法国驭者的制服,坐在马鞍上,驱车前进。大车上摆放着狮子笼,每个笼子里都坐着一位手持橄榄枝的姑娘。大车之后是一头大象,身上披盖着一块花毡,背上立着一座塔楼,塔楼里站着好几个弓箭手。号角劲吹,锣鼓齐响,狮吼鞭舞。一句话,整个队伍嘈嘈闹闹地行进着,像吵架似的。队伍并不就到此为止;在大象后面,还跟着一架带烟囱的机器,就像火车头似的,这架机器像一座管风琴,蒸汽从机关里与其说是奏出了,倒不如说是最令人惊异地呼哨出了那首风行的民歌《扬基歌》。有时蒸汽在管子里堵住了,就会发出平常的那种呼哨声,然而这丝毫也没有减低围观群众的热情。这些群众听到这蒸汽呼哨出来的歌声,个个兴奋得不能自制,美国人大声呼叫:“呼啦!”德国人高喊:“啊嘿!”墨西哥人则是叫着:“哎,维瓦!”卡菲拉人高兴得像野兽得到美味那样狂呼乱叫。
人群跟在大车后面走着,马戏场周围一带反而显得冷冷清清的。鹦鹉停止了尖叫,猴子也不再翻筋斗了。然而“那最壮观的奇景”却没有出现在游行队伍里。大车上既没有“无与伦比的耍鞭子”的团主,也没有“不可战胜的奥尔索”,更没有那位“空中天使”詹妮。他们都要留到晚上才会出来,以便产生更强烈的印象。这时候的马戏团老板时而坐在木屋里,时而到卖票房里转转;卖票房里他手下的黑人露出白牙齿在向观众微笑。他朝里面望了一望,一切都令他生气。奥尔索和詹妮正在马戏场里练习动作。然而这座大帐篷里却是又黑暗又安静,马戏场内部梯形座位的最高处,几乎完全黑暗了。不过,大片的阳光透过帐篷顶照射在铺满木屑和细沙的场地上。通过从篷布上透射进来的灰色光线,可以看到有一匹马站在木栅墙的旁边。马的旁边没有人,这匹雄壮的大马显然是劳累疲乏了,它用尾巴驱赶着苍蝇,拼命地摆动着它那用白缰绳系住的头,随即把头朝胸前弯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你就渐渐能看见别的一些东西了,那里有横放在沙地上的木杆,奥尔索通常就是用这根木杆来举詹妮的。还有几个糊着吸墨纸的铁环,詹妮就是要从它们中间穿过去的,但是这些东西都是乱七八糟地放在地上。整个半明半暗的场地和完全昏暗的马戏场内,给人以一座空房子的印象,仿佛它的窗户早就被钉死了似的。一排排梯形座位,只有几处地方有亮光,看起来就像一座废墟。那匹耷拉着脑袋的马也不能给这幅画面增添活力。
奥尔索和詹妮又是在哪里呢?一缕光线从帐篷开口处射进来,光线中有尘埃在飞扬和滚动,光线有如一条金带照在远处的几排椅子上,这条金带随着外面太阳的沉落而移动,最后便照射到了奥尔索和詹妮的身上。
奥尔索坐在长凳上,詹妮坐在他的身边。她那美丽的、孩子气的脸孔紧偎在这个大力士的肩膀上,她的一只手伸过他的脊背,搭在他的另一个肩膀上。姑娘抬眼向上,仿佛在细心听她的伙伴说话。奥尔索则俯身向着她,不时摇晃着脑袋,似乎是在向她解释或说明什么事情。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真可以被看成是一对恋人,只不过詹妮那双穿着粉红色紧身裤的小腿还够不到地上,只是前后悬空地摆动着,完全是一副孩子气的姿态,使人想起制造陶器的动作。而她那双向上看的眼睛,也只是表现出一种专心听讲和集中思想的神情,没有一点谈情说爱的情怀。而且她的身体也刚刚显示出成年人的初步轮廓。总的说来,詹妮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非常娇媚的女孩子,说来不能不得罪那位为皇宫旅馆作画的旧金山人哈尔维先生,因为就连他也很难想象出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来。她有张天使般的脸,她那双大大的有点忧郁的蓝眼睛,透露出一种深沉的、甜蜜的、充满信任的神情。黑黑的眉毛长在白嫩的前额上,显得无比的俏丽,又仿佛总是在沉思似的。金黄色的、如丝般的、有点零乱的鬓发,把暗影投在了她的额角上,不单是哈尔维大师,就连另一位名叫伦勃朗[3]的名画家,对这样的形象也不能不为之所动,从而挥笔作画的。这位姑娘使人想起了灰姑娘和葛莱琴[4],而她那种偎依的姿势,又揭示出她的怯生生的性格,说明她需要别人的保护。
她的这种体态,像葛莱慈[5]画中的少女一样,使她身上穿的那件紧身的演出衣裙显得格外动人。她穿了一条缀有银片的短纱裙,短得连膝盖都遮不住,和一条玫瑰色的紧身裤衩。她坐在金色的光带上,衬托着又深又暗的背景,看起来真像一个光亮而又透明的幻影,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与那个青年的四方形的宽阔身体,适成强烈的对比。
身穿肉色紧身裤的奥尔索,远看就像是裸体的。同一道光线照亮了他那发育过分的、不匀称的肩膀,隆起的胸脯,干瘦的肚腹和短得与身体不相称的双腿。他那强壮粗犷的身体仿佛是用斧头随意砍削而成。他不单具有一般马戏团里的大力士的全部特征,而且还发展到这样粗壮的程度,竟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漫画式的人物。另外,他长得很丑。他有时抬起头来,人们就能看到他的脸了,五官倒也长得端正,也许端正得过分了,反而显得有些僵硬,也像是用斧头砍削出来的。他那低矮的额头和一头像马鬃一样的黑发,直垂到鼻子上,这无疑是从他印第安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使他的脸上有一种阴沉凶恶的表情。他既像一头公牛,又像一头熊,总而言之,他的力气过人,也很凶暴,确实不是一个举止温和的人。
每当詹妮走近马厩时,那些可爱的动物都转过头来,抬起它们那聪慧的眼睛,发出轻轻的嘶鸣声,仿佛在说:“亲爱的,你好啊?”但是,它们只要一见到奥尔索,就害怕得缩拢在一起了。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老爱喃喃自语,脸色阴沉。赫尔希先生手下那些担任马夫、丑角、歌手和走绳索的黑人,都很不喜欢他,一有机会便想法整治他。由于他是个混血儿,他们都瞧不起他,甚至还公然对他表示出轻蔑的态度。说句老实话,团主悬赏一百元给那些前来与奥尔索比试高低的人,倒不用担心会失去这笔钱。可是,团主既恨奥尔索,同时又怕他。当然,他的这种怕,就像一位驯兽师,譬如说,害怕一头狮子一样,也就是说,他可以毫无理由地鞭打他。
赫尔希先生之所以鞭打他,还有另一层原因,他认为如果他不打这个小伙子,小伙子就会来打他,而且他总是遵奉着克里奥尔女人[6]的原则,把鞭打当成惩罚,把不鞭打看成是奖赏。
奥尔索的情况就是如此。然而,从他突然爱上了詹妮以来,他就变得好多了。这件事发生在一年以前,奥尔索当时还兼管着动物。有一次,他去擦洗美洲狮子的笼子,那只狮子把利爪伸出铁栏,抓伤了他的头,这个大力士便走进铁笼,索性和狮子展开了一场可怕的搏斗,结果是他活着出来了,不过他的伤势不轻,当场就昏过去了。后来他病了很久,尤其是那个团主还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顿,因为他把美洲狮子的脊梁骨打断了。在他生病期间,小詹妮向他表示了不少的同情,没有人在旁边时,她替他包扎伤口。一遇到空闲的时候,她就坐在他的身边,给他读《圣经》,她把它叫作“好书”,里面讲到了人人要互爱、宽恕和慈悲。总之,这本书所讲的都是赫尔希先生马戏团里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奥尔索听着这本书,脑子里就在不停地思考,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如果马戏团能像书中所说的那样好,那他也就不会这样桀骜不驯了。同时他也想到,若是那样的话,他也不会挨打了,甚至可能会有人爱上他的。那么爱上他的会是谁呢?绝不会是那些黑人和赫尔希先生,也许会是小詹妮吧,她的声音是那样甜蜜,犹如一只夜莺在他的耳边歌唱。
由于有了这样的想法,有一天晚上,他尽情大哭了一场,热烈地吻着詹妮的一双小手。从这个时候起,他就深深地爱上了她。而且从此以后,每当晚上演出时,小姑娘一骑在马上,他就要来到场地边,用一双关切的眼睛追随着她。他把糊有吸墨纸的铁圈摆好,对她微笑。当伴奏的音乐一奏出“啊!死亡临近了!”的曲调时,他就把她举在木杆的顶端,使观众大为惊讶,连他自己也在担惊受怕。此时此刻他心里知道,一旦她掉了下来,那么马戏团里就再也没有人有这样一本“好书”了,所以他的眼睛老是注视着她,而他的这种谨慎小心,他动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害怕的样子,更增加了表演的惊险性。随后,他们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召唤出来,一起来到场地谢幕时,他又总是把她推到前面,让她接受更多的喝彩声,他自己也高兴得喃喃自语起来。这个孤独的人只和她谈得来,也只有在她面前才能敞开自己的心扉。奥尔索憎恨马戏团,憎恨赫尔希先生,因为他和“好书”上的人根本不同。常常有一种念头把他带到天边,带到森林和草原上去。当这个到处流浪的马戏团来到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时,他的心里就会无比的激动,有如一只关久了的狼,一遇见森林,心里就会无限向往一样。他的这种性格,并不单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因为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浪迹草原的猎人。他把自己的这些想法通通都告诉了小詹妮,同时还向她讲述了草原上的生活情形。对于这种生活,大部分是他猜想出来的,一小部分是他从草原来的猎人那里听来的,因为经常有猎人到马戏团来,他们不是给赫尔希先生送来野味,就是被团主为打败奥尔索而设立的一百元奖金所吸引。
小詹妮听着这些谈话和印第安人的幻想,总是把她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或是陷入沉思中。啊,奥尔索一个人是不会到荒原上去的。她会永远和他在一起,因此,他们都觉得非常愉快,尽管这种生活使人感到恐怖。他们每天都能看到新的东西,他们会有自己的农场,因此他们需要考虑所有的事情。
现在,这两个人正坐在这条光带中,互相交谈着,而不是在练习新的翻跳动作。马站在场里,耷拉着脑袋。小詹妮紧靠在奥尔索的肩膀上,一对沉思的眼睛凝视着空中,两条腿不停地摆动着。她的脑海里正在想着荒原的生活,有时她也提出一些问题,以便更好地了解这种生活。
“那么人住在哪里呢?”她抬眼望着自己的同伴,问道。
“那里有的是橡树。只要有一把斧子,就能建起一座房子来。”
“是的。不过,房子还没有盖起来的时候又住在哪里呢?”詹妮说道。
“那里总是很暖和的。那个杀熊的猎人说过,那里非常暖和。”
詹妮更加用力地摆动着她的双脚,好像在说,如果那里暖和,那她就什么也用不着担心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思考起问题来了。她在马戏团里有一只心爱的小狗,她称之为狗先生,还有一只小猫,她管它叫猫先生,它们的去向她也应该做出安排。
“狗先生和猫先生是不是也跟我们一道去呢?”
“一道去!”奥尔索回答道,并且高兴得嘟囔起来。
“我们要不要把那本‘好书’也带走呢?”
“带走!”奥尔索说道,他更大声地喃喃自语起来。
“好的!”姑娘高兴地数说着,“猫先生给我们抓鸟,狗先生遇到有什么坏人到我们这儿来,就会大声吠叫。你做丈夫,我就是你的妻子,它们就是我们的孩子。”
奥尔索听得美滋滋的,连自言自语都停住了,于是詹妮又继续说道:
“到那时候,就不再有赫尔希先生了,也不再有马戏团了,我们也用不着做什么事了。只是……啊,不……”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那本‘好书’上说,人应该劳动,所以我有时候也要跳跳铁圈,跳一个、两个铁圈,跳三个、四个铁圈。”
显然詹妮除了跳铁圈外,想不出还有别的劳动形式。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
“奥尔索,我是不是真的能跟你在一起呢?”
“是的,琪[7],我非常爱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生辉,使他的相貌几乎变得好看了。
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去爱这个金发的小姑娘。
他就像一只哈巴狗爱他的女主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爱她一个人。在她的身旁,他的样子就像一条巨龙,但这又有什么妨碍呢?没有,一点也没有!
“琪,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奥尔索说道。
詹妮刚刚站了起来,想去看看那匹马。可是现在,为了听清奥尔索说的每一句话,她就跪在他的面前,两只胳膊支撑在他的膝盖上,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抬头听他说话。
然而,就在这时候,两个孩子很不幸,那个“耍鞭子的艺术家”正好走进了马戏场,而且当时又是他脾气最坏的时刻,因为他刚才在训练狮子的时候完全失败了。
这头老得脱了毛的猛兽宁愿人们让它安安静静地休息,根本不想朝这位艺术家扑过去,在鞭子一再地催打之下,它尽往笼子里面躲闪。团主绝望地想到,如果这头狮子在天黑之前还没有放弃它的这种温驯脾气,那么“鞭子表演”这个节目就要砸锅,因为鞭打一头尽是躲躲闪闪的狮子,就像吃龙虾时先吃尾巴一样,根本不算什么本事。
还有一件事也使这位团主的心情很坏,那个卖站票的黑人向他报告说,那些卡菲拉人已经把采葡萄挣来的钱都喝光了,因为,尽管来买票的人不少,但是他们买票付的不是现钱,而是印有U·S字样的毡子,或是他们的老婆,尤其是年纪大的老婆。卡菲拉人缺少现钱,对这位耍鞭子的艺术家说来,真是不小的损失。因为他原打算要卖个“客满”,现在如果站票卖不完,那就无法达到“客满”了。此时此刻,团主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恨不得所有的印第安人只有一根脊梁骨,他就可以当着阿纳海姆人的面,在那根脊梁骨上表演一番。他怀着这种心情走进了马戏场,一看到那匹马在木栅墙边闲站着,又显得很疲乏似的,他就勃然大怒。奥尔索和詹妮会在什么地方呢?他用一只手放在额角上,免得篷布缝里射进来的光线刺着他的眼睛。团主朝里面望去,立即看见了坐在那道光线中的奥尔索和跪在他身前的詹妮,一双胳膊支撑在他的膝盖上。一看见这幅情景,团主就把鞭梢往地上甩开。
“奥尔索!”
即使是一道雷电打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也不至于引起他们这样大的惊恐。奥尔索双脚跳了起来,从长板凳座位中间的过道走了下来,他的动作是那样快,就像一头牲畜听到主人的呼唤就急忙跑到他的面前一样。后面跟着小詹妮,她吓得眼睛都睁大了,踉踉跄跄地碰撞在那些板凳上。
奥尔索走到场地里后,便在木栅边停住了,他脸色阴沉,默不作声。从棚顶上射进来的阳光现在清楚地照亮了他那由两条短腿支撑的赫拉克勒斯一样的身体。
“走近点!”团主用嘶哑的声音叫道。这时候,他那条伸展开来的鞭梢,在沙地上可怕地蠕动着,就像一只埋伏着的猛虎在摆动尾巴一样。
奥尔索朝前走了几步,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看了一阵子。团主显出一副驯兽师的神情,他要走进笼子里去鞭打一头凶猛的野兽,同时又在密切注视着它。
但是愤怒终于战胜了他的谨慎,他气得不停地跺着他那细长的穿着麂皮裤子和高筒靴的双腿。当然,使他这样暴跳如雷的,不仅是两个孩子的懒散。詹妮站在上面的凳子上望着他们,有如一头雌鹿望着两只山猫。
“小浑蛋!捉狗的!狗杂种!”团主咒骂着。
他的那条鞭子疾如闪电,画了一个圆圈,呼啸着,啪的一声打了过来。奥尔索轻轻地哼了一下,向前蹿了一步,立即被第二下鞭子挡住了,随后是第三下、第四下……第十下。虽然没有观众,表演却开始了。这位伟大的艺术家高举着手臂,连动都不用动一下,只要他的手掌转一转,就像是安装在轴承上的一架机器的一部分,每转一次,就会在奥尔索的皮肉上画上一条鞭痕,使人觉得这条鞭子,或者不如说是这条鞭子的狠毒的末梢,竟把团主和大力士之间的整个空间都塞满了似的。团主渐渐兴奋起来,以致到最后,竟达到了一种真正的艺术家的狂热境界了。这位大师不过是在即兴表演,但是那条在空中飞舞的鞭子,却已经在这个大力士的脖子上画上了两条血痕,到了晚上就得用敷粉把鞭痕敷盖起来。
奥尔索始终沉默着。但是,鞭子每抽一下,他就朝前走近一步,而团主也就跟着后退一步,他们就这样在场地上转了一圈。后来那团主跳出了场地,就像一个驯兽师那样跳出了笼子。他立即在通向马厩的门口消失了……也完全像驯兽师一样。
然而当他走出去的时候,又把眼光转到詹妮的身上。
“上马去!以后再和你算账!”他大声叫道。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只见白裙子在空中一闪,一眨眼工夫,詹妮就跳上了马背,像只灵巧的猴子。团主消失在幕布后面,马开始在场地里跑圈子,有时它的蹄子还踢着木栅墙。
“哟!哟!”詹妮细声地喊着,“哟!哟!”但是她的“吆喝声”倒成了一种呜咽声。这匹马越跑越快,马蹄乱踢起来,马身弯得越来越厉害。小姑娘站在马鞍上,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看起来,她的脚尖好像只是触到马鞍似的。她那双裸露的粉红色的双臂急速地摆动着,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她的那头秀发和轻柔的裙子被气流带动得飘扬开来,飞散在她的身后,她的身体也轻盈得犹如一只飞翔的小鸟。
“哟!哟!”她又叫了几声。这时候,泪水已经蒙住了她的眼睛。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东西了。马的急驰使她头昏眼花,一排排高起的座位、木栅墙和场地,都开始在她的四周旋转起来,她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两下,终于跌落在奥尔索的臂膀中。
“啊!奥尔索,可怜的奥尔索!”小姑娘抽泣着,说道。
“你怎么啦,琪?”小伙子轻声问道,“你干吗哭呀?不要哭!我不怎么痛,真的是不怎么痛。”
詹妮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开始吻起他的脸来。她全身愤慨得颤动起来,而哭泣也几乎变成了痉挛。
“奥尔索呀奥尔索!”她一再这样喊道,无法说出别的话来。她的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如果是她自己遭到毒打,也不会哭得如此凄楚悲恸。后来倒是奥尔索紧紧把她搂在怀中,开始安慰她了……他忘记了身上的痛苦,双手把她抱了起来,再一次紧紧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前,他那因鞭打而绷紧的神经使他第一次感到:他对她的爱情绝不仅仅是像一只带环套的狗爱它的女主人那样。他的呼吸急促,他的嘴也就随着呼吸的停顿而时断时续地说道:
“我现在一点也不痛了……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就非常快乐……啊,詹妮!詹妮!”
这时候,团主在马厩里走来走去,一肚子怒火。他妒火中烧。他看见小姑娘跪伏在奥尔索的膝上,而从某个时期以来,这个美丽的姑娘在他心里激起了一种朦胧的尚未恶性发展的下流感情,但是他肯定詹妮和奥尔索是在谈情说爱,所以他就决定要报复他们。如果他鞭打她,他就会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他要狠狠地鞭打她,他无法抗拒这种欲望。过了一会儿,他就把她叫来了。
她立即挣脱了大力士的拥抱,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马厩门口了。奥尔索傻呆呆的,非但没有跟着她去,反而步履蹒跚地朝座位走去,他坐在板凳上,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这时候,詹妮走进了马厩,起初她谁也没有看见,因为那里比马戏棚里还要昏暗。但是她担心团主会以为她违抗命令而鞭打她,于是她用一种很低的、非常害怕的声音说道:
“我来了,先生!我来了。”
就在这同一刹那,团主的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粗暴地喊道:
“走!”
如果他对她发一顿脾气,或者大声斥责一番,也不会比他一声不吭地把她拉进化妆室更使她胆战心惊的了。一路上她尽力往后挣扎着,用她的全部力气反抗着,一再急速地说道:
“赫尔希先生,我亲爱的、仁慈的先生!我再也不敢了……”
但是他依然粗暴地把她拉进了那间长方形的堆放服装的房间,随手反闩上了门。
詹妮立即跪在地上。她抬起眼睛,双手交叉着,全身像树叶一样颤抖着。她满脸泪水,想用再三哀求来使他心软,然而他却从墙上取下了鞭子,回答她道:
“躺下!”
这时候,詹妮绝望地抱住了他的双脚,因为她吓得几乎快死了。她身上的每根神经都紧张得像绷紧了的琴弦,她枉然地把苍白的嘴唇紧紧贴在他那擦得锃亮的高筒靴上苦苦哀求。相反地,她的恐惧和哀求更加刺激了他,他抓起她的裙带,把她扔在堆满衣服的桌子上,后来他又费了一点时间才把她那双乱蹬乱踢的小脚压住,于是他开始鞭打起来。
“奥尔索!奥尔索!”小姑娘大声喊道。
就在这同一时刻,整个房门震动起来,从上到下嘎吱嘎吱地响着裂开了,半扇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破,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门口站着奥尔索。
鞭子从团主手里掉了下来。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因为奥尔索这时的模样也非常吓人。他的一双眼睛只能见到白眼球,他那张大嘴也是白沫横飞,他的头向前低着,犹如一头公牛。整个身体都是一副准备猛扑上去的姿态。
“滚开!”团主大声叱责道,企图用喊叫来掩饰他的惊慌。
然而闸门已经打开了。平时只要一声召唤就会像狗一样俯首听命的奥尔索,现在丝毫也没有退出去的打算。他只是把头低得更下些,仿佛有一股神力把他那钢铁般的肌肉鼓了起来。
“救命啊!救命!”这位艺术家拼命在呼喊。
人们听见了他的呼救声。
四个虎背熊腰的黑人从马厩那边出现了,他们飞速穿过那扇破门,朝奥尔索直冲过去,开始了一场可怕的搏斗。团主站在一旁,牙齿上下哆嗦着。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看见一堆黑色躯体互相扭打在一起,不断地转动着,他们拳脚相加,你来我往,动作迅速凶猛。在一片无言的寂静中,时而能听见一声呻吟,时而又是一声喘气声,或是鼻子翕动的声音。但过了不久,有一个黑人仿佛被一种超人的力量从那乱糟糟的一堆里抛了出来,在空中转动着,掉在了团主的身后,后脑勺砰的一声打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儿,第二个黑人又被摔了出来。打到最后,只有奥尔索一人站立起来。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可怕,全身都是血迹,头发直竖了起来。他的膝盖下面还紧紧压着两个已经昏迷过去的黑人。他站了起来,朝团主扑了过去。
艺术家闭起了他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的双脚离开了地板,后来他又觉得他好像是在空中腾飞,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他的整个身体都摔在那半扇未倒的门上,然后就毫无知觉地跌到了地上。
奥尔索在身上擦了一把,便朝詹妮走去。
“走吧!”他简短地说道。
他拉着她的一只手,一起走了出去。这时全城的人都跟在大车的游行队伍和那架会唱《扬基歌》的机器后面,所以马戏团四周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环架上的鹦鹉聒耳的叫声划破了四周的寂静。这两个少年手牵着手,一直向前,朝街尾那边可以望得见的仙人掌野地里走去。他们沉默地走过了许多被加利树遮掩的房子,后来他们又穿过了当地的屠宰场,那里有成千上万只红翅的椋鸟围着屠宰场飞旋。他们跳过了那条大灌溉水渠,走进了一片柠檬树林,穿过这片树林,就到了仙人掌丛中。
这里已是荒原了。
放眼望去,那些带长刺的植物越长越高。盘根错节、枝叶交叉的仙人掌挡住了去路,用它们的钩刺钩住了詹妮的裙子。有些地方的仙人掌长得那样高,两个少年仿佛是在树林中行走。然而,在这样的森林里,谁也无法找到他们。他们信步走去,左拐右转,寻路而走,愈走愈远了。每到仙人掌的塔尖较小的地方,他们就能看见地平线上的那座青翠欲滴的桑达·安娜山。于是他们便朝那座山走去。天气非常灼热,暗灰色的秋蝉在仙人掌上鸣叫着。灿烂的阳光倾泻在大地上,干旱的土地被晒裂成龟纹的网状,坚硬的仙人掌叶也被晒得软了下来,花朵一片片地垂挂下来,一大半都枯萎了。
两个孩子一声不响地、沉思地朝前走去。然而周围的一切又是那样的新奇,不久之后,他们就受到眼前景象的感染,连劳累痛苦都忘记了。詹妮的一双眼睛从这片仙人掌望着那片仙人掌。此刻,她又把探寻的目光转向仙人掌丛中,时时轻声地问她的伙伴。
“这里就是荒原吗,奥尔索?”
但是这荒原并不荒凉。从远处的仙人掌里,传来了松鸡的叫声。他们的周围也响起了种种奇怪的啼叫声、扑哧声和啯啯声。一句话,这是生活在仙人掌丛中的各种小动物所发出的种种声音。时而有一群大松鸡飞了出来,时而有许多头上长着肉冠的秧鸡迈着长腿跑过去。黑色的松鼠一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便飞快地藏进地洞里。各种各样的野兔在东窜西跑。黄鼠用后腿蹲坐在它们的洞口,犹如胖乎乎的德国农民站在自家的门口一样。
他们休息了大半个小时,又继续前进了。不久,詹妮就感到渴得要命了。很显然,奥尔索那种印第安人的机灵被激发出来了,他摘下仙人掌果来给她止渴。这种果实非常多,每一棵开花的仙人掌上都长有这种果实。在采摘的时候,他们两个的手上都刺满了细如发丝的小芒刺。但是这种又酸又甜的果子真是大开他们的胃口,既可止渴,又能充饥。这荒原就像慈母一样把他们喂饱喝足了。他们觉得又有了力气,便迈步朝前走去。仙人掌层层叠叠,越长越高,简直可以说,它们是一棵接一棵地长上去的。他们脚下的地势开始渐渐往上高了起来。他们从小山上回头一望,看见了远处隐约可辨的阿纳海姆城,像是在地上生长的一大片树林,马戏团的踪影一点也看不见了。他们坚毅不拔地朝山峰走去,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山峰的面目越来越清晰了。这里的四周又是另一番景象,在仙人掌丛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灌木林,甚至还有参天的大树。桑达·安娜山脉生有树木的山麓就是从此地开始的。奥尔索折断一棵小树,去掉枝叶,做成了一根木棍,这木棍一到他手里,就成了一件可怕的武器。印第安人的本能告诉他,在山里,哪怕只有一根小木棍也比赤手空拳要好得多,尤其是因为太阳就要落山了。太阳那巨大的火红色盾牌已经远远落在阿纳海姆城的后面,沉入了海中,过了不一会儿,它就消失不见了。但是在西边,红色的、金黄色的和橘色的晚霞,犹如一条条长带布满了整个天空。山峦在夕阳中傲然屹立,仙人掌显示出种种奇异的形状,有的像人,有的像动物。詹妮觉得又累又困,但是他们还是竭尽全力朝山里走去,尽管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不久之后,他们便看见岩石了。来到岩石旁边,便看见了一条小溪,他们喝足了泉水后便沿着溪流走去。起初,这些岩石都是突兀而起、七零八落,这时候它们便变成整块整块的石壁,后来这些石壁越来越高峻雄伟,于是他们走进了一座峡谷。
晚霞已经消失了,越来越深的黑暗笼罩着大地。在好些地方,藤蔓从溪流的这一边窜到了另一边,在溪流上面形成了一座拱顶,里面异常昏暗,而且阴森可怖。头上可以听到像是树木的沙沙声,但是在藤蔓下面却看不见这些树木。奥尔索猜想,到了这里就是真正的荒原了,里面一定有无数的野兽。他们不时听到从那边传来的各种可疑的声音,等到夜幕降临,就清楚地听到了山猫粗哑的叫声、美洲狮的怒吼和胡狼的号叫。
“你怕吗,琪?”奥尔索问道。
“不怕!”姑娘回答道。
不过,她已经疲劳不堪,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奥尔索就把她抱了起来,继续朝前走去,他希望能碰到一个垦荒的人或是墨西哥人的帐篷。有一两次,他觉得他看见了远处野兽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这时候,他就用一只手把已经睡着了的詹妮紧紧抱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那根木棍。他自己也是很疲倦了。虽然他的力气很大,但詹妮开始让他觉得沉重了,尤其是他只能用左手抱着她,而要空出右手来作防卫用。为了喘口气,他常常停下来,然后再继续前进。突然间,他站住了,侧耳倾听着,他觉得,他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铃声,像是垦荒的人夜里挂在牛羊脖子上的铃声。于是他急忙朝前走去,不久就来到了溪流转弯的地方。铃声越来越清脆了,后来他还听见了狗吠声。这时候,奥尔索深信他现在快到有人住的地方了。对他来说,这正是紧要关头。他白天就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现在开始觉得浑身无力、支持不住了。
他又转过了一道河湾,才看见火光。随着他越往前走,他那敏锐的眼睛就越加清楚地分辨出那是一个火堆和一只狗。这只狗显然是被拴在一棵树桩上的,它正在挣扎吠叫。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坐在火堆旁边。
“老天保佑,希望这个人能像‘好书’上的人一样!”他心中想道。
随后他决定叫醒詹妮,于是他大声叫道:
“琪,快醒醒!我们就会有吃的了!”
“你说什么?我们这是在哪儿?”姑娘问道。
“在荒地里!”
她完全清醒了。
“那边是什么亮光呀?”
“有人住在那里,我们就会有吃的了!”
可怜的奥尔索,此时真是饿极了。
这时候,他们走近了那个火堆。狗叫得更凶了。坐在火堆旁边的那个老头子用手罩住眼睛,朝黑暗方向望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是谁在那里?”
“是我们!我们真的饿坏了!”詹妮细声细气地回答道。
“到前面来!”老人说道。
他们从藏身的一块大石后面走了出来,手拉着手站在火堆旁边。老人惊讶地望着他们,嘴里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看到的这种景象,在这荒无人烟的桑达·安娜山中,真会使每个人都惊讶不已。奥尔索和詹妮都穿着马戏团的服装。这个美丽的姑娘身穿粉红色的紧身裤和一条短裙子,忽然出现在火堆旁,被火光一照,看起来真像一个幻想中的仙女。她身后站着一个非常健壮的方方正正的少年,同样穿着一条肉色的紧身裤,隆起的肌肉有如橡树上的树节子,透过紧身裤依然清晰可见。
这个年老的垦荒者瞪大眼睛望着他们。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道。
这个小姑娘认为自己的口才显然比她的伙伴好,所以就抢先回答说:
“我们是马戏团的,亲爱的先生。赫尔希先生把奥尔索打得很厉害,后来又要来打我。奥尔索不让他打我,反而打了赫尔希先生和他的四个黑人,随后我们就逃到荒原来了。我们在仙人掌里走了好长时间,后来奥尔索抱着我走,我们便走到了这里。我们想要点东西吃。”
这个孤独的老人脸色开始明朗起来,他的一双眼睛以一种父亲般慈爱的神情望着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她想一口气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老人问道。
“詹妮。”
“嗯,欢迎你,詹妮!还有你,奥尔索!我很少见到人。你到我身边来,詹妮!”
这个小女人毫不犹豫地用自己赤裸的双手抱住了老人的脖子,亲热地吻起他来,她觉得他就是“好书”上的那种人。
“赫尔希先生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呢?”她把自己鲜艳的嘴唇从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挪开了,问道。
“他只能找到一颗子弹!”老人回答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你们不是说过,想吃东西吗?”
“是,非常想。”
这个老人在火堆里拨弄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了一只肥嫩的鹿腿,香味四溢。于是他们都坐下,吃了起来。
夜景多么美啊!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山丘的上空。密林中的夜莺唱起了甜蜜的歌声,篝火欢快地哔剥作响。奥尔索也高兴得喃喃自语起来。他和小姑娘像雇工那样狼吞虎咽。只有这个孤独的老人不知为什么,一口也没有吃。他只是盯着詹妮看,眼里噙满了泪水。
也许是他很久以前也做过父亲,也许是他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林里难以见到人……
从此以后,这三个人就在一起生活了。
[1] 原文是“eviva”,西班牙人的喝彩叫好声。
[2]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神勇无敌,屡建奇功。
[3] 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4] 灰姑娘,北欧民间传说中的美丽少女;葛莱琴,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美女。
[5] 葛莱慈(1725—1805),法国画家。
[6] 克里奥尔人是南美的混血人种,由欧洲移民和当地土著所生。
[7] 即詹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