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的美神

字数:17006

伊尔的美神[1]

但愿这雕像博爱而仁慈,

因为她与常人一般无异。[2]

吕西安[3]

我走下加尼古山[4]最后一个小坡。虽然夕阳已经西下,但仍然能分辨出平原上伊尔小城的房舍,此刻我正向这座小城走去。

“您知道,”我对从前一天开始就担任我向导的那个卡塔卢尼亚[5]人说道,“您大概知道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在哪儿住吧?”

“当然知道!”他大声说道,“我熟悉他的家就如同熟悉我自己的家一样。假如天不是那么黑,我一定能指给您看。那是伊尔最漂亮的房子。对,德·佩莱赫拉德先生,他很有钱,他给儿子找的亲家比他更有钱。”

“婚事很快就要举行了吧?”我问他道。

“很快!婚礼上拉琴的乐师没准都已经雇好了。今晚,也许,明天,后天,谁知道啊!婚礼在普伊加里举行,因为那位少爷娶的是普伊加里小姐。真是门当户对,不错!”

我的朋友P先生把我介绍给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告诉我说,此人是一位很有学问而又非常平易近人的考古学家,一定会乐意领我去看方圆四十公里以内所有的古代遗址,所以我正打算让他带路去看伊尔附近的地方。我知道这些地方有丰富的古代和中世纪的历史建筑。而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谈起的这次婚礼很可能会打乱我的全部计划。

我心里想,人家办喜事,我岂不成了不速之客。可是P先生已经宣布我要来,人家在等我,我非去不行。

“咱们打赌吧,先生,”我们来到平原上的时候,向导对我说道,“咱们赌一支雪茄好不好,看我能不能猜出您去德·佩莱赫拉德家干什么?”

“这个嘛,”我边回答边递给他一支雪茄,“倒不十分难猜。这个时分,在加尼古山里走了二十四公里的路,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吃晚饭啰。”

“不错,但明天呢?……好吧,我打赌您到伊尔来是看那偶像对吗?看见您描画塞拉波纳[6]的圣像我就猜出来了。”

“偶像!哪个偶像?”这句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在佩皮尼昂[7],您没听说德·佩莱赫拉德先生怎样在地里挖出一个偶像吗?”

“您说的是一个用黏土烧制的雕像,是吗?”

“不是。是铜铸的,可值钱啦。重量比得上教堂的一口钟,在地里埋得很深,我们是在一株橄榄树下挖出来的。”

“那么说,挖的时候您在场啰?”

“是的,先生。半个月以前,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叫我和约翰·科尔把一株老橄榄树刨掉。您知道,去年冬天很冷,这棵树冻死了。就这样,科尔一心一意地挖,忽然一镐下去,我听见‘咣’的一声……像敲在一口钟上。我说这是什么呀?我们继续挖,挖着挖着,忽然露出了一只黑色的手,就像一只伸出地面的死人的手一样。可把我吓坏了。我跑去找先生,对他说:‘东家,那棵橄榄树下面埋着死人!得喊神甫来。’‘什么死人?’他对我说道。他来到现场,一见那只手便大叫道:‘一件古物!一件古物!’听他这样说,你真会以为他发现什么宝贝了。他于是手镐并用地干了起来,劲头之大,我们两个人合起来也干不过他。”

“最后你们挖出什么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色女人雕像,说句失礼的话,几乎没穿衣服,先生,但整个是铜铸的。德·佩莱赫拉德先生跟我们说是异教徒时代……查理曼大帝[8]时代的偶像!”

“我知道是什么了……是某个被毁的修道院里的铜制圣母像。”

“圣母像!说得倒好!……如果真是圣母像,我早认出来了。告诉您吧,是一尊偶像,从神气就看得出来。她用一双大白眼睛盯着你……简直在打量你。真的,看着她,人人都会把眼睛垂下来。”

“白眼睛?大概是嵌在青铜上的。也许是尊罗马雕像。”

“罗马!对了。德·佩莱赫拉德先生说是个罗马女人。啊!我看得出,您和先生一样是位学者。”

“雕像完整吗?保存得好吗?”

“噢!先生,完好无缺。比市政府里那尊路易-菲利浦[9]的彩色石膏半身像更漂亮,做工更精细。但这个偶像的面孔我可觉得不顺眼,显得很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凶!她对你怎么凶了?”

“确切地说并不是对我,不过,您听下去便明白了。我们费尽了力气才把她拉起来,德·佩莱赫拉德先生这位大好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帮着拽绳子!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把她竖直了。我捡了块瓦片想把她垫稳,但哗啦一声,她整个仰面朝天地倒了下来。我说:‘当心底下!’但晚了点儿,约翰·科尔没来得及把腿抽回来……”

“他受伤了吗?”

“可怜他那条腿就像支架那样咔嚓一声断了。哎呀!我一见这个就急了,真想用镐把那偶像凿碎,但德·佩莱赫拉德拦住了我。他给了科尔一些钱,但科尔在出事以后半个月至今还躺在床上,医生说他这条腿永远也不能走路了。真可惜,他以前是我们当中跑得最快的人,同时,除了少东家,他的网球也是打得最好的。所以阿尔封斯·德·佩莱赫拉德少爷心情很坏,因为科尔是陪他打球的。他们打的时候,球一来一往可好看了。啪!啪!球不沾地的。”

说着说着,我们进了伊尔城。我很快便见到了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先生是个上了年纪但仍然精力旺盛的小个子老头,扑着粉,鼻子通红,一脸快活而略带嘲弄的神情。他没打开P先生的信便已经叫人摆好肴馔,请我入席,并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儿,说我是位出色的考古学家,可以使由于学者们的冷落而被人遗忘的鲁西戎[10]重现光辉。

我的胃口很好,因为没有什么比山里清爽的空气更能使人精神振作的了。我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边仔细打量我的主人。刚才我已经简单地描绘过德·佩莱赫拉德先生,现在还应补充一句,他非常活跃,又是说,又是吃,又站起来跑到藏书室给我拿书,给我看版画,还给我倒酒。两分钟也安静不下来。他妻子胖了点,就像大部分过了四十岁的卡塔卢尼亚妇女一样。我觉得她是个典型的外省女人,一心只管家务。虽然晚饭足够六个人吃,但她仍然跑到厨房,叫人宰鸽子,烤玉米蛋糕,还开了不知多少罐蜜饯。不一会儿,桌子便摆满了盘子和酒瓶。如果把端给我的所有食物都尝一点,我非撑死不可。但每当我谢绝一盘菜,他们都要一再道歉,总担心我在伊尔过得不舒服。外省东西太少而巴黎人又那么挑剔!

当父母忙来忙去的时候,阿尔封斯·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却像块界石那样动也不动。他是位二十六岁高个子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可惜缺乏表情。从他的身材和运动员的体格来看,本地人给予他的网球好手的称号他完全可以当之无愧。那天晚上,他的衣着很讲究,完全按照最近一期《时装杂志》插图的样式。但我觉得穿着这身衣服很不自在,脖颈套在天鹅绒领子里,僵硬得像根木桩,转身要整个身体一起动。一双大手晒得黢黑,指甲很短,和他的服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尽管他十分好奇地从头到脚打量我这个巴黎人,但整整一个晚上,他只跟我说过一次话,想问我的表链是在哪儿买的。

“好极了!我亲爱的客人,”晚饭快吃完时,德·佩莱赫拉德对我说道,“您在我家里,是我的客人,不把我们山里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让您看个够,我是不会放您走的。您应该学会了解我们的鲁西戎,为它说句公道话。我们要让您看的一切东西,您是想不到的。这儿有腓尼基、克尔特、罗马、阿拉伯、拜占庭的历史建筑,大大小小,您都能见到。我会领您到处跑,连一块砖也不让您漏掉。”

一阵咳嗽使他只好住嘴。我趁机告诉他,在他家办喜事的日子来打扰他,我深感抱歉。只要他能为我以后的采访出几个好点子,就不必麻烦他亲自陪我去了……

“哦,您说的是这个孩子的婚礼。”他打断我的话大声说道,“小事一桩!后天就办。您和我们一起去参加,跟家里人一样。因为新娘刚死了一个姑妈,作为姑妈的继承人,她戴着孝,所以不庆祝,不举行舞会……真可惜……否则您就能看见我们卡塔卢尼亚姑娘的舞姿了……她们可漂亮了,没准您想学我儿子阿尔封斯的样儿哩。常言道,好事成双嘛……星期六,年轻人的婚事一办,我就自由了,咱们可以动身了。真抱歉用一个外省的婚礼来烦您。一个对欢乐场面已经感到厌倦的巴黎人……婚礼上还没有舞会!不过您会看见一个新娘子……一个新娘子……还有其他别的姑娘……但您是个庄重的人,不会再看女人了。我有比这个更好的给您看,给您看件东西!……明天,我要让您看了这件宝贝大吃一惊。”

“我的上帝!”我对他说道,“家有奇珍而不为别人所知,实在难以办到。我想我能够猜出您打算叫我大吃一惊的东西。如果是您那尊雕像,那我的向导已经给我描绘过了,实在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准备欣赏一下。”

“噢!他已经和您提到过这尊偶像了,他们把我这尊漂亮的美神称为偶像……但现在我不想对您说什么。明天大白天,您就见到了,看了之后请您告诉我,我认为那是件杰作到底对不对。说真的,您来得再巧不过了。有些铭文,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可怜虫就按自己的方式去解释了……可是,您是位巴黎的学者!……您也许会觉得我的理解很可笑……因为我写了一篇论文……真的我写了……我是个外省的考古学家,我豁出去了……我把论文印出来……如果您愿意看看,给我改一改,我便有希望……比方,我很想知道您怎么翻译雕像基座上的这句铭文:‘CAVE’[11]……不过,我现在不想再问您什么了!明天吧,明天再说!今天别再提那尊美神像了!”

“佩莱赫拉德,”他妻子说道,“你说得对,别谈你那尊偶像了。你应该看到,你使先生都不能吃饭了。得了吧,先生在巴黎看过的雕像比你那个漂亮多了。在杜依勒里宫就有好几十个,也都是青铜的。”

“这就是无知,外省地地道道的无知!”德·佩莱赫拉德先生打断她的话说道,“竟然拿一件精美的古物和库斯图[12]平淡无奇的雕像相比!”

拙荆谈论诸神的口吻

真是无礼已极![13]

“您知道吗?我妻子希望我把雕像熔掉,给我们的教堂铸一口钟,她好做这口钟的命名者。先生,那是米隆[14]的一件杰作啊!”

“杰作,杰作!这雕像所做的才是杰作呢!把人家的一条腿都砸断了!”

“我的老伴,你看见了吗?”德·佩莱赫拉德先生语调坚决地说道,一面把穿着花条纹丝袜的右腿向她伸过去,“如果我那个美神像砸断我这条腿,我绝不会惋惜。”

“仁慈的上帝!佩莱赫拉德,你怎能这样说!幸亏那个人现在好多了……不过,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去仔细看看那个使人这样倒霉的雕像。可怜的约翰·科尔!”

“被维纳斯所伤,先生,”德·佩莱赫拉德哈哈大笑地说道,“被维纳斯所伤,笨蛋才会抱怨。”

你不懂得美神的恩惠。[15]

“谁被维纳斯所伤?”

阿尔封斯的法语程度比拉丁语高,他会意地眨了眨眼睛,并盯着我,似乎在问我:“您,巴黎人,您明白吗?”

晚饭结束,其实我停止进食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我累了,忍不住连连打呵欠。德·佩莱赫拉德夫人首先发现我打呵欠,提醒大家说该就寝了。于是,主人又不断地道歉说,给我安排的住处太差,不像在巴黎。在外省真是受罪!对鲁西戎的居民应该海涵一些。虽然我一再声明,在山里赶过路以后,只要有一捆麦草,我便能美美地睡上一觉,但他们仍然一个劲地恳请我原谅,乡下人招待不周并非出于他们的本意。最后,我由德·佩莱赫拉德陪同,上楼到给我准备的房间。楼梯的最上面几级是木造的,一直通到一条走廊的中央,走廊两旁有好几个房间。

“右面那一套房间是我给未来的儿媳准备的,”主人对我说道,“您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您一定知道,”他故弄玄虚地又加了一句,“您一定知道,得和新婚夫妇隔远点。您在房子的一头,他们在另一头。”

我们走进一个家具齐全的房间,我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张长可七尺,宽可六尺的床,很高,要搭个板凳才能爬上去。主人指给我看喊人的铃在什么地方,还亲自看看糖罐是否装满糖,古龙水瓶子是否放好在梳妆台上,然后一再问我还缺什么,最后跟我道了晚安便走了。

窗户都关着。宽衣以前,我打开一扇,呼吸一下晚上清新的空气。刚才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现在透透气,觉得很舒服。窗对面就是加尼古山,一年四季,景色宜人,那天晚上月色皎洁,更是美得无与伦比。我看了好几分钟它美妙的侧影,正低头打算把窗户关上的时候,忽然瞥见那雕像连座矗立在离房子约莫四十米的地方,一道绿篱的边角上。篱笆把一个小园子和一块宽阔平整的场地分隔开来,这场地,后来我知道,是该城的网球场,本来是德·佩莱赫拉德的产业,在他儿子的一再恳求下,才出让给了公家。

从我当时所在的距离,很难看清雕像的姿势,只能判断出其高度有六尺上下。这时正好有两个城里的顽童经过网球场,离那道篱笆很近,用口哨吹着一支很好听的鲁西戎本地的曲子:《王家山》。他们停下脚步打量那雕像,其中一个还大声吆喝。他说的是卡塔卢尼亚语,但我在鲁西戎这个地方已经逗留了相当长的时间,因而大致能听懂他说的话。

“你原来在这儿,婊子!(卡塔卢尼亚语所用的字眼更厉害)你在这儿!”他说道,“原来是你砸断约翰·科尔的腿!如果你是我的,非打断你脖子不可。”

“得了,用什么打?”另一个说道,“它是铜铸的,硬极了,艾蒂安想用锉锉它,结果连锉也弄断了。它是异教徒时代的铜制品,比什么都硬。”

“如果有我那个冷凿(看样子他是学锁匠的),我马上就能把她两只大白眼睛像砸杏仁那样砸出来。里面的银子能值一百多个苏。”

他们走了几步,准备离开。

“我得向偶像说句‘晚安’。”大一点的那个学徒突然停下脚步说道。

他弯下腰,很可能拾了块石头。只见他胳臂一扬,扔出件什么东西,铜像身上立即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就在同一时间,那个学徒用手捂着头,痛苦地大叫起来。

“她把石头给我扔回来了!”他嚷道。

于是,两个淘气鬼拔腿就逃。很明显,石头在金属上弹了回来,惩罚了那个冒犯女神的笨蛋。

我关上窗户,大笑不止。

“又一个被维纳斯惩罚的旺达尔人[16]!但愿所有破坏我们古代文物的人脑袋都开花!”说完这句善良的祝愿,我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床边站着两个人,一边是德·佩莱赫拉德先生,穿着睡袍,另一边是他妻子派来的仆人,端着一杯巧克力。

“喂,起来吧,巴黎人!首都来的人都是懒鬼!”我正忙着穿衣服的时候,我的居停主人说道,“都八点了,还在床上!我六点就已经起来了。我上楼三次了,踮着脚尖走到您的门旁,没有人,声息全无。您这样年纪,睡太多没好处。您还没见过我的美神像呢!来吧,快把这杯巴塞罗那巧克力喝了……地道的走私货……在巴黎可找不到这样的巧克力。长长力气,因为当您走到我那美神像前的时候,谁也不能把您拉开了。”

五分钟我就准备好了,也就是说,脸刮了一半,扣子没完全扣好,三口五口把滚热的巧克力吞下,被烫得要命。然后我走下花园,来到一尊令人惊叹的雕像前面。

果然是一尊维纳斯像,国色天姿,上身赤裸,古人所想象的伟大天神大抵如此。右手抬到胸前,手心向内,拇指和第二第三个手指伸直,最后两指微弯。另一只手接近腰部,搭着遮盖下体的衣裙。塑像的姿势使人想起那个不知为什么人们称之为“日耳曼尼库斯”[17]的豁拳者[18]的形象,也许雕塑家想表现美神在玩豁拳的游戏吧。

不管怎样,没有比这位美神的躯体更完美的了。轮廓丰腴、肉感,天下无双;衣裙华美、高雅,无与伦比。我想准是罗马帝国时代的作品,是雕像艺术处于巅峰时期的一件杰作。尤其使我惊讶的是形体逼真,如果大自然能创造出如此完美的模特儿的话,这塑像一定是按真人的模子铸出来的。

塑像的头发从前额往上梳,似乎当时是镀过金的。头很小,如同几乎所有的希腊雕像一样,稍往前倾。至于脸部,我怎么也表达不出其奇异的特征,其脸型,就我记忆所及,与任何古代雕像都不一样。但又不是希腊雕塑家们那种平和严峻的美,这些雕刻家千篇一律地给予脸部的线条以庄严肃穆的神态。这个塑像则相反,我惊奇地发现,艺术家明显地意图使狡黠的表情发展到凶恶的程度。所有线条都略显抽搐:眼睛微斜,嘴角上翘,鼻孔稍稍隆起。美得不可思议的脸上流露着轻蔑、嘲弄和残酷的神情。说真的,越端详这个美丽的雕像就越感到难受,如此天仙般的美貌竟然没有任何感情。

“即使真有过这样的模特儿,”我对德·佩莱赫拉德说道,“此女是否上天所造,我表示怀疑,我真可怜爱上她的人!她一定使他们绝望而死并以此为乐。她目露凶光,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尤物。”

“是美神用全身拥抱着自己的猎物!”[19]德·佩莱赫拉德先生见我如此激动,满意地叫了起来。

女神这种满含恶意的嘲弄表情也许由于她那双嵌着白银、非常明亮的眼睛与年深日久雕像全身都覆盖着的黑绿色铜锈形成对比而显得更加突出。那双明亮的眼睛让人产生某种幻觉,以为她是真的,是有生命的活人。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向导跟我说过,她能使所有看她的人低下眼睛。这倒是不假,我不禁生起自己的气来,因为在这个青铜雕像前面,我也感到有点局促不安了。

“现在您已经把一切都仔细欣赏过了,我的古物鉴定方面的同行,”我的居停主人说道,“如果您愿意,咱们开一个科学讨论会吧。您对这句您还没注意到的铭文有什么看法?”

他指给我看雕像的基座,上面写着两个字:

CAVE AMANTEM

“您博学多才,有何看法?”[20]他搓着手问我道,“看咱们在‘cave amantem’这句话的意思上是否所见略同!”

“可是,”我回答道,“这句话有两个意思。可以译作:‘谨防爱你的人,不要相信你的情人。’但如果取这个意思,我不知道‘cave amantem’这句话是否合乎拉丁语的规范。从女神脸上的凶相看,我还是认为,雕塑家想提醒观众,提防这个蛇蝎美人。因此我把那句话译为:‘如果她爱你,你可要小心。’”

“嗯!”德·佩莱赫拉德先生说道,“对,这解释很不错;不过,请您别见怪,我却喜欢第一种译法,我还可以引申一下。您知道维纳斯的情人是谁吗?”

“她的情人有好几个。”

“不错,但最先一个是伍尔坎努斯[21]。这不就等于说:‘尽管你貌美如花,目中无人,你未来的情人只能是个铁匠,又丑又瘸?’先生,这对那些自命不凡的女人来说,真是个深刻的教训!”

我不禁笑了笑,这种解释太牵强附会了。

“拉丁文很费解,太简练了。”为了避免当面驳斥这位考古学家,我这样说道。紧跟着,我退后几步,以便更仔细地观看那尊塑像。

“等等,我的同行!”德·佩莱赫拉德拉住我的胳臂说道,“您没看全,还有另外一行字。请您走上基座,看看塑像的右臂。”说着,他扶着我爬上了基座。

我毫不客气地搂着维纳斯的脖子,对她,我开始熟不拘礼了。有一阵子甚至“直逼着她的脸”看,觉得她更凶也更美。接着,我看出她胳臂上有几个似乎是用古体草书刻的字。借眼镜之助,我拼出下列的字句,我每念一个字,德·佩莱赫拉德先生便重复一个字,同时以手势和声音表示赞同。于是我念道:

VENERITVRBVL...

EVTYCHESMYRO

IMPERIOFECIT.

在第一行“TVRBVL”这个词后面,我觉得有几个字母已经看不清了,但“TVRBVL”倒是清清楚楚的。

“意思是?……”我的主人容光焕发,狡黠地微笑着问我,他一定认为我不容易解释“TVRBVL”这个字。

“有一个字我还不清楚,”我对他说道,“其余的倒容易。埃奥蒂切斯·米隆承命以此礼物献与维纳斯。”

“好极了。但‘TVRBVL’怎么办?‘TVRBVL’是什么?”

“‘TVRBVL’这个字把我难住了。”我想找已知的有关维纳斯的形容词来帮帮忙,但找不着。“唔,‘TVRBVLENTA’怎么样?使人迷惑,使人不安的维纳斯……您发现了吗?我一直对她的凶恶之相耿耿于怀。对维纳斯来说,‘TVRBVLENTA’这个形容词并不算太坏。”我谦虚地又补充了一句,因为连我本人对自己的解释也不满意。

“爱闹的维纳斯!爱吵的维纳斯!啊!您以为我的维纳斯是酒馆里的维纳斯吗?绝对不是,先生,那是一位上流社会的维纳斯。待我来给您解释‘TVRBVL’这个词吧……但有一点,您要答应我,在我的论文付印以前不要宣扬我的发现……因为,您明白吗,我想凭这个发现露一露脸……巴黎的学者先生们,你们够有钱的了!总该留几头麦穗给我们外省这些可怜虫捡捡吧。”

我从高高的基座上庄严地向他保证,我绝对没有偷窃他的发现这种卑鄙的念头。

“‘TVRBVL’……先生,”他边说边凑过来,把声音压低,担心让别人听见他的话,“要读成‘TVRBVLNERÆ’。”

“我还是不明白。”

“请您好好听着。离这里四公里的山脚下,有一个村庄,名叫布尔特奈尔[22],是‘TVRBVLNERA’这个拉丁字的讹音。把音节颠倒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先生,布尔特奈尔过去是一个罗马城市。我一直这样认为,但苦于没有证据。现在,这证据找到了。这个维纳斯是布尔特奈尔城供奉的神。刚才我说过,布尔特奈尔这个词源出古代,它证明了一件更有趣的事,就是布尔特奈尔在成为罗马城市之前,曾经是一个腓尼基城市!”

他停下来喘口气,看见我惊讶颇有点得意。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大笑起来。

“实际上,”他接着说道,“‘TVRBVLNERA’是地道的腓尼基语,‘TVR’,要读成‘Tour’……‘Tour’和‘Sour’是同一个字,对吗?‘Sour’是腓尼基语的蒂尔[23]。它的意思我就不必告诉您了。‘BVL’就是‘Baal’;‘Bâl’,‘Bel’,‘Bul’,在发音上只有轻微的区别。至于‘NERA’,这可有点麻烦。找不到一个相应的腓尼基字,我想是来自希腊语‘νηρóξ’,意思是潮湿、泥泞。所以,这大概是个混合字。为了证明‘νηρóξ’这个字,到了布尔特奈尔,我会指给您看泉水如何从山上流下来,形成一个个发臭的水塘。另外,词尾‘NERA’很可能是很晚才加上去的,为了纪念泰特里库斯[24]的妻子奈拉·皮维苏维亚,可能因为她给吐布尔城做过什么好事。但从这些水塘来考虑,我认为字源是‘νηρóξ’。”

他得意地吸了一撮鼻烟。

“咱们先把腓尼基人放在一旁,再看看那句铭文吧。我是这样译的:遵维纳斯之命,米隆谨以其所雕之像呈献给布尔特奈尔之维纳斯。”

我小心不去批评他有关字源的说法,但想趁机表现一下自己也有深刻的理解,于是便对他说:“且慢,先生,米隆的确奉献了某件作品,但我一点也看不出就是这座雕像。”

“什么!”他大叫道,“米隆难道不是希腊有名的雕塑家吗?雕塑的本事是他的家传。雕像肯定是他的一个子孙制作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是,”我反驳道,“我看见塑像的胳臂上有个洞。我想一定是为了戴什么东西,比方,一个手镯,是米隆为了赎罪献给维纳斯的供品。米隆是一个不幸的情人。维纳斯生他的气,为了平息她的怒火,米隆献给她一个金镯子。请您注意,‘FECIT’[25]这个字往往用来代替‘consecravit’[26],二者是同义词。如果我手头上有格鲁泰[27]或奥莱里[28]的著作,我一定能给您举出不止一个例子。一个爱上维纳斯的人在梦中看见了维纳斯,以为心上人命令他给自己的雕像戴上一个金手镯。米隆于是给雕像戴上了手镯……后来,野蛮人或者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偷……”

“噢,看得出来,您是写小说的!”主人边伸手扶我下来边大声说道,“不是的,先生,这是一件米隆派的作品。您只要看看手工就会同意了。”

我一向告诫自己,别去过分地驳斥那些顽固的古物鉴赏家,因此,我装出心悦诚服的样子低下了头,说道:“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作品。”

“啊!我的上帝,”德·佩莱赫拉德先生惊叫了起来,“又被人破坏了一处!有人向我的雕像扔石头了!”

他刚刚发现维纳斯胸部靠上的地方有一道白色的伤痕。我发觉在右手的指头上也有一处类似的痕迹。我估计是石头经过时碰的,或者是撞击后石头的一块碎片飞出来弹射到手上。我把我亲眼见到的侮辱塑像并立即获得报应这件事告诉我的居停主人。他笑了很久,把那学徒比作狄俄墨得斯[29],并希望他像那位希腊英雄一样看见自己的同伴变成了白鸟。

午饭的钟声打断了这段引经据典的谈话。像前一天那样,我不得不一个人吃四个人的饭量。接着,佃户们来了;德·佩莱赫拉德接见他们的时候,他的儿子领我去看他在图卢兹[30]给未婚妻买的一辆四轮马车,不消说,我对之赞不绝口。之后,我和他走进马厩,他用了足足半个钟头向我谈他的马,谈马的世系,以及这些马在省的赛马会上所获的奖项。最后,他话题一转,从一匹打算送给未婚妻的灰色母马谈到未婚妻身上。

“今天咱们就能见到她,”他说道,“我不知道您觉得她是否漂亮。你们巴黎人爱挑剔,但这里和佩皮尼昂,大家都觉得她迷人。好就好在她很富有。她在佩拉德[31]的姑妈留给她一笔财产。啊!我快要成为一个十分幸福的人了。”

看见一个年轻人对未婚妻的嫁奁比对未婚妻美丽的眼睛显得更感兴趣,我内心不禁大为反感。

“您是首饰的行家,”阿尔封斯说道,“您觉得这个怎么样?这是我明天要给她的戒指。”

说着,他从小指的第一节上摘下一个镶着钻石的大戒指,戒指呈两手紧握状,我觉得很有诗意。做工古老,但据我判断,为了镶嵌钻石,曾经做过加工。戒指内壁有一行用歌特体写的字:“Sempr’ab ti”,即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戒指很漂亮,”我对他说道,“但添了这些钻石便失去了一些特点。”

“欸!这样就更好看了。”他微笑着回答道,“上面有价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钻石。是家母留下给我的,是传家宝,非常古老……是骑士时代的东西。我祖母戴过,而我祖母又是从她祖母那里继承下来的。天晓得是什么时候制造的。”

“巴黎的习惯,”我对他说道,“是送一只简简单单的戒指,通常由两种不同的金属像金和白金打成。咦,您这只手指上的戒指就很合适。而那一只又有钻石又有凸起的手,太粗了,手套可能戴不上去。”

“噢!阿尔封斯夫人爱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好了。我想她一定很高兴能得到这只戒指。手指上有一千二百法郎总是件愉快的事。至于这只小的,”他满意地看着手上那只光溜的戒指继续说道,“这一只是一个狂欢节最后一天一个女人在巴黎送给我的。啊!两年前我在巴黎的时候,玩得可痛快了!那才是一个玩的地方!……”接着,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那天,我们要到普伊加里新娘子的父母家吃晚饭。我们登上四轮马车,向离伊尔约六公里的别墅驰去。我作为家里的朋友被介绍给主人并受到欢迎。这顿晚饭和饭后的谈话在此就不提了,反正我也很少开口。阿尔封斯坐在未婚妻旁边,每隔一刻钟便凑到她耳边说几句话。至于她,她连眼皮也不抬,每当未婚夫和她说话,她便羞得满脸通红,但回答却很大方。

普伊加里小姐芳龄一十八岁,身材窈窕,与她身强力壮、骨骼粗大的未婚夫适成对比。不仅美丽,而且迷人。回答十分得体,我非常欣赏。她温柔而又略带狡黠的神态使我不禁想起我居停主人那尊维纳斯像。在我内心所做的这种比较当中,我想,我们之所以不得不承认塑像的美稍胜一筹,其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否由于塑像有一种母老虎般的表情呢?因为力量,即使在不良的欲望之中的力量,总会在我们心中引起惊讶和不由自主的赞美。

“真可惜,”在离开普伊加里时我心里想,“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儿竟是个富家千金,而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人追求她只是垂涎她丰厚的嫁奁!”

在回伊尔的路上,我不知和德·佩莱赫拉德夫人说些什么好,只觉得偶尔也应该和她说说话。

“你们在鲁西戎思想够开通的!”我大声说道,“怎么?夫人,你们在星期五办喜事!我们巴黎人比你们迷信,谁也不敢在这样的日子娶妻。”

“我的上帝!别提了,”她对我说道,“如果由我做主,我肯定会选择另一个日子。但佩莱赫拉德执意如此,只好由他。弄得我心里很不舒服。会不会发生不幸呢?这里面必有道理,否则为什么大家都害怕星期五呢?”

“星期五!”她丈夫高声说道,“那是维纳斯的日子![32]是个结婚的好日子!您瞧,我亲爱的同行,我心里只有我的维纳斯。以名誉保证,正是因为她我才选择了星期五。明天,如果您同意,在举行婚礼之前,咱们给她一个小小的祭祀,拿两只斑尾野鸽作祭品,另外,如果我知道什么地方能弄到香的话……”

“呸,佩莱赫拉德!”他妻子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的话,“给一个偶像烧香!简直岂有此理!地方上会怎么说我们呢?”

“至少,”德·佩莱赫拉德说道,“你得让我给她头上戴一顶用玫瑰和百合做的花冠吧:‘用你们的手大把地撒百合花吧。’[33]您看,先生,宪章[34]是一纸空文。我们根本没有信仰自由!”

第二天的安排是这样的。十点正,所有人都必须准备停当,穿好礼服。喝完巧克力之后,坐车到普伊加里。婚姻在乡政府注册,宗教仪式在别墅的小教堂举行。接着是吃午饭。饭后自由活动直到七点。然后回伊尔佩莱赫拉德家,两家人在一起吃顿晚饭。其他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能跳舞,大家就希望尽量多吃点。

从八点起,我便坐在维纳斯的雕像前面,手拿铅笔,把雕像的头部反复画到第二十次,始终抓不住她的表情。德·佩莱赫拉德在我周围走来走去,给我出主意,不断给我讲腓尼基字源,接着,在雕像的基座上放几朵孟加拉玫瑰并以悲喜剧般的声调祈求雕像保佑即将与他共同生活的那对新人。九点左右,他回家穿衣服。这时候,阿尔封斯出现了,穿着一套全新的紧身礼服,白手套,漆皮鞋,雕花扣子,扣眼上还插着一朵玫瑰花。

“您能给内子画幅肖像吗?”他俯身看着我的画,说道,“她也很漂亮。”

这时,在刚才我提到的那个网球场上开始进行一场球赛,立即吸引了阿尔封斯的注意。而我也累了,对画出这一张邪气的脸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很快也放下画去看球。玩球的人当中有前一天到来的几个西班牙骡夫,是阿拉贡省和纳瓦罗省人,几乎个个身手不凡。因此,伊尔人尽管有阿尔封斯先生在场打气和出主意,但还是很快便被那几个新来的好手打败了。法国的观众目瞪口呆。阿尔封斯先生看了看表,才九点半。他母亲还未梳头。于是他不再犹豫。脱下礼服,要了一件运动衣,向西班牙人挑战。我微笑着但有点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做。

“必须维护国家的荣誉。”他说道。

这时候,我觉得他真美。他血脉奋张,刚才还十分关注的那身打扮,现在已经不当一回事了。几分钟以前,他可能还不敢转头,担心弄歪了领带。现在,他已经不再考虑他的鬈发和皱褶整齐的襟饰了。他的未婚妻怎么办?……我的天,如果有必要,我想他也会将婚礼延期举行的。我看见他急急忙忙穿上一双球鞋,挽起衣袖,很有把握地像凯撒在狄拉奇乌姆重整旧部一样[35]领着败方上阵。我跳过篱笆,在一棵朴树的树荫下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以便把对垒的双方看个清楚。

与大家的期望相反,阿尔封斯第一球就没接住。老实说,此球擦地而来,力量惊人,击球的是个阿拉贡省人,看样子像是西班牙人的队长。

此人约有四十岁,生得精壮有力,身高六尺,橄榄色的皮肤几乎和维纳斯的青铜色一样深。

阿尔封斯先生怒气冲冲地把球拍往地上一摔。

“都怪这该死的戒指把我的手指箍得太紧使我漏掉一个不该漏掉的球!”他狠狠地说道。

他好不容易把钻石戒指摘下来。我走过去想接,但他先我一步,朝维纳斯跑去,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然后返回伊尔队打头阵。

他脸色苍白,但镇定而有决心。此后再也没有失过一次手,终于把西班牙人打得一败涂地。观众沸腾了,情形煞是壮观,有的人大声欢呼,把帽子扔到空中,有些人和他握手,称他为国家的光荣。如果他击退一次入侵,我想他所获得的祝贺,其热烈和诚恳的程度也不过如此。被击败的一方垂头丧气,更增加了他胜利的光彩。

“老弟,咱们可以再玩几场,”他用盛气凌人的口吻对那个阿拉贡省人说道,“不过,我得让您几分。”

我真希望阿尔封斯能谦虚一点,看见他的对手受辱,我心里觉得很难过。

那个西班牙巨人深深感到受了侮辱,只见他连晒黑的皮肤也气白了。他咬着牙,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的球拍,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句:“咱们走着瞧。”[36]

德·佩莱赫拉德先生的声音扰乱了儿子的胜利情绪。他发现儿子根本不忙着去指挥人准备新买的那辆四轮马车,觉得很奇怪,而更奇怪的是看见儿子满身大汗,手里拿着球拍。阿尔封斯先生赶紧跑回屋里,洗手洗脸,重又穿上崭新的礼服和漆皮鞋。五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在通往普伊加里的大道上奔驰。全城所有的网球手和许多观众都欢呼着跟着我们的马车跑。连拉我们的那几匹强壮的马儿也好不容易才没被这些无畏的加泰卢尼亚人追上。

我们到达了普伊加里,一行人正准备向市政府走去,忽然,阿尔封斯先生用手一拍前额,低声对我说道:

“我真傻,竟把戒指忘了!戒指戴在维纳斯手上,我真该死!请您至少不要告诉我母亲。也许她什么也不会发现。”

“您可以派人去取。”我对他说道。

“算了!我的仆人在伊尔。这里的,我都信不过。一千二百法郎的钻石啊!这对不少人都是个诱惑。再说,知道我如此粗心,大家会怎样想呢?他们定会很笑话我,称我为雕像的丈夫……但愿钻戒没被人偷走!幸亏我手下那帮坏蛋害怕那雕像,不敢走近。算了!没什么,我还有另外一枚戒指。”

世俗仪式和宗教仪式都恰如其分地举行过了。普伊加里小姐收下的是原属巴黎时装店老板娘的戒指,根本没想到她丈夫把别人相赠的定情物割爱送给了她。接着,大家入席,又是吃又是喝,甚至还唱歌,热闹了很长时间。新娘子周围爆发出阵阵粗野的谈笑,我真为她难受,但她的表现比我预期的还要好,即使有点不好意思也绝非矫揉造作。

也许处境困难反而会使人产生勇气吧。

谢天谢地,午饭吃完了,时间也已到了下午四点。男宾们在繁花似锦的花园里散步,或者去观看普伊加里的农妇穿着节日盛装在别墅的草坪上翩翩起舞。我们就这样打发了几个小时。女宾们则殷勤地簇拥在新娘周围,让新娘给她们展示新郎送的礼物。接着,新娘便换装了,我发现她用一顶软帽和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盖着她的一头秀发,因为妇女们在做姑娘的时候,按习惯有的饰物是不能戴的,但一旦可以,便会迫不及待地戴起来。

快八点了,大家准备动身回伊尔。但首先又演出了动人的一幕。普伊加里小姐的姑母是一个上了年纪而又十分虔诚的女人,她待普伊加里小姐如亲生女儿,现在不能和我们一道进城。出发时,她给侄女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做妻子的责任,紧跟着又是掉眼泪又是没完没了地拥抱。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将这次分离比作萨宾妇女被劫[37]的场面。我们还是走了,路上,大家都努力想办法逗新娘子开心,使她笑,但都没有成功。

晚饭在伊尔等待着我们,但那是怎样一顿晚饭啊!如果说早上粗野的谈笑使我震惊的话,现在大家对两位新人所说的双关语和开的玩笑更使我受不了。入席之前曾经一度不见的新郎,现在脸色苍白,冷若冰霜。他不停地喝科里乌尔[38]陈酿,这种酒几乎和烧酒一样烈。我坐在他旁边,觉得有责任提醒他:

“当心,听说这种葡萄酒……”

我人云亦云,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蠢话。

他碰了碰我的膝盖,把声音压得很低,对我说:

“等大家离席的时候……我想和您说两句话。”

他的声调很严肃,使我吃了一惊。我更注意地看了看他,发现他陡然脸色大变。

“您觉得不舒服吗?”我问他道。

“没有。”

他又喝了起来。

可是,就在大家又是叫喊又是拍手的时候,一个十一岁的男孩钻到桌子底下,从新娘子脚踝上解下了一条白色间粉红的丝带,并拿给大家看。大家说那是新娘子的吊袜带,便立刻将其剪成碎片,分给年轻人。而年轻人则按照某些贵族家庭一直保持到今天的古老习惯,将碎片别在衣服的扣眼上。新娘此时羞得满脸通红……使新娘最难为情的是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叫大家安静下来以后,用卡塔卢尼亚方言给新娘唱了几句诗,据他说都是即席口占的。如果我的理解没错,以下就是诗句的内容:

“朋友们,这是怎么回事?美酒喝罢,难道我两眼昏花?这里有两个维纳斯……”

新娘慌了神,赶紧把头转了过去,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是的,”德·佩莱赫拉德先生接着说道,“我家里有两个维纳斯。一个是蘑菇一样从地里挖的,另一个来自天上,刚刚把腰带分给了我们。”

他本来想说吊袜带。

“儿子呀,在罗马的维纳斯和卡塔卢尼亚的维纳斯之间,挑选你喜欢的吧。不肖子要了卡塔卢尼亚那一个。他选得好。罗马那个是黑的,卡塔卢尼亚那个是白的。罗马那个冷若冰霜,卡塔卢尼亚那个则使接近她的人血脉奋张。”

这段精彩的结尾博得了大家如雷般的欢呼和鼓掌,笑声之响,震动屋瓦,连天花板似乎也要塌下来了。在座的人只有三个表情严肃,就是一对新人和我。我头疼欲裂,再说,不知怎的,我对婚礼总有一种凄然的感觉,而这次婚礼更使我感到有点厌恶。

最后几段是镇长助理唱的,应该承认,格调非常下流。接着,大家走进客厅,送新娘入洞房,因为时间已近午夜了。

阿尔封斯先生拉我到窗口,眼睛看着别处,对我说:

“您一定会笑话我……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我中邪了!真见鬼!”

我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觉得自己会出事,出蒙田[39]和塞维涅夫人所讲的那种祸事:

“整个爱情帝国都充斥着悲惨的故事。”[40]

我暗自嘀咕:我原来以为只有聪明人才会遇见这种意外哩。

“亲爱的阿尔封斯先生,您喝科利乌尔葡萄酒喝得太多了,”我对他说道,“我早就告诫过您了。”

“对,也许。但这件事更可怕。”

他说话断断续续。我想他完全醉了。

“您知道我那枚戒指吧?”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

“怎么!给人偷了?”

“没有。”

“这样说,您拿回来了?”

“没有……我……我从维纳斯那个魔鬼手指上脱不下来。”

“原来如此!您没有使劲拔吧。”

“使劲了……但那维纳斯……却攥起了手指。”

他满脸惊惶地看着我,一面靠在窗子的长插销[41]上以免跌倒。

“胡说!”我对他说道,“您准把戒指戴得太往里了。明天您用钳子就能拔出来。可是小心,别把雕像弄坏了。”

“我跟您说,不行。维纳斯的手指缩回去了,收起来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的手握起来了……显然她已经成了我的妻子,因为我把戒指给她了……她不愿意还。”

我猛地打了个寒噤,浑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接着,他叹了口气,一股酒味向我扑鼻而来,激动消失了。

我想,这家伙是完全醉了。

“先生,您是位古物鉴赏家,”新郎可怜兮兮地说道,“您对这类雕像很内行……也许里面有什么弹簧、什么鬼机关,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您去看看好吗?”

“可以,”我说道,“请跟我来。”

“不,我希望您一个人去。”

我走出了客厅。

刚才吃晚饭时天已经变了,雨开始下大。我正想要把雨伞,但一种想法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心里想,我真是个大傻瓜,竟打算去查看一个醉鬼的话是真是假!再说,也许他想跟我来个恶作剧,好让那些老实的外省人捧腹大笑,至少我也会落个全身湿透,感冒一场。

我从门里向那个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雕像瞥了一眼,没有回到客厅,径直上楼到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久久不能入寐。白天的各种景象在脑子里翻腾。我想起那位如此美貌纯洁的少女,竟然委身于一个粗野不文的醉鬼。我心里想,结婚只讲门当户对,真是害人不浅!镇长披上三色肩带,教士系起襟带,一个世界上最纯真的少女便断送给了弥诺陶洛斯[42]!在这个相恋的情侣宁愿用生命去换取的时刻,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彼此能说些什么呢?一个女人见到过一个男人粗野的言行,还能去爱他吗?最初的印象难以磨灭,我敢说一句,这位阿尔封斯先生被人所恨是咎由自取……

我的内心独白远不止此,姑且略去不谈。就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我听见屋里有人来来往往、开门关门和马车离去的声音。接着,似乎又听见楼梯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好几个女人朝过道的另一端与我卧室相反的方向走去。大概是众人正送新娘子进洞房。后来,送新娘的人又走下了楼梯。德·佩莱赫拉德夫人的房门关上了。我心里想,这位可怜的姑娘一定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了!我愤愤不平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人家办喜事而我这个单身汉却在这里扮演傻瓜的角色。

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木楼梯轧轧直响。

“真是个粗人!”我叫了起来,“我敢打赌,他非掉下来不可。”

一切又静了下来。我拿起一本书想换换思路。那是省里的统计手册,其中还附加一篇德·佩莱赫拉德所写有关普拉德区德落伊教[43]的历史建筑。我看到第三页便睡着了。

我睡得不好,醒了很多次。鸡叫的时候我已经醒了二十分钟,可能是早上五点吧。天快亮了。我又清楚地听见睡觉前那种沉重的脚步和楼梯轧轧作响的声音,觉得很奇怪。于是一面打呵欠,一面琢磨阿尔封斯先生起得那么早的原因。但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我正要合上眼睛,突然一阵异样的跺脚声又引起了我的注意。跺脚声之外,很快又掺杂了门铃的叮当声和哗啦啦开门的声音,接着隐隐有人叫喊。

那醉鬼没准在什么地方放火了!我边想边从床上一跃而起。

我匆匆穿上衣服,来到过道。从另一头传来了叫喊和哀号。一个裂人心肺的声音压倒了其他的声音:“我的儿呀!我的儿呀!”很明显,阿尔封斯先生出事了。我向新房跑去,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个年轻人,他半裸着横躺在木床上,床已经塌了。他脸色铁青,一动不动。他母亲在他旁边又哭又喊。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忙着,不是给他用古龙水揉太阳穴,便是给他闻什么药。可惜啊!他儿子早已死了。房间的另一端,新娘在长沙发上抖得像筛糠一样,不断地嘶声喊叫。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仆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按住。

“我的上帝!”我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到床前,拖起年轻人,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而冰凉。他牙关紧闭,脸色发黑,神情异常痛苦。足以说明他是暴死,临终时十分恐怖。但衣服上毫无血迹。我解开他的衬衫,看见他胸脯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印,一直延伸到两肋和后背。他似乎是被铁环箍死的。我的脚踩在地毯上一件什么硬的东西上。我弯腰一看,是那只钻石戒指。

我把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和他的妻子拉到他们的房间里,然后叫人把新娘抬进来。“你们还有一个女儿,”我对他们说道,“你们应该好好照顾她。”说完,我把他们三人留下便走了。

我认为,毫无疑问,阿尔封斯先生是被人谋杀的,凶手夜里想办法进入了新人的房间。但胸前的伤痕绕身成弧形却使我大惑不解,因为木棒或者铁棍都不能造成这样的伤痕。突然,我想起来以前听说过在瓦伦西亚有些亡命徒被人收买用长条的皮口袋装满沙子殴人致死。我立刻想到那个阿拉贡省骡夫和他的威胁。但我几乎不敢想象,他会因一个小小的玩笑而进行如此可怕的报复。

我到屋子里到处寻找破墙而入的痕迹,丝毫没有,然后又走进花园,看看凶手能否从此处潜入,但找不到任何迹象。而且前一晚下过大雨,湿透了的土地该不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可是我居然在地面上发现几个深深的脚印,来自两个相反的方向,但都在同一条线上,从连接网球场的篱笆角上直到房子的门口。可能是阿尔封斯去拿雕像手上的戒指时留下的。另外,这个地方的篱笆没有别处密,凶手大概从这里越过篱笆进来。我在雕像前面踱来踱去,停下来看了雕像一会儿。这一次,说老实话,看见她那含有恶意的嘲弄神态,我真是不寒而栗。我脑子充满着刚才目睹的那些可怕的景象,仿佛看见一位地狱阎君正为这一家人遭逢的不幸而鼓掌欢呼。

我回到房间,在那里一直到中午。然后出来询问我的居停主人们的消息。他们已经稍稍安静下来。普伊加里小姐,应该说,阿尔封斯先生的遗孀,已经恢复了知觉,甚至和到伊尔巡查的佩皮尼昂王家检察官谈过了话,那位法官听取了她的证词,同时也想听取我的。我把知道的告诉了他,也不向他隐瞒我对那个阿拉贡省骡夫的怀疑。他立即下令逮捕那骡夫。

“您从阿尔封斯夫人那里打听到些什么了吗?”我的证词记录下来,我签了字以后,问检察官道。

“那个可怜的女子已经疯了,”他凄然地笑了笑回答我道,“疯了!完全疯了。她讲了下面这番话:

“她说,她放下帐子,躺到床上已经几分钟了,忽然房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那时候,阿尔封斯夫人睡在床的里边,脸朝墙壁。她一动也不动,心想是丈夫来了。不一会儿,床咔嚓一下,仿佛有件很重的东西压了上来。她害怕极了,但不敢把头转过来。五分钟,也许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她说不清到底多少时间。然后,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或者是床上那个人动了一下。她碰到了一件冷得像冰一样的东西,这是根据她的说法。她浑身哆嗦,紧缩在床里。不久,门再度打开,有人走进来说:晚安,我亲爱的妻子。很快地,有人拉开帐子。她听见了一声低喊。床上那个躺在她旁边的人猛地坐起,似乎向前伸出胳臂。她于是转过头来,据她说,看见她丈夫跪在床边,脑袋紧靠着枕头,被一个暗绿色的巨人张开双臂使劲地搂着。可怜的女人!她说,并向我重复了二十次……她说她认出了是……您猜得到吗?是德·佩莱赫拉德先生的雕像,青铜雕刻的维纳斯……自从这雕像在当地出土,所有人都梦见它。但我还是继续讲那可怜的疯女人叙述的故事吧。看见这种景象,她便昏了过去,很可能她早就神经错乱了。她怎么也说不清自己晕过去了多久。醒来以后,她又看见那个幽灵,或者她一直说的那个雕像一动也不动,腿和下半身在床上,上身和两臂前伸,搂着她的丈夫。她丈夫已经不能动弹了。只听见一声鸡鸣,雕像下了床,扔下尸体,走了出去。阿尔封斯夫人使劲拉铃,以后的事您已经知道了。”

那个西班牙人被带来了。他很镇定。为自己辩护时十分冷静,脑子也很灵活。虽然他并不否认说过我听见的那句话,但解释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明,第二天休息好以后,他会打赢一场网球以雪一败之耻。我记得他还说了下面这段话:

“阿拉贡人睚眦必报,绝不会等到第二天。如果我认为阿尔封斯先生是有意侮辱我,我早就会立刻给他肚子上一刀了。”

拿他的鞋和花园里的脚印对一下,他的鞋要大得多。

最后,这个人所住旅店的店主也证明他整整一夜都给他的一个生病的骡夫擦身和喂药。

另外,这个阿拉贡人声誉不错,在当地很有名气,而且每年都来做买卖。因此,地方上向他道了歉,把他放了。

我刚才忘了一个仆人的证词了,阿尔封斯在世时,这个人是最后一个看见他还活着的人。那是当他准备上楼到妻子房间里去的时候。他叫这个仆人来,忧心忡忡地问他是否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仆人回答他说根本没见过我。于是,阿尔封斯先生叹了口气,足足有一分多钟没有吭声。然后说:“得!魔鬼也会把他抓走的!”

我问那仆人,阿尔封斯和他说话时手上有没有那只钻戒。仆人犹豫着答不上来。最后他说他觉得没有,而且他根本没注意。“如果他手上戴着这只钻戒,”他定了定神又说道,“我肯定会注意到,因为我以为他早就给了阿尔封斯夫人了。”

我在盘问这个仆人时,心里也有点因迷信而产生的恐怖感。阿尔封斯夫人的证词早已把这种恐怖感传遍了屋里每一个角落。皇家检察官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阿尔封斯先生的葬礼举行后数小时,我准备离开伊尔。德·佩莱赫拉德先生打算用马车送我到佩皮尼昂。尽管身体虚弱,可怜的老人一定要亲自送我到他的花园门口。我们默默地穿过花园,他靠着我的胳臂,艰难地往前挪。分别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维纳斯。我预料到我的居停主人虽然不像他的部分家人那样对维纳斯怀着恐怖和憎恨,但肯定会摆脱这件令不断使他想起这场惨祸的东西。我意欲劝他把维纳斯送到博物馆。正犹豫着准备提的时候,德·佩莱赫拉德先生机械地把头转到我定睛凝视的方向。他望见了雕像,登时泪如雨下。我拥抱了他,一句话也不敢对他说便登上了马车。

我走了以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新的消息澄清了这场神秘的祸事。

德·佩莱赫拉德在儿子死后几个月也去世了。通过遗嘱他把手稿留给了我,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将这些手稿付梓。但我在其中并没找到关于维纳斯雕像上所刻词句的那篇论文。

篇后语——我的朋友P先生刚从佩皮尼昂写信告诉我,那雕像已经不存在了。德·佩莱赫拉德夫人在丈夫死后最关心的第一件事是叫人把雕像熔掉铸钟,雕像现在正以这一新的形象为伊尔的教堂效力。可是,P先生又加了一句,厄运似乎总追随着拥有这块青铜的人。自从这口铜钟在伊尔敲响,葡萄已经被冻坏了两次。


[1] 伊尔,法国东比利牛斯省的小城。美神,即罗马神话中的美神维纳斯。

[2] 原文系希腊文。

[3] 吕西安,二世纪希腊作家,文笔尖锐,讽刺深刻,使人回味无穷,著有《神的对话》《死人的对话》等,引文出自其作品《爱说谎话的人》第十九章。

[4] 加尼古山,东比利牛斯省的高山,海拔二七八六米。

[5] 卡塔卢尼亚,西班牙东北部地区,首府为巴塞罗那。

[6] 塞拉波纳隐修院,遗址在山里,距伊尔十二公里。

[7] 佩皮尼昂,法国东比利牛斯省首府,有十四、十五世纪的教堂遗址。

[8] 查理曼大帝,八至九世纪统治高卢的法兰克人国王,曾远征西班牙与该地的异教徒作战。

[9] 路易-菲利浦,一八三○年登位的法国国王。

[10] 鲁西戎,即今日法国的东比利牛斯省。

[11] 拉丁文:提防、当心。

[12] 库斯图,十八世纪法国雕刻家,其作品是杜依勒里宫花园的装饰。

[13] 模仿莫里哀喜剧《昂分垂永》第二幕第二场的诗句。

[14] 米隆,公元前五世纪希腊著名雕刻家。

[15] 原文系拉丁文。源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

[16] 旺达尔人,古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曾侵入高卢、西班牙及非洲,以破坏文明著称。

[17] 日耳曼尼库斯,一世纪罗马将军。

[18] 豁拳,类似我国的划拳,以猜到对方手指数为赢。

[19] 这句诗源出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诗人拉辛的著名诗剧《费德拉》第一幕第三场。

[20] 原文系拉丁文。从前论文答辩时,主席以这句话请参加答辩的教授发表对论文的意见。

[21] 伍尔坎努斯,根据罗马神话,伍尔卡努斯是火神和炼铁业的保护神,生来腿跛。他在造型艺术中是一个铁匠,手执铁锤或钳子,头戴锥形帽,身穿铁匠长袍,一条臂膀裸露在外。

[22] 伊尔以西四公里确有一个村子,名叫布尔特奈尔(Boulternère)。

[23] 蒂尔,古腓尼基商埠,今属黎巴嫩,阿拉伯语为苏尔(Sur),在首都贝鲁特以南八十三公里,有腓尼基及罗马时代之历史遗址。

[24] 泰特里库斯,罗马暴君。

[25] 拉丁文:做,制作。

[26] 拉丁文:奉献。

[27] 格鲁泰,十七世纪荷兰著名的希腊和罗马语文学者。

[28] 奥莱里,十九世纪瑞士古典语文研究家。

[29] 狄俄墨得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的英雄,后因妻子不贞,一怒之下,渡海往意大利,死在伽耳伽农海峡外一个岛上,其同伴伤感之余,悉变为白色的飞鸟。

[30] 图卢兹,法国上加龙省首府。

[31] 佩拉德,法国东比利牛斯省小城。

[32] 法语“星期五”来自拉丁语“Veneris dies”,即:维纳斯的日子。但星期五又是耶稣受难的日子,故迷信的西方人亦认为此日不祥。

[33] 原文系拉丁文。源出《埃涅阿斯纪》第六章。

[34] 指一八一四年六月四日路易十八批准的宪章。其中第五条规定每个人都有宣传自己宗教的自由,各种信仰均同样得到保护。但第六条则又规定,符合使徒教义的罗马天主教是法国的国教。

[35] 狄拉奇乌姆,今阿尔巴尼亚的港口城市都拉斯。罗马大将凯撒曾于此处为庞培所败,数年后卒复一败之仇。

[36] 原文系西班牙文。

[37] 萨宾,意大利中部城市,据说,古代罗马人曾趁喜庆之机,掳走萨宾妇女为妻。

[38] 科里乌尔,法国东比利牛斯省城市,以葡萄酒著称。

[39] 蒙田,十六世纪法国人文主义思想家,著有《散文集》。

[40] 见塞维涅夫人《书信集》中一六七一年四月八日写给格里尼杨夫人的一封信。

[41] 长插销,转动把手可以开关窗户的插销。

[42] 弥诺陶洛斯,根据希腊神话,弥诺陶洛斯是克里特岛上半人半牛的怪物,每年要吃掉从雅典进贡来的七对童男童女,后为忒修斯所杀。

[43] 德落伊教,古代克尔特人和高卢人的宗教,相信灵魂不灭并可转生。属多神教,有一定的政治和社会影响。


炼狱之魂高龙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