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之魂
一八三四
西塞罗[1]在某个地方,我想是在他的论文《论诸神之本性》里说过,有好几个朱庇特[2]——一个在克里特岛[3]——另一个在奥林匹亚[4]——还有一个在别的地方;——结果,希腊的城市,凡是稍有名气的,莫不有自己的朱庇特。大家根据所有这些朱庇特,塑造了唯一的一个朱庇特。而将其同名者的一切经历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这就是这位天神艳福无边的道理。
在唐璜身上也出现同样混乱的情况,唐璜这个人物在知名度方面非常接近朱庇特。塞维利亚本身就有过多个唐璜,许多其他城市也各有自己的唐璜。而每个唐璜从前也都各有传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传说逐渐融合为一。
可是,仔细看看,很容易便能发现,他们各有不同,至少能把其中两个区分开来,也就是:唐璜·泰诺里奥[5]和唐璜·德·马拉纳[6]。众所周知,前者被一个石像拖走,后者的下场却完全不一样。
在传说里,两个人的生活经历一模一样,只有结局才能区分。故事可以迎合各种人的口味,如同杜西斯[7]的剧本,结局好坏全凭读者的感受。
至于这个故事或者这两个故事的真实性,那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怀疑这两个玷辱了贵族家门的浪子是否确有其人,便会大大伤害了塞维利亚人热爱乡土之情。他们会指给外国人看唐璜·泰诺里奥住过的房子,而任何热爱艺术的人到塞维利亚来一定非参观慈善教堂[8]不可。在那儿,他会看见马拉纳骑士的墓,墓上刻着骑士出于谦逊,或者出于骄傲而自己写下的碑文:“此地长眠世上最坏之人。”[9]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办法可怀疑的呢?口若悬河的导游带你去看过这两个历史古迹之后,还会给你讲述唐璜(不知是哪一个)如何向天主教堂的摩尔式尖塔[10]顶上那个铜像吉拉尔达提出古怪的建议,吉拉尔达如何全都接受了;——还告诉你唐璜如何喝酒喝得头涨脑热,在瓜达基维尔河左岸散步,向抽着雪茄、在右岸经过的一个行人借火。那个人(正是魔鬼的化身)的胳臂越伸越长,竟然伸过了河岸,把雪茄递给唐璜。唐璜泰然自若地接过来,把自己的雪茄点着,根本不理会这一警告,因为他已安之若素了。
这两个唐璜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心术不正,作恶多端,但在这些恶行之中又各有各的一份。我打算把这一点写出来。由于缺乏更好的方法,我只好集中力量,叙述我这篇故事中的主人公唐璜·德·马拉纳的事情。从时效的角度考虑,这些事情并非那个被莫里哀和莫扎特的杰作[11]弄得家喻户晓的唐璜·泰诺里奥所为。
唐卡洛斯·德·马拉纳伯爵是塞维利亚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贵族之一。他出自名门,在镇压摩尔人起义的战争中表现出色,不乏先人之勇。攻陷阿尔哈拉斯峡谷[12]之后,他带着前额上一道刀疤返回塞维利亚,同时还带回了从异教徒那里抢来的一大群孩子,他想办法给这些孩子洗礼,然后高价卖给信仰基督教的家庭,获利颇丰。他虽然受过伤,但并没破相,仍然获得一位名门淑女的青睐。这位小姐置一大群求婚者于不顾,偏偏看中了他。他们婚后先是生了好几个女儿。这些女儿有的后来结了婚,有的做了修女。当唐卡洛斯·德·马拉纳为没有子嗣而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生了一个儿子,使他心中充满了欢乐和希望,因为这样一来,他家世袭的财产便不致落入旁系之手了。
这个梦寐以求的儿子名叫唐璜,是我们这个真实故事的主人公。他深受父母的溺爱,贵族豪富之家一代单传的独子大抵均是如此。唐璜从小行动就肆无忌惮,全宅上下,无人敢于违拗。只不过他母亲希望他跟自己一样虔诚,而他父亲则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勇敢。母亲以爱抚和糖果逼着孩子背熟各种祈祷文、玫瑰经,总之,一切必要和非必要的经文,并给他念圣徒传记哄他入睡。而父亲则教他读有关熙德[13]和贝尔纳·德·卡皮奥[14]的八音节诗,给他讲摩尔人造反的故事,鼓励他整天练习掷标枪、射弩箭,甚至开火枪,而攻击目标则是他令人在花园尽头造的一个穿着摩尔人服装的模拟像。
马拉纳伯爵夫人的祈祷室里有一幅莫拉莱斯[15]的油画,风格苍劲,画的是炼狱中的惨状。各种酷刑按画家的想象表现得如此逼真,连宗教裁判所的刽子手也无法挑剔。炼狱里的灵魂在一个很大的洞穴里,洞穴上方有一个气窗。一位天使站在气窗旁,把手伸向一个脱离苦海的灵魂。天使身旁有一个老者,拿着念珠,双手合十,似乎正在非常虔诚地祈祷,此人就是油画的受赠人,是他叫画家画了送给胡埃斯卡[16]一所教堂的。摩尔人起义时在城里纵火,教堂被毁,但这幅画却被奇迹般保存了下来。马拉纳把画带回来,挂在他妻子的祈祷室中作装饰。通常每当小唐璜到母亲这里来的时候,都要一动不动地站在画前看上半天,这幅画既使他害怕也吸引他。尤其是他的目光难以从一个人身上挪开。有一条蛇仿佛正在啮咬这个人的五脏六腑。这个人的肋骨被铁钩挂着,身子悬空,下面有一堆炽热的炭火。苦人儿惶恐地将目光投向气窗,似乎请求受赠人为他祈祷,使他免受这样大的痛苦。伯爵夫人每次都向儿子解释,这个人受此刑罚是因为没有学好基督教教理,嘲笑教士,或者在教堂里思想不集中。飞往天堂的那个灵魂是马拉纳家的一位亲戚,虽然可能犯过一些小过失,但马拉纳伯爵为他祈祷,向教士们捐赠了许多钱,使他免受火刑和其他痛苦。能够把自己亲戚的灵魂送往天堂,不必在炼狱里受煎熬,对此,伯爵本人感到非常满意。“可是,璜儿,”伯爵夫人继续说道,“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受苦,如果你想不到叫人念几台弥撒救我出来,我便会千年万载留在炼狱!让生你养你的母亲受折磨,简直是太不应该了!”听到这里,孩子流下了眼泪。如果此时他口袋里有几个里亚尔,他一定交给他遇见的第一个抱着钱箱为炼狱里的灵魂募捐的人。
如果他走进父亲的书房,便会看见几块被火枪的子弹打得变了形的胸甲、一个马拉纳伯爵攻打阿梅里亚[17]时戴过的头盔,上面还留着回教徒斧砍的痕迹;房间里还摆满了摩尔人使用的长枪和军刀、异教徒的战旗。
“这把弯刀,”伯爵说道,“是我从维哈尔[18]一个回教法官那里缴获的,他砍了我三刀,最后我才结果了他的性命。——这面战旗是埃维尔山[19]叛军的。当时他们刚刚劫掠了一个基督教村子,我带着二十名骑兵赶到,我四次企图冲进他们军中夺这面旗,但四次都被挡了回来。第五次,我画了个十字,大喊一声:‘圣雅各[20]!’一马冲入异教徒阵中。——你看见我纹章上这个金圣餐杯了吗?那是摩尔人的一个军官从教堂偷来的,他在那儿干尽了坏事。他的马在祭坛上吃大麦,他的兵把圣骨乱扔。那军官用这个圣杯喝冰冻果子露。正当他举杯要饮的时候,我冲进他的营帐。他来不及叫一声‘阿拉’,果子露还在嗓子眼,我这把宝剑便劈中了那狗娘养的光头,剑锋直劈到牙齿。为了表彰我护教之功,王上特许我在纹章上加上一个圣餐杯。璜儿,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好让你告诉你的孩子,使他们知道,为什么你的纹章和画在你祖父唐迪戈肖像下方的纹章不完全一样。”
孩子既受到行军作战的教育又获得宗教信仰的熏陶,整天不是用木板条造小十字架,便是在菜园里对着洛塔[21]产的南瓜挥舞木制的军刀练习劈杀,据他说,这些南瓜很像裹着头巾的摩尔人的脑袋。
到了十八岁,唐璜对拉丁文还不甚了了,但辅弥撒却十分内行,能双手持剑,武艺比熙德还高。他父亲认为马拉纳家的一个贵族还必须具备其他本领,便决定送他去萨拉曼卡[22]。于是,他立即束装上路。他母亲给了他许多念珠、祝福过的圣衣和圣牌,还教会他多种在生活的各种场合中非常有用的祈祷文。唐卡洛斯给他一把剑,剑柄镶银,刻着家族的纹章,还对他说:
“到目前为止,你一直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但今后就要生活在成年人中间了。你要记住,一个贵族最宝贵的东西是名誉,而你的名誉就是马拉纳家族的名誉。即使我们家族要断子绝孙也不能让家族的名誉受损!拿着这把剑,有人攻击你,你就用它防身。永远不要第一个拔剑,但要记住,你的先人没战胜或者复仇以前是绝不会把剑再放回剑鞘里的。”
就这样,这个马拉纳家族的后人配备了精神和世俗的武器以后,便骑上马,离开了祖辈居住的家园。
当时,萨拉曼卡大学正处于鼎盛时期,学生比以往都多,教授的学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渊博。但市民也从没吃过年轻人那么多苦头,这些年轻人桀骜难驯,他们住在城里,说确切一些,统治着全城。唱小夜曲、吵吵嚷嚷、夜里大声喧哗,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虽然单调,也并非一成不变,不时发生拐走妇女和姑娘、偷窃或斗殴等事情。唐璜到了萨拉曼卡后,花了几天工夫把介绍信递交给他父亲的朋友、拜访师长、跑遍各个教堂、瞻仰教堂所收藏的圣人遗物。按照他父亲的意愿,他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交给一位教授,分发给穷苦学生。这一善举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也立即为他赢得了许多朋友。
唐璜有很大的求知欲,很想把出自师长口里的每一句话都当作福音书上的至理名言。为了听得一字不漏,他想尽量坐到最靠近讲台的地方。他一走进讲课的教室,便发现有一个座位空着,正是他所希望的离老师最近的位置,便坐了下去。一个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在各大学里多的是——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了一会儿,迟钝而惊讶地看了看唐璜。“您坐这个位置,”他几乎惊惶地说道,“难道您不知道这是唐加西亚·纳瓦罗平时坐的地方吗?”
唐璜回答说,他常常听人讲,座位是先到先得,他看见那个座位空着,认为可以坐,尤其是如果那位唐加西亚·纳瓦罗老爷没有叫他的邻座替他看着的话。
“我看您是外地人,”那学生说道,“刚到不久,因为您连唐加西亚也不认识。要知道,他是最……”说到这里,学生压低了嗓门,似乎担心其他学生听见,“唐加西亚是一个可怕的人。谁得罪他就倒霉了!他没有耐性却有长剑。您要知道,如果有人坐到唐加西亚坐过两次的位置,就够吵一架的了,因为他性情暴躁,容易生气。他一吵架就动手,一动手就杀人。现在我已经警告过您了,您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唐璜觉得这位唐加西亚太特殊了,想把最好的座位留给自己,却又不准时来。同时他又看见好几个学生都把眼睛盯着他。他觉得坐下了又站起来,实在脸上无光。另一方面,他对刚来到便吵架根本不在乎,尤其是和唐加西亚这样一个看起来如此危险的人物吵。就在他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始终留在原来位置上的时候,一个学生走了进来,径直朝他走去。“唐加西亚来了。”坐在他旁边的学生对他说道。
这位唐加西亚是一个宽肩膀的青年,身材匀称,皮肤晒得黑黑的,眼神傲慢,嘴角充满轻蔑。他身穿一件磨旧了的短上衣,颜色原来可能是黑的,外披一件破了的斗篷。这些衣服外面却挂着一条长长的金链。大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萨拉曼卡和其他大学的学生都以穿得破破烂烂为荣,大概想以此来表示,真正的价值不必借助财富的装饰。
唐加西亚走近唐璜仍然坐着的那条板凳,非常客气地向他行礼:“同学大人,”他说道,“您是我们当中新来的人,可是我早已知道您的名字。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如果您不见外,他们的儿子也一定是好朋友。”
说着,他真心实意地把手伸给唐璜。唐璜感到很意外,赶紧还礼,并回答说,得到像他那样一位骑士的友谊,自己深感荣幸。
“您还不熟悉萨拉曼卡,”唐加西亚接着说道,“如果您同意让我做您的向导,我将非常乐意领您去看看您要生活的这个地方,从最大的东西到最小的东西,一切的一切。”然后,他对坐在唐璜身旁的那个学生说:“喂,贝里戈,滚开。你想想,像你那样的笨蛋也配和唐璜·德·马拉纳大人平起平坐吗?”说着,他粗暴地把那学生一推,学生赶紧躲开。他坐上了学生的位置。
上完课,唐加西亚把地址告诉了自己的新朋友,要他答应一定来看他。然后,既亲切又潇洒地向唐璜挥手告别,把破得像漏勺般的斗篷很有风度地往身上一裹,走了出去。
唐璜把书本夹在胳臂下,在学校的走廊上停住脚步,仔细观看墙上古老的题词。忽然看见最先和他说话的那个学生走了过来,似乎也想看那些题词。唐璜冲他点了点头,告诉他自己认出他来了。但他正想走出去时,那学生拉了拉他的斗篷,请他留步。“唐璜大人,”他说道,“如果您不急,可否给我一分钟的时间?”“当然可以,”唐璜边回答边把身子往柱子上一靠,“您说吧。”
贝里戈不安地四面看了看,似乎担心有人注意,然后走过来凑到唐璜耳边说话。其实这种小心并没有必要,因为这时候偌大一个哥特式走廊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学生用很低和几乎颤抖的声音问他:“您能否告诉我,唐璜大人,您能否告诉我,令尊是否真的认识唐加西亚·纳瓦罗的父亲?”
唐璜做了一个表示惊讶的动作。“您刚才听见唐加西亚说过了。”
“不错,”学生回答道,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可是您曾否听见令尊说过认识纳瓦罗大人呢?”
“当然听见过,他们一起和摩尔人打过仗。”
“好极了,但您听说过这位贵族有个……儿子吗?”
“说实在话,我从来没十分注意听家父谈这方面的事……可是,提这些问题做什么?唐加西亚不是纳瓦罗大人的儿子吗?……难道他是私生子?”
“我敢指天发誓,我没有这样说过。”那学生大惊失色,看了看唐璜身子所靠的柱子后面大声叫了起来,“我只是想问问您是否知道许多人讲的有关唐加西亚的一段古怪传闻。”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据说……请您注意,我只不过复述听来的话……据说唐迪戈·纳瓦罗有一个儿子,六七岁时得了一种很严重的怪病,医生也不知道给服什么药才好。他父亲又没有其他孩子,只好到多座教堂献上大量供品,还叫病人去摸圣人的遗物,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失望之余,有一天,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有一天,他看着圣米歇尔的肖像[23]说:既然你不能救我的儿子,我倒想看看你脚下那一位是不是有更大的法力。”
“这种渎神的话真是十恶不赦!”唐璜愤怒已极,大叫道。
“不久以后,孩子病好了……而这个孩子……就是唐加西亚!”
“从此以后,唐加西亚便有魔鬼附体。”唐加西亚忽然出现,哈哈大笑着说道。他藏在一根柱子后面,似乎听见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说真的,贝里戈,”他用充满冷漠和蔑视的语调对惊呆了的学生说道,“如果你不是个胆小鬼,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胆敢在背后谈论我。”“唐璜大人,”他对唐璜说道,“等您进一步了解我们以后,您便不会浪费时间去听他胡说八道了。好吧,为了向您证明我不是个恶人,请您现在就陪我去圣彼得教堂。等咱们祈祷完了以后,我要求您赏脸和几位同学一起吃顿便饭。”
说着,他挽起唐璜的胳臂,而唐璜由于在听贝里戈讲那件怪事时被他撞见感到很不好意思,所以赶紧接受这位新朋友的邀请,以便向他证明,自己根本不把刚才听到的诽谤他的话放在心上。
唐璜和唐加西亚走进圣彼得教堂,在一个小祭台前跪下,祭台周围有一大群善男信女。唐璜低声祈祷。虽然他虔诚地默诵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但抬起头来,却见他的同学仍在全神贯注地祈祷。他轻轻地翕动嘴唇,简直可以说,冥思默想还不到一半。唐璜对自己那么快便完事感到有点惭愧,便继续低声背诵能够想起来的经文。经念完了,唐加西亚依然动也不动。唐璜只好心不在焉地再念几段短的经文。后来,看见他的同学还是不动,便觉得可以看看周围,好消磨时间,等他同学没完没了的祈祷结束。首先是跪在土耳其地毯上的三个妇女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中一个从年龄、所戴的眼镜和头上偌大的帽子来看,分明是个保姆。其他两个既年轻又漂亮,虽然目光低垂,看着念珠,但仍然可以让别人窥见她们的眼睛既大又美,水灵灵的。唐璜很喜欢看其中的一个。在这教堂圣洁之地,实在不应如此。他忘记了他的同学还在祈祷,竟然拉他的衣袖,低声问他,那位手持黄琥珀念珠的姑娘是谁。
“那是,”唐加西亚似乎并不怪唐璜打断他的祈祷,回答道,“那是唐娜·泰莱莎·德·奥哈达;另外那位是她的姐姐唐娜·法奥斯特。两人都是卡斯蒂利亚行政法院法官的女儿。我爱上了姐姐,您就想办法爱那个妹妹吧。喂,”他又补充了一句,“她们站起来要离开教堂了。咱们快点,好去看她们上车。也许风会把她们的裙子掀起来,咱们就能看见她们漂亮的腿了。”
唐璜已经被唐娜·泰莱莎的美貌所迷住,根本没注意这种说法有多么放肆。他跟着唐加西亚一直走到教堂门口,眼看着那两位高贵的小姐登上马车,离开教堂前面的广场,进入一条繁华的街道。她们刚一走,唐加西亚便把帽子歪着往头上一戴,快活地大叫道:
“多迷人的姑娘啊!如果十天之内我不能把那个姐姐弄到手,就让魔鬼把我抓走好了!您呢,您和那个妹妹的事有进展吗?”
“什么!我的事有进展?”唐璜愣头愣脑地回了一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
“您可是真有理由!”唐加西亚大声说道,“您以为我认识法奥斯特的时间比您长很多吗?可是今天我递给她一封信,她竟欣然收下了。”
“一封信?可是我没看见您写呀!”
“我身上总带着写好的信,只要上面不写名字,给哪个女人都行。不过要注意,别用错形容词,说错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就糟了。至于叹息、眼泪和焦急,不管是棕色头发或者金色头发的女人,也不管是黄花闺女还是已婚之妇,听了都会心软。”
说着说着,唐加西亚和唐璜不觉来到了吃饭的那家饭铺的门前。吃的是学生饭,丰盛有余而花样不多,也不够讲究:像味道很浓的杂烩汤、咸肉等,总之都是吃了令人感到口渴的菜式。此外,还有大量曼查和安达卢西亚[24]出产的葡萄酒。几个学生正等待他的光临,这些人都是唐加西亚的朋友。大家马上入席,有好一阵子,只听见咀嚼和杯子碰酒瓶的声音。不一会儿,酒酣耳热,大家开始谈了起来,越谈就越热闹。谈的无非是决斗、偷情和学生的恶作剧。一个学生说他如何骗了女房东,在该交房租的前一天搬走。另一个则以一位最严肃的神学教授的名义到一个卖酒商人那里订了几坛上等的葡萄酒,然后巧妙地半路把酒截走,让那位教授付款,当然,如果教授愿付的话。这一个说打了夜间巡逻兵,那一个说,尽管做丈夫的心怀嫉妒而小心防范,他仍然借助绳梯钻进了情妇的房间。唐璜听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叙述,最初是感到愕然,但随着酒灌进肚子和同伴们的兴高采烈,逐渐也不再装正经了。别人讲的故事使他哈哈大笑,甚至羡慕有些人由于手段高明,骗术出众而获得的名声。他开始忘记上大学时那些道德规范,转而接受了学生们的行动准则。这种准则很简单,也容易实行,那就是对坏蛋们,即没有在大学注册簿上登记的那些人可以为所欲为。在坏蛋们中间,学生有如处身敌国,有权像希伯来人对待迦南人[25]一样对待他们。可惜市长先生对大学神圣的法律并不尊重,总是伺机找茬和这些法律的信徒们过不去,所以信徒们必须团结如兄弟,互相帮助,特别是互相保守绝对不能泄露的秘密。
这场有建设性的谈话一直延续到瓶里滴酒不剩为止。酒喝光了,大家的脑子也完全糊涂了,每个人都只想睡觉。这时仍然骄阳如火,大家各自去午睡。唐璜接受邀请,到唐加西亚那儿睡。他感到很累,加上又有酒意,所以一躺到皮褥子上便沉沉睡去。他迷迷糊糊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只觉得隐隐约约地有点不舒服,也说不出是什么景象或者什么思想所致。慢慢地,在梦境中,他可以说看得比较清楚些了,看到的东西也有了连贯性,似乎置身于河上的一叶扁舟之中。这条大河比他在冬天见到的瓜达基维尔河更加宽阔,水流更加混浊。他没有帆、没有桨,也没有舵,河岸上阒无一人。从水流对小舟的冲击和他所感到的不适来推断,他认为自己在瓜达基维尔河的河口,正是塞维利亚到卡迪斯[26]去的游人开始感到晕船的时候。不久,他进入了河面窄得多的地方,两岸景色清晰可辨,连呼喊岸上也听得见。正在此时,两岸同时各出现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像,从两边走过来,似乎来搭救他。他先把头转向右边,看见一位神情庄重、严肃的老者,光着脚,身上只穿一件满是荆棘的宽袖外套,仿佛正向他伸出手来。接着,他又转眼看左,只见一个身材颀长、面容高贵而迷人的女子,手持花冠,要献给他。同时他发现,自己的小船虽然没有桨,但单凭意志便可操纵方向。当他正要往女子那边靠岸时,右岸一声高喊使他转过头来,船儿向右。老者的神情更严峻了。老人家遍体鳞伤,皮肤青紫,布满血痂。他一手拿着一顶荆冠,另一只手拿着嵌满铁钉的鞭子。看见这种景象,唐璜大惊失色,赶紧返回左岸。左岸上刚才使他目眩神迷的那个女人还在,秀发迎风飘拂,明眸闪着非凡的爱火,手里不再有花冠而只有一把剑。唐璜犹豫了一下才登岸,可就在这时,他再仔细一看,发现剑刃上鲜血淋漓,美女手上也是血迹斑斑。他骤然惊醒,睁开眼睛,看见离床两尺处有一把光闪闪的宝剑,不禁叫了起来。可是拿剑的并非美女而是唐加西亚。原来他正想叫醒唐璜,忽然看见床边有柄做工精细的宝剑,便以行家的姿态仔细观察一番。剑身上刻着一行字:“忠贞不渝”。剑柄上则正如上面所说,带有马拉纳家族的族徽、族名和格言。
“同学,您这把剑真漂亮。”唐加西亚说道,“您现在该休息好了吧。天黑了,咱们去散散步。等这个城市的老实人回家以后,如果您愿意,咱们去给那些天仙般的美人唱一段小夜曲。”
唐璜和唐加西亚在托尔姆斯河[27]溜达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妇女,她们是来呼吸新鲜空气或者偷看情人的。逐渐地,散步的人越来越少,接着,一个也不见了。
“时候到了,”唐加西亚说道,“现在全城都是学生的天下。坏蛋们不敢来打扰咱们天真的娱乐。至于夜间巡逻队,万一咱们和它有什么纠葛,不消说他们都是些贱货,对他们绝对不应手软。但如果这些家伙人数太多,咱们要溜的话,您也不必担心:一切拐弯抹角我都熟悉,只要跟着我跑就行,请放心,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说着,他把斗篷往左肩一搭,遮住大半个脸,让右手可以自由活动。唐璜也学他那样做,然后两人便朝唐娜·法奥斯特和她妹妹住的那条街走去。经过一座教堂的拱门时,唐加西亚吹了声口哨,他的仆人立即拿着吉他走出来。唐加西亚接过吉他,打发仆人走了。
“我明白了,”唐璜走进瓦拉多利德街的时候说道,“我明白您是想去大弹小夜曲而要我给您把风。请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辜负您的期望。如果有人来捣乱而我连一条街也守不住,那我的家乡塞维利亚也不会要我了!”
“我并不打算要您把风,”唐加西亚说道,“我的心上人在这里,而您的心上人也在这里。咱们各有目标。嘘!就是这所房子。您看着这扇百叶窗,我看着那一扇,注意!”
唐加西亚调准了琴弦,唱出了一首浪漫曲,声音相当悦耳。和通常一样,歌里又是眼泪,又是叹息,如此等等。我不知道歌是不是他写的。
唱到第三或者第四段时,两个窗口的百叶稍微往上抬了抬,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咳嗽。这说明屋里有人在听。据说一个音乐家,如果有人请他弹或者听他弹,他是绝不会弹的。[28]唐加西亚把吉他放在界碑上,低声和听他唱歌的一个女子谈话。
唐璜抬起眼睛,看见头上的窗子里有一个女子似乎正在仔细打量他。他确信一定是唐娜·法奥斯特的妹妹,也就是他自己看上的、他朋友也为他选定的意中人。但他还胆子小,又没有经验,不知如何入手。突然,从窗上落下一块手帕,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道:“啊,上帝!我的手帕掉下去了!”唐璜立即捡起手帕,用剑尖挑着,送到窗口。这是攀谈的前奏。那声音先是道谢,然后问这位礼貌君子当天早上是否去过圣彼得教堂。唐璜回答说去过,回来后心里难以平静。“怎么会呢?”“因为看见了您。”坚冰已碎,唐璜是塞维利亚人,熟知爱情语言十分丰富的各种摩尔情歌,因而能说会道。谈话大约进行了一小时左右。最后,泰莱莎惊叫说,听见她父亲来了,该走了。两个风流浪子一直等到两只雪白的纤手从百叶窗里伸出来扔给他们每人一枝素馨花之后才离开那条街。唐璜带着满脑子甜蜜的憧憬回去睡了。唐加西亚则去酒馆消磨了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叹息和小夜曲再度开始,以后夜夜如此。经过一段时间的半推半就之后,两位大家闺秀同意和他们交换发卷。方法是用线把发卷吊下去,将对方的信物提上来。但唐加西亚并不以此为满足,谈到要使用绳梯或者偷配钥匙。对方则觉得他过于大胆,因而他的建议不是被否定,至少也被无限期推迟执行。
唐璜和唐加西亚在他们的情妇窗下叽叽咕咕了几乎一个月,仍然一无所获。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照常守在原地,谈话进行了一段时间,双方都很满意。就在这个时候,街的尽头出现了七八个穿着斗篷的人,其中半数拿着乐器。
“老天爷!”泰莱莎惊叫道,“唐克利斯托瓦尔来给我们唱小夜曲来了。看在上帝分上,你们快走吧,否则就有祸事了。”
“这么好的位置我们谁也不让!”唐加西亚大叫道。接着,又提高了声音。“骑士,”他对首先来到的那个人说道,“这个位置有人了,而且小姐们对你们的音乐不感兴趣,所以,请你们到别处碰运气吧。”
“是一个无赖学生想拦我们的路!”唐克利斯托瓦尔喊道,“他竟敢和我的心上人说话,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说着,他拔剑在手。同时,他的两个同伴也亮剑出鞘。唐加西亚闪电般把斗篷往胳臂上一卷,拔出剑来,大叫道:“学生们,跟我来!”但周围连一个学生也没有。那些奏乐的大概担心乐器在争斗中被弄坏,都跑去喊当差的去了。而站在窗口的两个姑娘则祈求天上诸神快来保佑。
唐璜站在最靠近唐克利斯托瓦尔的那个窗口下面,首先迎战。他的对手动作敏捷,而且左手还拿着一个小铁盾可以招架,唐璜则只有剑和斗篷。唐克利斯托瓦尔紧紧相逼,唐璜此时突然想起他的剑术教师乌贝蒂的一个绝招。他全身往左面一倒,右手把剑从唐克利斯托瓦尔的盾牌下面刺进去,深入软肋,用力之猛,使剑尖仅刺进一掌左右便折断了。唐克利斯托瓦尔大叫一声,倒在血泊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当儿,唐加西亚成功地抵住了两个对手。这两个人看见他们的首领倒在石板地上,撒腿便跑。
“现在咱们快逃吧,”唐加西亚说道,“这可不是玩的时候了。再见,我的美人!”说罢,拉着唐璜就走。唐璜当时正因闯了大祸而害怕得要命。跑到离房子二十步的地方,唐加西亚停下来问唐璜他的剑怎么了。
“我的剑?”唐璜说道,这时他才发现剑已经不在自己手里,“我不知道……很可能没拿好,丢了。”
“糟糕!”唐加西亚叫了起来,“您的名字还刻在剑柄上哩!”
这时候,只见人们打着火把从附近的房子跑出来,纷纷攘攘地围着那个垂死的人。街的另一头,一队拿着武器的人向这边飞奔而来。显然是听见乐师们的叫喊和打架的声音赶来的巡逻队。
唐加西亚把帽子往眼睛上一压,用斗篷遮住脸的下部好不让人认出自己。他不顾危险,冲到人群当中,希望能找回那把剑,因为根据这把剑肯定会使人认出凶手。唐璜看见他左扑右打,弄熄火把,将拦路的一切推开。很快地,他又重新出现,两手各拿着一把剑,拼命逃回,整个巡逻队都在追他。
“啊,唐加西亚,”唐璜接过唐加西亚递给他的剑大叫道,“我真是感恩不尽!”
“咱们快逃!快逃!”唐加西亚大喊道,“跟我来,如果这些混蛋当中有人追你追得太紧,你就像刺刚才那个一样刺他。”
两人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飞快地奔逃,加上害怕市长,跑得就更快了,因为大家公认,市长对学生比对小偷还要厉害。
唐加西亚很熟悉萨拉曼卡,就像熟悉饭后念的那句经文“愿主赐福”[29]一样。他身手敏捷,迅速拐弯抹角,钻进狭窄的小胡同,他的同伴却是个雏儿,费很大劲才跟得上他。两人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忽然在街的另一头遇见了一群边唱边弹吉他、到处闲逛的学生。这些学生一发觉自己的两个同学被人追赶,便抓起石头、木棍和一切能找到的武器。气喘吁吁的弓箭手们觉得和他们冲突占不了便宜,谨慎地退了回去。两个肇事者便到邻近的一个教堂躲藏并稍作休息。
走到教堂的大门口,唐璜想把剑插回剑鞘,因为他觉得带着武器进教堂不合适,也不是基督徒应有的行为。但剑鞘不对头,剑费很大劲才能插进去。他发现手里的剑并不是自己的。原来唐加西亚在匆忙之中,看见地上的剑,抓起就走,这把剑不是死者的便是死者的一个同党的。事情严重了,唐璜赶紧告诉他的朋友,他凭经验知道,这位朋友准会给他出个好主意。
唐加西亚皱起眉头,紧咬嘴唇,手拧着帽檐,来回地踱步,唐璜则被刚才恼人的发现吓糊涂了,既不安又后悔。唐加西亚考虑了一刻钟,在这期间,他很宽容,连“您为什么没把剑拿好?”这类的话一次也没说。最后,他挽起唐璜的胳臂,对他说:“跟我来,您的事我管定了。”
这时候,一位教士从教堂的圣器室走出来,准备到街上去。唐加西亚拦住了他。
“请问您是否是知识渊博的学士戈麦斯?”唐加西亚说着对他深深一躬。
“我还不是学士,”教士被人称为学士,显然很高兴,“我名叫曼努埃尔·托尔多亚,乐意为您效劳。”
“神甫,”唐加西亚说道,“您正是我想倾吐心腹的人。我良心上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您大名鼎鼎,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就是在马德里引起轰动的那篇论文《论良心问题》[30]的作者吧?”
教士不知不觉犯了虚荣之戒。他讷讷地回答说,他并非该书的作者(其实根本没有这本书),不过,正在研究诸如此类的课题。唐加西亚故意不管他,继续往下说道:“神甫,下面是我想向您请教的那件事的梗概:就在今天,不到半小时以前,有一个人在大街上来到我的一位朋友身边并且对他说:‘骑士,我要到距此不远的地方决斗,我对手的剑比我的长,请把您的剑借给我,这样我们双方的武器就对等了。’于是,我的朋友便和他换了剑,在街拐角等了一会儿,待事情结束。当听不到击剑声的时候,他跑过去。您猜他看见什么?一个死人,被刚才他借出去的那把剑刺死的人。从这一时刻起,他非常懊丧,怪自己心肠太软,担心已经铸成大错。我试图安慰他。我认为他犯的错不大,因为如果他不把剑借出去,那两个决斗的人在武器上就不对等了。神甫,您说呢?难道您与我没有同感?”
那教士正在学习从思想上替人排难解忧,所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不时用手擦擦脑门,像在寻找一条贤人的语录。唐璜不知道唐加西亚想达到什么目的,因而没有插嘴,生怕坏了事。
“神甫,”唐加西亚接着说道,“既然像您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人也犹犹豫豫难以解决,问题一定很棘手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明天再来倾听您的意见。在此期间内,我请求您自己或叫别人念几台弥撒以超度死者的灵魂。”说着,他把两三块金币放在教士手里,这样一来,教士便对这两个如此虔诚、如此认真,尤其是如此慷慨的年轻人产生了好感。他向他们保证,第二天在同一个地方,把自己的书面意见交给他们。唐加西亚对他千恩万谢,接着用轻快的语调,像提一个不太重要的意见似的对他说:“但愿司法当局不认为我们要对这起死亡事件负责!至于向上帝解释,我们就全指望您了。”
“司法方面?”教士说道,“您不必担心。您的朋友只不过把剑借给别人,从法律上看,并不是同谋。”
“不错,神甫,但凶手逃走了。人家会检查伤口,也许会找到那把染血的剑……我怎么知道啊?司法部的人据说是很厉害的。”
“可是,”教士说道,“您亲眼看见那把剑借给别人了吗?”
“当然,”唐加西亚说道,“我敢在全国所有的法庭上证明这一点。再说,”他满含暗示地继续说道,“您,神甫,您也可以证明事实真相。事情在被人发觉之前很久,我们就来找您,求您从精神上给我们出主意了。您甚至可以证明换剑的事……这就是证据。”说着,他拿起唐璜的剑。“您就看看这把剑吧,”他说道,“放在这个鞘里成什么样子!”
教士点点头,像是相信他讲的故事是真的。他默默地掂了掂手里的金币,总觉得里面有一条颠扑不破的、对两个年轻人有利的证据。
“还有,神甫,”唐加西亚用十分虔诚的口吻说道,“法律上的问题我们并不在乎,我们只想向上苍解释清楚罢了。”
“明天见,孩子们。”教士说完走了。
“明天见,”唐加西亚说道,“我们吻您的手,一切拜托了。”
教士一走,唐加西亚高兴得直跳起来。“真是钱能通神!”他大叫道,“我希望,现在咱们的处境好多了。如果司法当局找您的麻烦,这位好心的神甫既然收下了金币并希望从咱们这里再诈取几个金币,一定会站出来证明咱们和刚才被您杀掉的那位骑士的死亡无关,咱们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清白。现在您回家吧,但必须多加小心,没有绝对的把握别开门。我到城里各处走走,打听打听消息。”
唐璜回到房间里,和衣倒在床上。他一夜未能合眼,只想着自己刚杀了人,特别是此事会产生的后果。每当听见大街上传来脚步声,便以为司法人员来逮捕他。可是,他到底累了,而且参加了一次学生们的会餐,脑袋仍然昏昏沉沉,所以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还是睡着了。
他已经睡了几个钟头,忽然他的仆人来叫醒他,说有一位戴面纱的夫人找他。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走进他的房间。这个女人从头到脚都用一件黑色斗篷裹着,只露出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先转向仆人,然后又转向唐璜,似乎要求单独和他谈话。仆人立即退了出去。那位夫人坐下来,用她那只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唐璜。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说出下面这番话:
“骑士老爷,我的行动确实有点冒昧,您一定对我有一种不太好的看法。但是,如果您知道我此来的动机,您也许就不会怪我了。您昨天和本城的一位骑士打过架……”
“我吗?夫人!”唐璜的脸刷地白了,他大叫道,“我根本没有走出过这个房间……”
“跟我装假没用,我应该给您做出一个坦率的榜样。”说着,她撩开斗篷,唐璜认出是唐娜·泰莱莎。“唐璜大人,”她红着脸继续说道,“我必须向您承认,您的勇敢使我非常敬佩。尽管我心情矛盾,但仍然注意到您的剑断了,您把它扔在我家门口。当大家在伤者周围忙碌的时候,我下楼拾起剑柄,仔细察看,见到了您的名字。我知道如果落入您敌人手里,您的处境就很危险了。给,拿着,我很高兴能够物归原主。”
不消说唐璜立即双膝跪下,对她说,她救了自己的命,同时说,剑拿回来也没用,他早晚也会因暗恋她而死。唐娜·泰莱莎很着急,想立即就走。但她很喜欢听唐璜说话,下不了决心回去。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两人山盟海誓,吻手温存,一个苦苦央求,另一个半推半就。唐加西亚忽然走进来,打断了两人的款款情话。他并不大惊小怪,首先关心的是安慰泰莱莎,极力称赞她的勇气和机智,最后还恳求她在她姐姐面前美言几句,使他今后得到更亲切的接待。唐娜·泰莱莎对他的请求一一答允,然后用斗篷把身体裹严,答应当晚和她姐姐到她所指定的地方散步,然后便走了。
“咱们的事情很顺利,”等她走了,两个年轻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唐加西亚立即说道,“没有人怀疑您。市长总希望我倒霉,他很抬举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他说他确信杀唐克利斯托瓦尔的一定是我。您知道他后来是怎样改变看法的吗?那是因为有人告诉他,我整个晚上都和您在一起。而您,亲爱的,您享有圣洁的美誉,使别人也沾光不少。不管怎样,谁也不怀疑是咱们。这个勇敢的小泰莱莎耍了个花招,今后咱们就安全了。所以,咱们别想这件事了,考虑怎样玩吧。”
“唉,加西亚,”唐璜凄然地说道,“杀了一个同胞到底使人心里很难受!”
“还有使人更难受的事,”唐加西亚回答道,“就是咱们被咱们的一个同胞杀死,比这两件事更难受的第三件事就是一天过了连饭也没吃。所以今天我邀请您和几位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一起吃晚饭,他们一定很高兴看见您。”
说着,他转身出去了。
我们主人公心中的悔恨早已被爱情大大地冲淡,虚荣的心理一出现,悔恨更是烟消云散。和他一起在加西亚家吃晚饭的学生已经从加西亚那儿知道了杀死唐克利斯托瓦尔的真正凶手是谁。这个唐克利斯托瓦尔是一位以勇武和矫健著称的骑士,学生们都怕他。因此,他的死只能使学生们高兴,而他幸运的对手则获得热烈的祝贺。按他们的话说,他简直成了学校的光荣、学校的一朵花、一条臂膀。大家兴奋地为他的健康干杯,一个从木尔西亚来的学生还即席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赞美他,在诗里把他比作熙德和贝尔纳·德·卡皮奥。离席时,唐璜心情还有点沉重。可是,即使他有能使唐克利斯托瓦尔复生的法力,他会否施展这种法力也值得怀疑,因为他担心会失去这一死亡事件使他在萨拉曼卡大学整个校园里获得的景仰和名声。
夜幕降临,双方都准时来到托尔姆河边的约会地点。唐娜·泰莱莎拉着唐璜的手(当时还没有女人挽男人胳臂的习惯),而唐娜·法奥斯特则拉着唐加西亚的手。溜了几个圈以后,两对情侣心满意足地分了手,彼此答应一有机会便再次见面。
离开了姐妹二人之后,他们碰见了几个波希米亚女郎[31]按着手鼓的节拍在一群大学生中间跳舞。他们也参加进去。唐加西亚很喜欢那几个跳舞的女郎,决定带她们去吃夜宵。建议一经提出,立即便被接受。作为他忠实的阿卡特,唐璜也随他一起去。其中一位波希米亚女郎说他的神态像一个新出家的僧人,他很生气。为了证明这一绰号起得不对,他故意做出各种各样的行为:咒骂、跳舞、赌钱,一个人的酒量抵得过两个二年级的大学生。
午夜过后,大家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回家。他醉得厉害,而且脾气很大,简直想在萨拉曼卡放一把火,然后把托尔姆河的河水喝光,不让人去救火。
就这样,唐璜逐渐失去了天生的和教育给予他的一切优良品质。由于唐加西亚的指点,他在萨拉曼卡仅仅住了三个月,可怜的泰莱莎便已成了他囊中之物。他的伙伴在八到十天以前也已经得了手。最初,唐璜很爱他的情妇,像他那样年龄的孩子对第一个委身于自己的女人大抵都是如此。但唐加西亚稍一指点便使他明白,忠贞不过是一种虚无缥缈的道德,其次,如果在大学声色犬马的生活中,他的行为和同学们不一样,泰莱莎的名誉将会受到损害,而他便会成为这种损害的原因。“因此,”他说,“一个人只有当自己十分强烈的爱情得到满足的时候才会专注于一个女人。”除此以外,唐璜所结交的都是纨绔子弟,他们不让唐璜有一分钟的休息。他几乎不去上课,即使去也因夜里不睡,生活放荡而感到浑身无力,连最有名的教授所讲内容丰富的课也打瞌睡。而游逛则相反,他总是最早到,最晚走。至于唐娜·泰莱莎不能陪伴他的夜晚,他总在酒馆或更糟的地方流连忘返。
一天早上,他收到这女子寄给他的一封短信,说非常抱歉当晚的约会取消,因为来了一位女眷,是个老妇人。家里人叫泰莱莎把房间让给她,所以泰莱莎只好到母亲的房间里睡。唐璜对此并不介意,因为他有办法打发晚上的时光。他盘算好了,正要出门上街的时候,一个戴面纱的女人交给他一张便条,是唐娜·泰莱莎写的,说她想办法弄到了另一个房间,并且和姐姐把约会所需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唐璜把信给唐加西亚看。他们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机械地按习惯爬上了他们情妇的阳台。
唐娜·泰莱莎胸脯上有一颗相当明显的痣。唐璜最初得到允许看这颗痣的时候,真是受宠若惊。有好一阵子,他把这颗痣看成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他时而将它比作一朵紫罗兰,时而又比作银莲或者紫苜蓿花。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这颗的确十分漂亮的痣被他看腻了,似乎也不那么好看了。“那不过是颗大黑痣而已,”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可惜长在那儿,说老实话,真像个脂肪瘤。让这颗痣见鬼去吧!”甚至有一天,他问泰莱莎有否请教过医生,看有没有办法把它除掉。可怜的姑娘满脸通红地回道说,除了他,没有任何男人看过这颗痣,而且还说,她奶娘常常对她说,这样的痣会给人带来幸福。
我说的那天晚上,唐璜老大不高兴地来到了约会地点,又看见了上述那颗痣,觉得比以前哪一次都要大。“说真的,简直像只大老鼠。”他看着那颗痣自言自语道,“老实说,难看极了!就像该隐[32]身上永罚的标记一样。把这样一个女人当情妇,简直是中了邪了。”他懊恼已极,无缘无故地和可怜的泰莱莎吵架,把她弄哭,天亮时分连吻都不吻她就走了。唐加西亚和他一起出来,走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突然停下脚步。
“唐璜,”他说道,“您得承认,咱们昨夜烦透了,我更是烦得厉害。我真想一下子就把这位公主甩了!”
“您错了,”唐璜说道,“法奥斯特是个美人,皮肤白得像天鹅一样,而且脾气总那么好。再说,她那么爱您!说真的,您太幸福了。”
“白嘛,好极了。我承认她白。但她脸无血色,和她妹妹相比,就像白鸽旁边的一只猫头鹰。您才是幸福哩。”
“这倒是,”唐璜回答道,“小的那个是很可爱,不过到底是个孩子。和她谈不上什么正经事。她满脑袋都是游侠骑士的故事,对爱情的看法稀里古怪。您根本想象不出她的要求。”
“因为您太年轻了,唐璜,您不懂得调教您的情妇。一个女人,您明白吗,就像一匹马。如果您让她养成了坏习惯,如果您不让她知道,您对任性是绝对不会原谅的话,您就从她身上永远什么也得不到。”
“告诉我,唐加西亚,您是像对待您的马那样对待您的情妇的吗?您是否常用鞭子使她们不敢任性?”
“很少,我太心慈手软了。喂,唐璜,您能把您的泰莱莎让给我吗?我向您保证,不出半个月,她便会像手套一样柔软。我把法奥斯特给您作为交换。您要回报吗?”
“这笔交易很合我的胃口,”唐璜微笑着说道,“只要两位姑娘同意。但唐娜·法奥斯特永远不会把您出让的。这样的交换她太吃亏了。”
“您太谦虚了,不过,请您放心。昨天,我把她气得太厉害了,她一定觉得拿任何人与我相比都像一位光明的天使,而我却像个罪人。您知道吗?唐璜,”唐加西亚继续说道,“我一点都不开玩笑。”
看见他的朋友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唐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来了好几个学生,打断了这场充满教益的谈话,把两个人的思想拉到了别的方面。但到了晚上,两个朋友的面前摆上一瓶蒙蒂亚葡萄酒和一小篮瓦伦西亚[33]栎实以后,唐加西亚又抱怨起自己的情妇来。他刚刚收到法奥斯特的一封信,信里充满柔情蜜语和温和的责备,从中可以看出她思想乐观,惯于从每一件事情中找出可笑的方面。
“给,”唐加西亚边说边把信递给唐璜,同时拼命地打哈欠,“看看这篇妙文吧。今晚再来一次约会!我去才怪呢。”
唐璜看了信,认为写得很动人。
“说真的,”他说道,“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情妇,我就专心一意使她幸福。”
“亲爱的,那您就把她拿去吧,”唐加西亚高声说道,“把她拿去吧,随意摆布她好了。我的权利全部都给您。咱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突然心血来潮,“咱们就赌咱们的情妇吧。这里有副牌。咱们来一次。我的赌注是唐娜·法奥斯特,您呢,您把唐娜·泰莱莎押上。”
唐璜听见同伴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简直笑出了眼泪。他拿过纸牌,洗了起来。虽然他玩得不很认真,但都赢了。唐加西亚输了牌好像并不在乎,问欠条该如何写,并签了一张交出唐娜·法奥斯特的期票,命令她听从持票人的吩咐,完全像写条子给管家,叫他把一百个金币如数交与他的一个债权人一样。
唐璜大笑不止,向唐加西亚建议给机会他翻本。唐加西亚拒绝了。“如果您有点勇气,”他说道,“就穿上我的斗篷,到您很熟悉的那道小门那儿去。只有法奥斯特在,因为泰莱莎今晚不来会您。您别吭声,跟着她走。一进入她的房间,很可能她先是一愣,甚至还会掉几颗眼泪。但您可别罢休。您要知道,她绝不敢叫喊。这时候,您就把我的信给她看。告诉她,我罪大恶极,是个魔鬼,说我是什么都成。跟她说,要立即进行报复也十分容易,这种报复她一定会觉得其甘如饴。”
加西亚每说一句话,魔鬼在唐璜心里就深入一步,并且告诉他,直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认为是随随便便开的玩笑,最后可能会使他感到非常愉快。他不笑了,快活的红晕开始一直升到了他的额头。
“如果我得到了保证,法奥斯特会同意这种交换的话……”他说道。
“她会否同意!”那个花花公子大叫道,“您真是个雏儿,我的同学,您竟然以为一个女人会在一个来往已经六个月的情人和一个只相处一夜的情人之间犹豫!得了,你们两个毫无疑问明天一定都会感谢我的。而我向您要求的唯一报酬就是允许我去追求小泰莱莎以作为补偿。”接着,他看见唐璜已多半被说服,便对唐璜说:“您打定主意吧,因为我今晚不想见法奥斯特。如果您不愿意要,我就把这张条子给胖子法德里克,让他去享受这意外的收获。”
“上帝,我豁出去了!”唐璜一把抓过条子,大叫道。为了壮胆,他一口气喝了一大杯蒙蒂亚酒。
时间快到了。唐璜还未完全丧尽天良,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喝以麻醉神经。终于,挂钟响了,唐加西亚把自己的斗篷披在唐璜肩上,把他一直领到自己情妇的门前。接着,发出约好的信号,对唐璜说了声晚安便走了,对刚做的那件坏事丝毫不感到后悔。
门立即打开了,唐娜·法奥斯特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唐加西亚,是你吗?”她低声问道。
“是。”唐璜用宽大的斗篷遮住脸,声音更低地回答道。他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他跟着带路人登上一道黑暗的楼梯。
“拉着我的头巾,”她说道,“跟我来,脚步尽量要轻。”
不一会儿,唐璜便走进了法奥斯特的房间。只有一盏灯发出朦胧的亮光。最初唐璜没脱斗篷,也没摘帽,背靠着门站在那里,不敢露出身份。唐娜·法奥斯特打量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突然间,她伸出胳臂向唐璜走过来。唐璜任由斗篷滑落,也伸出胳臂向她走去。
“怎么!唐璜大人,是您?”她惊叫道,“唐加西亚生病了?”
“生病了?没有。”唐璜说道,“……但他来不了,所以派我到您这儿来。”
“啊!我真不高兴!不过,请告诉我,他该不是另有新欢,因而不能来吧?”
“这样说来,您知道他很风流的咯?……”
“我妹妹一定很高兴见到您,这可怜的孩子!她还以为您不会来哩……让我过去,我要去通知她。”
“没有必要。”
“唐璜,您神色不对……您一定有坏消息要告诉我……您讲吧,唐加西亚出什么事了吗?”
唐璜不好意思回答,为了避免尴尬,他干脆把唐加西亚那张罪恶的条子递给姑娘。她急忙看了,最初并不明白。她又看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唐璜注意观察她,只见她擦了擦脑门,又揉了揉眼睛,双唇颤抖,脸色变得像死人般煞白,不得不两手拿着那张纸,才不至于把纸掉到地上。最后,她挣扎着站起来,高声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无耻的伪造!唐加西亚绝对没写过这个。”
唐璜回答说:“您熟悉他的笔迹。他不知道他拥有的宝贝有多大的价值……至于我,我接受了,因为我非常爱您。”
她向唐璜投了一瞥无限鄙视的目光,又再看了一遍那封信,其专注的程度有如一位律师怀疑一份文件是伪造的一样。她两眼瞪得大大的,紧盯着那张纸。不时有一大滴眼泪夺眶而出,她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让泪水自动地从腮边流下来。忽然间,她像疯子般笑了笑,大叫起来:“这是开玩笑,是吗?是开玩笑吧?唐加西亚没走,他就要来了!……”
“唐娜·法奥斯特,这一点儿也不是开玩笑。没有什么比我对您的爱更真实的了。如果您不相信,我就太伤心了。”
“无耻之徒!”唐娜·法奥斯特大叫道,“如果你的话是真的,你就是比唐加西亚还卑鄙的恶棍。”
“爱情可以原谅一切,美丽的法奥斯特。唐加西亚抛弃了您。为了得到安慰,请您接受我的爱情。我看见这块壁板上画着巴科斯和阿里阿德涅[34],就让我做您的巴科斯吧。”
法奥斯特一言不发,抓起桌上一把刀,高举过头,向唐璜走去。但唐璜已经发现她的动作,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刀夺了下来。同时认为既然她挑衅在先,自己有权加以惩罚,于是强吻了她三四次,想把她拖到一张小躺椅上去。唐娜·法奥斯特虽然是个荏弱女子,但是愤怒给予她力量。她奋起抗暴,时而抓住家具,时而手、脚与牙齿并用,拼命抵抗。唐璜挨了几下,初时还笑嘻嘻的,但很快地,怒火便和爱火一样强烈。他掐住法奥斯特,再也不管是否会损伤她柔嫩的肌肤,好比一个狂怒的摔跤手,无论任何代价也要战胜对手,即使要掐死她也在所不惜。法奥斯特只好使用最后的一招。直到那时为止,女人畏羞的心理使她不敢喊救命,但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她便声震屋瓦地大叫起来。
此时,唐璜觉得问题已经不是要占有这个女人,而是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安全了。他想推开法奥斯特,扑向房门,但那女子拽住他的衣服,使他不能脱身。同时,传来了一阵房门打开的声音。人声、脚步声自远而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他使劲想把唐娜·法奥斯特推得远远的,但那女子拼命揪住他的上衣,其力量之大,使唐璜随着她就地打了一个滚,除了换了个位置,什么也得不到。门是往里开的,法奥斯特此时正在门旁。她继续大喊。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汉子手执火枪,出现在门口。他惊叫了一声,随即开了一枪。灯灭了,唐璜觉得唐娜·法奥斯特的手松开了。一股暖烘烘的液体流到了唐璜的手上。唐娜·法奥斯特倒在,或者可以说,滑落到地板上。刚才的一枪把她的脊椎骨打断了,她的父亲没杀死凶徒,却错杀了自己的女儿。唐璜感到身子已经松开,便趁着火枪的硝烟,向楼梯冲去。他先是挨了做父亲的一枪托,然后又被后随的仆人刺了一剑。但这两下并未给他造成太大的伤害。他拢剑在手,想杀开一条路,并弄熄仆人手中的火把。仆人看见他决心拼命,吃了一惊,连忙后退。至于唐阿隆索·德·奥赫达,他是个刚烈无畏的人,他毫不犹豫地扑向唐璜。唐璜招架了几剑,可能最初只是想自卫,但根据击剑的习惯,招架之后必然会自动地,甚至不由自主地还击。不一会儿,唐娜·法奥斯特的父亲发出一声巨大的呻吟,重伤倒地。唐璜发现已经没有人阻拦,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楼梯,从楼梯扑向门,转眼之间便到了街上。仆人们都围着正在咽气的主人,并没有追他。唐娜·泰莱莎听见枪声赶来,看到这恐怖的场面,登时倒在父亲的身旁,昏了过去。但她对自己的不幸还只知道了一半。
唐加西亚还未喝完最后一瓶蒙蒂亚酒,只见唐璜面色苍白,浑身是血,目光呆滞,上衣被撕破,领巾抻出足有半尺,急匆匆地冲进他的房间,气喘吁吁地倒在一张扶手椅上,连话也说不出来。唐加西亚立即明白一定出了什么祸事。他让唐璜困难地喘了几口气,然后询问详细的经过。唐璜两句话便到了正题。唐加西亚轻易不放弃平日的冷静,他仔细倾听他的朋友断断续续地叙述,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接着,他斟满一杯酒,递给唐璜:
“喝吧,”他说道,“你需要这个。这件事很不妙,”他自己也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杀死一位父亲是件严重的事……不过,也有不少先例,熙德就是一个。最糟糕的就是你没有五百名全身穿白的部下,[35]他们全都是你的表兄弟,来保护你,对抗萨拉曼卡的步弓手和死者的家属……咱们先来考虑最迫切的事吧……”他在房间里转了两三个圈,仿佛在集中思想。
“闯了这么大的祸还留在萨拉曼卡,”他接着说道,“那简直是疯了。阿隆索·德·奥赫达可不是等闲之辈,再说,那些仆人肯定认出是你。就算一时间你没被认出来,由于你在大学的名气已经那么大,有什么无头公案少不了会归在你的账上。我说,听我的话吧,必须离开这儿,而且越快越好。你在这里得到的学识已经三倍于一个世家子弟的学识。现在把弥涅耳瓦[36]放在一旁,试着做玛尔斯[37]吧。这样你会更有前途,因为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佛兰德[38]正在打仗。咱们去杀异端分子[39]吧,没有什么比这样更能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罪孽了。阿门!我的说教就到此为止吧。”
佛兰德这个词像法宝,在唐璜身上起了神奇的作用。离开西班牙,他认为对自己是一种解脱。在战争的劳累和危险之中,他便不可能有工夫去后悔了!“到佛兰德去!到佛兰德去!”他大叫道,“让咱们战死在佛兰德吧。”
“从萨拉曼卡到布鲁塞尔有很远的路,”唐加西亚严肃地接着说道,“而且以你目前的处境,不宜动身得太早。想想看,如果市长先生把你捉住,你除了到王上陛下的苦役船上之外便很难到别的地方打仗了。”
唐璜和他的朋友商议了一会儿之后,迅速脱下学生服,穿上一件当时军人穿的绣花皮上衣,戴上一顶帽边压得很低的大帽子,更没忘记带钱,唐加西亚拼命往他腰带里塞满了金币。这些准备工作几分钟便做完了。他步行上路,出了城,没有被人认出来。他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又走了一个早上,直到阳光太热不得不停下来为止。到了第一个城市,他买了一匹马,参加了一个旅行的商队,毫无阻拦地到达萨拉戈萨[40],在那儿化名唐璜·加拉斯戈,住了几天。他走后第二天,唐加西亚从另一条路赶来,与他在萨拉戈萨会合。两人没有在这里做太久的停留。匆匆在柱子显圣圣母堂做了祈祷,更没忘记偷看了几眼阿拉贡的美女,然后,每人各带一名得力的仆从,出发到巴塞罗那[41],从这儿上船去契维塔-韦基亚[42]。疲劳、晕船、新奇的景物和轻浮的天性,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唐璜很快便忘掉了前不久的可怕场面。一连几个月,两个朋友在意大利寻欢作乐,居然忘记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可是,所带的钱快花完了,于是,他们和几个和他们一样勇敢,但也同样缺钱的同胞结伙,取道到德国去。
到了布鲁塞尔,每人各自投到自己喜欢的连长麾下。两个朋友想到唐曼努埃尔·戈马莱上尉的连队效力,首先因为上尉是安达卢西亚人,其次因为他被公认只要求部下作战勇敢,以及把枪械擦得锃亮并保养得很好,至于纪律,则十分随便。
上尉见他们脸色很好,心里十分高兴,便根据他们的喜好给予优待,即凡是有危险的地方都派他们去。他们吉星高照,所到之处,不少同伴纷纷战死,可他们连伤也没有,很快便引起将军们的注意。两人于同一天被擢升为旗手。从这时候起,他们自信获得了上级的赏识和好感,便吐露了自己的真名实姓,又恢复了过往的生活,也就是说,白天喝酒赌钱,夜里向他们冬季驻防的城市里最美丽的女人唱小夜曲。他们获得了父母的宽恕,但这并没有使他们感动多少。父母还给他们寄来了安特卫普[43]各银行家见票付款的信用证,这可派上用场了。他们既年轻又富有,胆子大,脸皮厚,所以很快便博得了不少女人的欢心。详情我就不一一细表了,读者诸君只要知道,他们每见到一个漂亮女人,便会不择手段非弄到手不可。对这两个风流浪子来说,山盟海誓不过是儿戏。如果女人的兄弟或者丈夫指责他们的行为,他们便以锋利的剑和残酷的心来给予回答。
春回大地,战事又起。
有一次,西班牙人不幸中伏,戈马莱上尉身负重伤。唐璜见他倒下,便向他跑过去,并叫来几个士兵想把他抬走。但勇敢的上尉使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让我死在这儿吧,我觉得我不行了。死在两公里以外倒不如死在这里好。把你的兵士留着吧,他们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因为我看见荷兰人大举开过来了。”接着,他又对簇拥在他周围的士兵说道:“孩子们,聚拢在你们的执旗官周围,不要管我。”
这时候,唐加西亚赶来了,问他死后有什么遗愿。
“见鬼,在这样的时刻,我能有什么愿望?……”他仿佛考虑了几分钟。“我从来没怎么想到死,”他继续说道,“总觉得死不会来得这样快……如果有一位神甫在我身旁,我也不会反对……可惜咱们的僧侣都在辎重队里……但不做忏悔就死实在叫人难受!”
“这就是我的经书,”唐加西亚说着递给他一小瓶葡萄酒,“你要勇敢点。”
老军人的眼神越来越模糊了。他没有注意到唐加西亚开的玩笑,但他周围的老兵都很恼火。
“唐璜,”垂死的人说道,“过来,我的孩子。来,我立你为我的继承人。把这个钱袋拿着,里面装着我的全部财产,让它落入那些被逐出教门的人手里倒不如给了你。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叫人做几台弥撒,让我的灵魂安息。”
唐璜握着他的手答应了,而唐加西亚则低声请他注意,一个衰弱的人临终的意见与坐在摆满酒瓶的桌子前面的高谈阔论真有霄壤之别。几颗子弹在他们耳旁呼啸而过,告诉他们,荷兰人逼近了。士兵们纷纷归队入列。每人都匆匆向戈马莱上尉告别,然后便准备有秩序地撤退。这样做并不容易,因为追兵人数众多,雨后的道路坑坑洼洼,而且士兵们经过长途行军早已疲乏不堪。但荷兰人没能把这支队伍冲垮。黑夜来临时,他们连一面旗也没缴获,一个不负伤的俘虏也没抓到,只好放弃,不追了。
晚上,两个朋友和几位军官坐在帐篷里谈论当天发生的事情,大骂指挥的人部署不周,说早该如何如何,接着,话题又转到了死者和伤者。
“说到戈马莱上尉,”唐璜说道,“我会很久都怀念他的。他是位勇敢的军官,好伙伴,而且爱兵如子。”
“是啊,”唐加西亚说道,“不过,老实告诉你们,看见他因为身旁没有件黑袍子[44]而感到那么伤心,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这只能证明一点,口说勇敢容易,行动上做到就不容易。人离危险远的时候可以说不怕,但危险临近,脸就吓白了。对了,唐璜,既然你是他的继承人,就跟我们说说,他留给你的钱袋里有些什么吧。”唐璜这才第一次把钱袋解开,发现里面装着大约有六十个金币。
“既然咱们有钱了,”唐加西亚说道,他把朋友的钱看作自己的钱已经成了习惯,“咱们为什么不拿牌玩它一局?省得在这儿思念亡友哭哭啼啼。”
这一建议正中大家的下怀,于是有人弄来了几面鼓,把斗篷往上一蒙就成了牌桌。唐璜先玩,唐加西亚做参谋。但在下注以前,他从钱袋里拿出十个金币,用手帕包好放在口袋里。
“你想拿这个做什么?真见鬼!”唐加西亚大叫道,“当兵的攒钱!而且在战斗的前夕!”
“你知道,唐加西亚,所有这些钱并不属于我。唐曼努埃尔给予我的这份遗赠,用咱们在萨拉曼卡的话说,是有条件的[45]。”
“去你的,别自以为是了!”唐加西亚叫了起来,“我敢打赌,他一定想把这十个埃居交给咱们遇见的第一个神甫。”
“为什么不呢?我答应过的啊。”
“住嘴,看穆罕默德的胡子分上!我真为你害臊,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
赌博开始了。最初各有输赢,但不久,唐璜的运气就不济了,唐加西亚亲自出马,想把手气顺过来,可惜无补于事。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所有的钱,加上戈马莱上尉的五十埃居全都落入了坐庄的手里。唐璜想去睡觉,但唐加西亚正在兴头上,想翻本,把输掉的赢回来。
“得了,‘谨慎’先生,”他说道,“把你攥得那么紧的最后那几个埃居拿出来吧。我敢担保准能给咱们带来好运。”
“唐加西亚,你想想看,我是答应过的!……”
“得了,得了,你真是个孩子!现在哪是谈弥撒的时候。上尉如果还活着,他宁愿抢劫一座教堂也不会放着牌不下注。”
“这是五埃居,”唐璜说道,“别一次押光了。”
“别手软啊!”唐加西亚说道。他把五挨居押在“国王”上。赢了。他把赌本连赢来的全都押上。这一次,他输了。“把最后那五个拿来!”他气得脸都白了,大叫道。唐璜争辩了几句,到底还是被说服了,乖乖地拿出了四个埃居。又输掉了。唐加西亚把牌往坐庄的脸上一摔,愤怒地站了起来,对唐璜说:“你的运气一直不错,我听人说,最后一个埃居有起死回生之力。你来吧。”
唐璜至少也和他一样气疯了,再也不考虑什么弥撒和誓言,把剩下唯一的一个埃居押在A上,立刻又输掉了。
“让上尉戈马莱的灵魂见鬼去吧!”他大叫道,“我想他的钱准中了邪了!……”
坐庄的问他们还赌不赌,但他们已经身无分文,而且谁也不愿意轻易赊账给那些天天都可能掉脑袋的人,所以他们只好离开赌桌,到喝酒的人那里寻找安慰。可怜上尉的灵魂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几天以后,西班牙人得到了援军,重又投入进攻,向前开拔。他们穿过了曾经发生激战的地方。阵亡者还没有被掩埋。唐加西亚和唐璜快马加鞭,想躲过使人触目惊心而且臭气扑鼻的尸体。突然间,他们前面一个兵士看见堑壕躺着一具尸首大叫了一声。他们走过去一看,认出了是戈马莱上尉。尸首已经难以辨认,面部因可怕的痉挛而扭曲、僵硬了,这说明他临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唐璜虽然看惯了这种景象,但看见这具尸体心里也禁不住发颤。尸体的两眼暗淡无光,而且充满凝结的血迹,似乎威胁地注视着他。他想起了可怜的上尉临终的嘱咐,自己又如何没有执行他的遗愿。可是他的心已经变得冷酷无情,很快便摆脱了后悔的纠缠。他叫人迅速挖了个坑把上尉埋掉。凑巧有一位嘉布遣会修士[46]在场,匆匆地给念了几段经文。尸首被洒上圣水,垒上了土和石块。士兵们重新上路。他们在路上比平时沉默多了。但唐璜发现一个年老的火枪手在口袋里翻了很久,终于找出一个埃居,递给那修士,并对修士说:“拿去给戈马莱上尉念几台弥撒吧。”那一天,唐璜表现得特别勇敢,全然不顾敌人的炮火,仿佛一心只想战死沙场。“一个人钱花光了也就勇敢了。”他的伙伴们说道。
戈马莱上尉阵亡不久,唐璜和唐加西亚服役的连队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新兵,看样子坚定果敢,但性格则阴险而神秘。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和同伴们喝酒和赌钱。他会一连好几个钟头坐在驻防部队的长凳上,全神贯注地看苍蝇飞或者玩自己那杆火枪的扳机。士兵们都嘲笑他性格内向,给他起了个绰号“莫代斯托”[47]。连队里大家都以这个名字称呼他,连他的各级长官也不用别的名字叫他。
仗打到最后,贝格-奥普-祖奥姆[48]被围。众所周知,这次围城是这场战争中伤亡最惨重的战役之一,因为被围的人拼死抵抗。有一夜,两个朋友一起在堑壕里值勤,堑壕离城很近,所以在这儿值勤很危险。被围的守军经常出击,火力很猛而且很准确。
上半夜不断有敌情警报,后来围城的和被围的似乎都累了。双方均停止了射击,整个原野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几声枪响,而打枪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表明虽然仗不打了,但双方仍然在戒备。到了大约凌晨四点,正是守夜的人感到冷得难受,而且由于身体疲乏,想睡而精神沮丧的时刻。没有一个诚实的战士不承认,在这样的身心状态下,会做出软弱的举动,等到太阳升起以后,自己会为此而感到脸红。
“该死的!”唐加西亚边骂边跺脚取暖,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我都冻僵了。我相信,一个荷兰小孩只要拿个啤酒罐子就能把我打倒。说真的,我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刚才一阵枪响便使我浑身哆嗦。我的天!如果我是个信徒,我一定会把这种反常的状态看作是上天的警告。”
所有在场的人,尤其是唐璜听见他谈到上天,都非常惊讶,因为平时他根本不管什么天不天,即使谈,也是为了嘲笑老天爷而已。当他发现不少人听见他这句话笑起来的时候,他的虚荣心又来了,便高声大叫道:
“谁也别自以为是,觉得我害怕荷兰人,害怕上帝或魔鬼,因为只要上岗,咱们都有帐要一起算!”
“不怕荷兰人还可以,但上帝和另外那一位,咱们得怕。”一个长着灰白胡须的上尉说道,他的剑旁边挂着一串念珠。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唐加西亚问道,“打雷也没有新教徒的火枪准。”
“那你的灵魂怎么办?”老上尉听见这番目无鬼神的话,边画十字边问道。
“噢,我的灵魂……首先,我必须弄清楚我确实有灵魂才行。但谁告诉过我说我有灵魂呢?神甫。但发明灵魂给他们带来如此丰厚的收入,毫无疑问,他们就是制造灵魂的人,如同糕饼师制造苹果馅饼出售一样。”
“唐加西亚,你绝没有好下场。”老上尉说道,“在堑壕里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在堑壕和在别处一样,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过,我不说了,因为你瞧我的伙伴唐璜听得头发直竖,帽子都快掉下来了。他不仅相信有灵魂,而且还相信,灵魂会下炼狱。”
“我并非圣贤,”唐璜大笑着说道,“我有时真羡慕你对死后的事如此超脱,因为尽管你会嘲笑我,我也必须向你承认,每当别人谈起在地狱里受苦的罪人时,我总会产生一些不愉快的联想。”
“魔鬼能力有限的最好证明就是你今天还站在这个堑壕里。先生们,谁相信我的话,”唐加西亚拍了拍唐璜的肩膀继续说道,“如果真有魔鬼,早就把这个年轻人抓走了。他尽管年纪不大,我敢发誓,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教门叛逆。他玩弄过的女人和杀害的男人比两个方济各会修士[49]和两个瓦伦西亚的好勇斗狠之徒所玩弄和杀害的更多。”
他正说着,一颗子弹从贴近西班牙军营地的一道堑壕那边飞过来。唐加西亚以手掩胸,大叫道:“我受伤了!”他晃了一晃,几乎立即便倒下了。同时,大家看见有一个人逃走了。但是天太黑,追赶的人很快便看不见此人的踪影。
唐加西亚受的伤似乎足可致命,因为开枪的距离很近,而且枪里装了好几颗子弹。但这个久经沙场的浪子表现得十分顽强。他叫那些劝他忏悔的人滚开,对唐璜说:“有一件事我死不瞑目,就是那些嘉布遣会修士一定会设法使你相信,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你必须信我的话,一个士兵中枪而死,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他们说,子弹是从咱们这边射来的,这大概是某个嫉妒的仇家买人暗杀我。如果你把此人抓住,就立即将他吊死。唐璜,你听着,我在安特卫普有两个情妇,在布鲁塞尔有三个,别的地方还有,我记不清了……我的脑子已经糊涂……我把她们遗赠给你……实在没有更好的了。我的剑你也拿去……尤其是别忘记我教给你的那一招……永别了……不要举行弥撒,把我埋了以后,伙伴们就高高兴兴地大吃一顿吧。”
这几乎就是他的遗言了。他对上帝、对阴间,就如同他身强力壮、生机勃勃时一样,根本不作理会。他微笑着死去,他的自负给予他力量,使他能够将长久以来所扮演的卑鄙可憎的角色一直扮演到底。莫代斯托再也没有出现。全军都确信他是杀害唐加西亚的凶手。是什么动机驱使他进行这次谋杀的呢?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唐璜痛惜唐加西亚之死,甚于痛惜他的兄弟。他真糊涂,竟认为他的一切全亏了唐加西亚。是唐加西亚使他懂得人生的奥秘,拨开蒙在他眼睛上厚厚的云翳。“我在认识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呢?”他自己问自己。而他的自尊心则告诉他,他已经成为一个高出于普通人的人。总之,认识这个无神论者以后,实际上他所得到的坏处都被他看成是好处。他像弟子感激师长那样感激唐加西亚。
这次如此突然的死亡给他留下的凄惨印象他久久难以忘怀,使他好几个月内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但逐渐地,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习惯,而现在,这些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一件意外的事情实在难以改变。他又开始赌博、喝酒、追女人、和做丈夫的决斗。每天他都有新的艳遇。今天爬上墙的缺口,明天攀上阳台。早上和一个丈夫交锋,晚上和妓女们狂饮。
就在花天酒地之中,他获悉父亲病故,几天后,母亲又溘然长逝,两个噩耗几乎同时传来。管事的人并不反对他的爱好,劝他返回西班牙接收长子世袭的财产以及他刚刚继承的大宗财富。他杀死唐娜·法奥斯特的父亲唐阿隆索·德·奥赫达的罪行早已获得赦免。他认为事情已经了结。再说,他希望有一个更大的用武之地。他想到了塞维利亚的种种欢乐和无数个等他一到便纷纷前来供他挑选的美人。于是他解甲还乡,回到了西班牙,在马德里住了一段时间。在一次斗牛中,他衣着华丽,刺牛时身手矫健,引起了全场的注意。[50]他弄到了几个女人,但却没有逗留多久。到了塞维利亚,他豪华的排场使当地的大小人物都为之目眩神迷。每天他都大排筵席,招待安达卢西亚最美丽的名媛贵妇。在他金碧辉煌的宅第里,每天都举行新的游乐和欢宴。他变成了一大群纨绔子弟的首领,这些浪荡公子桀骜难驯,但对他则俯首帖耳,这种顺从在一般流氓组织里并不罕见。总之,他腐化堕落,无所不为。一个骄奢淫逸的人如果有钱,则不仅对自己很危险,而且他的榜样会腐蚀安达卢西亚的青年一代。这些年轻人把他捧上了天,视他为圭臬。毫无疑问,如果老天爷继续对他的浪荡行为听之任之,那就必须要一场天火才能扫尽塞维利亚的放荡和罪恶了。唐璜生病卧床了好几天,但疾病并未能使他返璞归真,相反,他要求医生使他恢复健康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够再度穷奢极欲。
在他康复期间,他津津有味地列了一张表,把被他诱惑失身的女人和妻子被他弄到手的丈夫一一列出。这个表整齐地分成两行。其中一行列出女人的名字及其主要特征,旁边一行则写上她们丈夫的名字和职业。这些倒霉女人的名字他难以一一记清,因此可以想象,这个名单很不齐全。有一天,他把这个名单给来访的一位朋友看。由于他在意大利曾经获得一个女人的欢心,此人自诩曾是教皇的情妇,所以在名单中他把此女放在首位,教皇的名字则列入丈夫一栏。接下来是一个在位的亲王,然后是公爵、侯爵,一直到普通工匠。
“你瞧,亲爱的,”他对他的朋友说道,“从教皇到鞋匠,谁也逃不过我的掌心;没有一个阶级没向我交付他们该承担的份额。”
这个朋友名叫唐托利比奥,他仔细看了那份清单,然后将它还给唐璜,扬扬自得地对他说:“这名单不全!”
“怎么!不全?在丈夫那一栏里还缺谁?”
“上帝。”托利比奥回答道。
“上帝?真的,上面没有修女。真是!谢谢你提醒我。好吧,我以贵族的名誉向你保证,不出一个月,上帝就在我的名单上,在教皇前面,而且我要让一个修女在这儿和你一块儿吃饭。塞维利亚哪个修道院里有漂亮的修女?”
几天以后,唐璜出去了。他频繁地到女修道院的教堂走动,跪在离分隔上帝的妻房和其他信徒的栅栏很近的地方。在这里,他把无耻的目光投向那些腼腆的处女,如同进入了羊圈的狼择最肥的羔羊而噬一样。不久,他在玫瑰圣母教堂发现了一个年轻的修女,不仅美貌如花,而且神色哀怨,越显得妩媚动人。她从不抬起眼睛,也不左顾右盼,似乎全神贯注在面前举行的礼拜上天的神秘仪式上。她轻轻翕动嘴唇,显而易见,她祈祷得比她所有的同伴更热心、更虔诚。看见她,唐璜不禁勾起了往日的回忆,似乎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个女人,但具体在何时、何处,他却想不起来了。铭刻在他脑子里深浅不同的形象实在太多了,不可能不混淆起来。一连两天,他都来到教堂,跪在栅栏附近,但总难以使这位修女抬起眼睛。他已经打听出她的名字是阿加特嬷嬷。
这位嬷嬷是出家人,目不斜视,使人无法接近,要把她弄到手实在困难,这就使唐璜的欲火更炽。最重要也就是最困难的一点是引起她的注意。他自以为是,觉得只要能吸引到阿加特嬷嬷的注意,胜利就十拿九稳。他突然想起下面这个办法,迫使那位美人把眼睛抬起来。他尽可能凑到她的身旁,趁神甫高扬圣体之机,把手从铁栅栏伸过去,将随身带来的一小瓶香水洒在阿加特嬷嬷前面。霎时间,香气扑鼻,使年轻的修女不得不抬起头来。由于唐璜就跪在她对面,她不可能看不见唐璜。她脸上先是一惊,然后便变得像死人一般惨白,发出一声低喊,昏倒在地板上。她的女伴连忙跑过来,把她抬到房间里。唐璜满心欢喜地离开教堂,心里想:这位修女真美,可是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已经在我记录的名单上面!
第二天,他准时在做弥撒的时候来到栅栏旁边。但阿加特嬷嬷并不在修女的第一排她平常的位置上,相反,她几乎是藏在女伴们的后面。但唐璜发现她经常偷偷地看他,于是得出结论,对他的爱情来说,这是个好兆头。他心里想,这个小妞儿怕我……很快便会服服帖帖。弥撒完了以后,他发现她要到忏悔室,但是去忏悔室必须在铁栅栏附近经过。经过时她仿佛不小心把念珠掉在地上。唐璜久涉情场,这种所谓无心的举动自然瞒不过他。首先,他认为至关重要的是拿到这串念珠。可是他在铁栅栏的另一边,他觉得必须等所有人都离开教堂以后才能去捡。在等的时候,他背靠柱子,手捂着眼睛,装作正在冥思默想,但手指微微张开,这样一来,阿加特嬷嬷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目光。如果有人看见他这种样子,准会以为是一个好基督徒,正在虔诚地凝神默想。
那修女从忏悔室出来,走了几步,想回到修道院内。但她突然发现,或者可以说,她装作发现念珠丢了,便用眼睛四下寻找,看见念珠在铁栅栏旁边,于是返回来,弯腰准备拾起。就在同一时刻,唐璜瞥见有件白的东西从栅栏下面递过来。是一张折成四叠的小纸片。修女立即转身走了。
这个风流浪子想不到那么快便得手,不禁大为惊讶,没遇见任何困难他反而有点遗憾,好比一个猎人追捕一头鹿,本来以为一定要进行一番长时间的艰苦追逐,但突然间鹿刚跑就倒下了,猎人失去了追逐所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感,实在令人扫兴。尽管如此,他还是迅速地拾起纸片,走出教堂,好痛快地看个仔细。下面是这张短笺的内容:
原来是你,唐璜!难道你真的没有忘记我?我很痛苦,不过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但现在,我会比以前更加痛苦百倍。我本来应该恨你……你使我父亲血染黄泉!……但我对你恨不起来,也忘记不了你。可怜可怜我吧。别再到这个教堂里来。你使我太痛苦了。永别了,永别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形同死人。
泰莱莎
“啊!原来是小泰莱莎!”唐璜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接着,他把信又看了一遍。“我本来应该恨你。”就是说,我爱你。“你使我父亲血染黄泉!……”施美娜正是这样对罗德里格斯说的[51]……“别再到这个教堂里来。”就是说,我明天在这儿等你。“好极了!她是我的了。”为了庆贺,他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饭。
第二天,他口袋里揣着一封写好的信,准时来到教堂。可是他非常惊讶地发现,阿加特嬷嬷并没有出现。他觉得以往的弥撒都没有那天的长。他十分恼火,大骂泰莱莎谨小慎微,然后便到瓜达基维尔河边踱来踱去,想找出个办法。下面就是他想出的办法。
玫瑰圣母堂修道院在塞维利亚各修道院中,以其修女制造的蜜饯美味可口闻名。他来到接待室,求见知客修女,叫她把修道院出售的各种蜜饯的清单拿来看看。“你们没有马拉尼亚柠檬吗?”他神色自若地问道。
“马拉尼亚柠檬?”
“马拉尼亚的,”唐璜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们嬷嬷中不可能没有人懂得制造这种蜜饯的方法。请您问问她们知道不知道这种蜜饯。明天我再来。”
几分钟以后,马拉尼亚柠檬就在整个修道院里谈论开了。最会做蜜饯的修女也没听人说过这种蜜饯。只有阿加特嬷嬷知道制作的方法。在普通的柠檬里加上玫瑰香精、香堇等,然后……总之,她一手包办了。第二天唐璜来,买到了一罐马拉尼亚蜜饯柠檬。老实说,那不过是一种令人恶心的大杂烩,但在罐的封口下面,他发现了一张泰莱莎亲笔写的短笺,再度要求唐璜别来找她,并把她忘掉。可怜的姑娘在自欺欺人。宗教、孝道和爱情三者正在争夺着这个不幸女子的心,不难看出,爱情占据了上风。第三天,唐璜派一个仆人送一箱柠檬到修道院,要求做成蜜饯,指名要制造前一天他买走的那些蜜饯的嬷嬷制造。箱底巧妙地藏了一封答复泰莱莎的信。信里说:“我一直都很痛苦。是命运支使我的手臂那样做。从那个不祥的夜晚以后,我一直不停地想念你。我不敢希望你不恨我。现在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不要再跟我谈你起过的誓言。你站在祭坛下面发誓之前,原本是属于我的。你不能随意支配你的心,因为你的心是属于我的……我来是要收回一件比我生命更宝贵的财产。不把你还给我我就死。明天,我到接待室要求见你。不预先通知你我是不敢来的。因为我担心你的惶恐会暴露我们的关系。鼓起勇气来吧。告诉我能否买通那负责接待的修女。”纸上还巧妙地洒上两滴水装作写信时流下的眼泪。
几小时以后,修道院的花匠给他带来了回信,并表示愿意为他效劳。负责接待的那位修女难以收买。阿加特嬷嬷同意到接待室里来,条件是与他彼此道别,今后永不再见。
可怜的泰莱莎有神无气地来到接待室,不得不双手抓住铁栏以免跌倒。唐璜则无动于衷,依然镇定自若。他心中窃喜地欣赏着她惶惑不安的样子。开始的时候,为了骗过负责接待的修女,他毫不拘束地谈起泰莱莎在萨拉曼卡的朋友,说他们托他向泰莱莎致意。接着,他利用负责接待的修女暂时走开的机会,迅速地低声对泰莱莎说:
“我决定用一切办法把你救出此地。即使要放火烧掉修道院,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愿听任何解释。你是属于我的。如果几天之后得不到你,我也不想活了,但我死也要找几个垫背的。”
负责接待的修女走过来了。泰莱莎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璜则若无其事地大谈蜜饯和修女们做的针线活,答应叫人给那位负责接待的修女送来几串在罗马受过教皇祝福的念珠,还答应捐一件织锦的袍子,好让本区的主保圣母在其节日那天穿上。这样谈了半小时以后,他恭恭敬敬、一本正经地向泰莱莎行礼送别,使泰莱莎的心情既激动又失望,非语言所能形容。她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口虽然不会说,手却能写,便用手写了一封充满责备、恳求和自怨自艾的长信。但她不由自主地又承认还爱着他。她为这种错误辩解,心想,只要不答应情夫的恳求,错误便可以抵消了。负责传递这种罪恶书信的园丁不久又带来了回音。唐璜依然威胁要采取极端手段。他手下有一百名勇士。怪他渎神他并不怕。只要能再度将情人搂在怀里,他甘心去死。这个惯对心爱的情郎百依百顺的纤纤弱女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整夜整夜地哭泣,白天亦不能祈祷,唐璜的形象始终缠绕着她,即使她和女伴们一起做圣事的时候,她的身体机械地做着祈祷的姿势,但脑子里想的完全是那痛苦的爱情。
几天以后,她再也无力反抗了,她向唐璜宣布,她准备豁出一切。不管怎样,她觉得自己完了。她想,死就死吧,倒不如在死之前享受几分钟幸福。唐璜喜出望外,便打点一切,好把她劫走。他选定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园丁给泰莱莎带去一根用绿绸捆扎的绳梯,使她可以攀过修道院的围墙。在花园约定的地方藏好一包平常人穿的服装,因为穿着修女的装束上街纯属幻想。唐璜准备在墙根接她。不远的地方将停着一顶前后由几匹精壮骡子驮着的轿子,迅速把她送到乡下一座别墅。在那里不必担心有人追赶,她可以安静而幸福地与情人双宿双栖。这个计划是唐璜亲自制订的。他叫人缝制合适的衣服,自己试了试绳梯,对如何捆扎还做了一番指示,总之不忽略任何一个细节,务求一举成功。园丁很可靠,而且只要忠诚便会大大有赏,所以对他不必怀疑。另外,已经采取了措施,把人弄走之后,当晚就把他杀掉。总而言之,行动布置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半点闪失。
为了避免怀疑,把人劫走的前两天,唐璜动身去马拉尼亚庄园。他儿时大部分时间就在这座庄园度过,但自从他回到塞维利亚以后,他便没有去过。他傍晚时分抵达那里,首先美美地吃了一顿夜饭。然后叫人给他脱了衣服,上了床。他早已命人在房间里点上两支大蜡烛,桌子上放一本艳情小说集。看了几页,觉得困了,便把书合上,吹灭了一支蜡烛。正要吹灭第二支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整个房间,突然在壁龛里发现一幅他小时候经常注意看的油画,画的是炼狱里受苦的情形。他的眼睛不由地看着画里那个内脏被蛇咬噬的男人。虽然觉得这景象比以前见到的还恶心,但目光却难以从画面挪开。同时,他又回想起戈马莱上尉的脸,那张被死亡的痛苦弄得面目全非的脸。这种想法使他不寒而栗,头发直竖。他鼓起勇气,把最后一支蜡烛吹灭,希望黑暗能使他摆脱折磨他的这种丑恶形象。但黑暗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惧。他的眼睛始终离不开那幅画。尽管现在已经看不见,可是,他太熟悉那幅画了,因而在想象中,画的内容清晰得就像大白天一样。有时甚至觉得其中人像逐渐发亮,继而闪闪有光,仿佛画家笔下的炼狱之火是真正的火焰。最后,他激动万分,大声呼喊仆人,叫他们把使他惊惶不安的那幅画拿走。仆人走进房间时,他却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他想,如果他手下的人知道他害怕一幅画必定会看不起他。因此,他只好尽量用最自然的声调令他们把蜡烛重新点着,然后都退出去。接着他又拿起书本,但眼虽在看书而心却在画上,心情激动,难以言喻。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天一亮,他就急忙起床,出门打猎。运动和清新的空气逐渐使他平静下来。等回到庄园时,看见油画所引起的种种印象已经烟消云散。他坐下吃饭,喝了许多酒。躺下睡时,脑子已有点糊涂了。他早就令人在另一个房间里准备了一张床,当然注意不叫人把那幅画也搬过去。但他脑子里总记着那幅画,印象之深,使他当夜又失眠了一段时间。
尽管如此,画里恐怖的内容并没有使他对过去的生活感到后悔。他一心只考虑劫走泰莱莎。向仆人做了必要的吩咐以后,他独自一人到塞维利亚去。他顶着白天火热的太阳出发,以便夜里到达。果然,当他来到金塔[52]附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个仆人在那儿等他。他把马交给仆人,询问驮轿和骡子是否准备好了。按照他的吩咐,驮轿和骡子应该在修道院附近的一条街等着,以便他和泰莱莎步行能够很快到达那里,但又不可以太近,担心万一遇见巡逻队,会引起怀疑。一切备齐,他的吩咐都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发现还要再等一个钟头才能向泰莱莎发出约定的信号。仆人给他披上一件宽大的棕色斗篷。他用斗篷遮着脸以免被人认出,然后独自从特里亚纳门走进塞维利亚。他又热又累,只好在一条僻静小街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休息。他吹着口哨,哼起记得的小调,不时看看表。他焦急地发现,不管他如何不耐烦,表针并不因此而加快速度……忽然,他耳朵里响起了一阵庄严的哀乐。他最初听出是出殡时教会人士唱的挽歌。不一会儿,一行仪式队列转过了街拐角,向他走来。长长的两列赎罪的人手持点燃的蜡烛,后随着一口覆盖着黑天鹅绒的棺材。抬棺材的几个人身穿古装,腰挎宝剑,而且一式的白胡子。殿后的又是两列赎罪的人,穿着丧服,像为首那两列一样手持蜡烛。整个队列庄严肃穆地缓缓行进。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仿佛每一个人都在向前滑动而不是一步步地走。袍子和斗篷上又长又直的皱褶像大理石雕像的衣服一样动也不动。
看见这一景象,唐璜最初感到一阵厌恶,像死的意念使享乐主义者感到厌恶一样。他站起来,想迈步走开,但赎罪人数目之多,队列铺张的豪华使他惊讶不已,同时也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队伍向邻近的一个教堂走去,教堂的门哗啦啦地打开了。唐璜拉了拉队里一个持烛者的袖子,彬彬有礼地问他,要入殓的是什么人。那个赎罪者把头抬起来。只见他脸色苍白,瘦骨嶙峋,仿佛久病初痊。他用墓穴般的声音回答道:“是唐璜·德·马拉纳伯爵。”
这一奇怪的回答使唐璜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冷静,不禁笑了。“我肯定听错了。”他心里想道,“或者这老头儿弄错了。”他和那队伍同时走进教堂。挽歌声又起,伴奏的是响亮的风琴。几位穿丧服的神甫唱起了“从苦海深处”[53]。尽管唐璜竭力想装出若无其事,但仍然觉得身上的血脉正在凝固。他向另一个赎罪者走去,问他:“要埋葬的死人是谁?”“唐璜·德·马拉纳伯爵。”赎罪者回答的声音空洞得吓人。唐璜听了赶紧靠在一根柱子上才不至于跌倒,只觉得一阵虚弱,连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仪式继续进行。激越的琴音和高唱着可怕的《天神震怒之日》[54]的歌声在教堂的拱顶下回荡。他仿佛听见了末日审判时天使们的齐唱。他终于鼓起勇气,抓住走过他身旁的一位神甫的手,但这只手像大理石般冰凉。
“看上天分上,神甫,”他大声说道,“告诉我,你们在这里为谁祈祷?你们又是谁?”
“我们为唐璜·德·马拉纳伯爵祈祷。”神甫以痛苦的神情凝视着他,回答道,“我们为他十恶不赦的灵魂祈祷。我们都是他母亲以弥撒和祈祷从炼狱之火中拯救出来的灵魂。我们现在把欠母亲的债还给儿子。而这台弥撒是我们能够为唐璜·德·马拉纳伯爵的灵魂所做的最后一台弥撒了。”
这时候,教堂的挂钟敲了一下:这是约定与泰莱莎私奔的时刻。
“时间到了!”一个声音从教堂阴暗的角落里大喊道,“时间到了!我们可以抓他了吗?”
唐璜猛回头,看见了一幅可怕的景象。唐加西亚脸色惨白,浑身血污,和戈马莱上尉一起走来,上尉的面容仍然带着可怕的痉挛。两人径直向棺材走去。唐加西亚把棺盖猛力掀翻在地,嘴里重复了一遍:“我们能抓他了吗?”就在这时,他身后窜起一条巨蟒,比他足足高出好几尺,猛地扑向棺材……唐璜大叫一声:“耶稣基督!”昏倒在地。
深夜,巡逻队经过的时候,发现一个男子直挺挺地躺在一座教堂的门口。弓手们走近前来,以为是一个被害男子的尸体,但立即便认出了是唐璜·德·马拉纳。他们往他脸上泼凉水,想把他弄醒。但看见他并没有恢复知觉,便把他抬回他的住处。有人说他醉了,有人说他被一个妒忌的丈夫揍了。塞维利亚没有任何人,至少没有一个正人君子喜欢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说法。一个人感谢把他打昏的那根棍子,另一个人问这具毫不动弹的僵尸肚子到底能装几瓶酒。唐璜的仆人从弓手们的手里接过他们的主人,急忙跑去找外科医生。医生给他放了许多血,不久他便苏醒过来。他先是喃喃地说一些不连贯的话,发出几声含含糊糊的叫喊、号哭和呻吟。逐渐地,他似乎在仔细观察周围的东西,问自己在哪里,然后又问戈马莱上尉、唐加西亚和那宗教仪式的队伍后来怎么样。他手下的人以为他疯了。可是,服了一剂强心药以后,他叫人拿来一个十字架,涕泗滂沱地吻了好一会儿。接着,他下令叫人给他找一位忏悔神甫来。
大家闻言惊讶不已,因为谁都知道,他一向蔑视宗教,他手下人去请的好几位神甫都拒绝到他这儿来,认为他存心不良,想开他们的玩笑。后来总算有一位多明我教派[55]的教士答应来见他。众人退下,只剩他们二人。唐璜跪倒在教士跟前,把见到的幻象告诉他,然后开始忏悔。每叙述一件罪行都停下来问,像他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能否获得上天的宽恕。教士回答说,上帝仁慈的胸怀无比广阔,鼓励他坚持悔改,并安慰他,因为即使对罪孽最深重的人,宗教也从不拒绝给予安慰。接着,教士便告辞了,答应他晚上再来。唐璜祈祷了整整一天。当教士再来的时候,他向教士宣称,他已决定离开他做尽坏事的红尘世界,去苦心修行,以补赎他所犯下的弥天大罪。教士被他的眼泪所感动,竭力给他以鼓励。同时,为了知道他是否有勇气实现他的决心,给他描绘了一番寺院幽居、戒律森严的图景。可是,他每描述一种苦况,唐璜都大喊说那不算什么,自己理应得到更加严酷的对待。
第二天,他立即把自己的一半财产分赠穷苦的戚友,将另一部分建立一所济贫院和修造一座礼拜堂,并把大量金钱分给穷人,叫人为炼狱里的灵魂,尤其是为戈马莱上尉和与他决斗身亡的可怜人的灵魂做了许多台弥撒。最后,他召集所有的朋友,为自己长期以来所做出的坏榜样向他们当面请罪。并沉痛地告诉他们,自己为过去的行为感到多么后悔,以及对未来所抱的希望。那些纨绔子弟中有好几个被其感动,改过从新,其他无可救药的则讪笑着走开了。
他选择了一个修道院作为隐居之所。在隐居之前,他写信给唐娜·泰莱莎,将自己可耻的打算向她和盘托出,并把自己的一生和转变告诉她,求她宽恕,叫她以此为戒,在悔过中求得解脱。他把信的内容给那位多明我教士看了之后,才将信托付他转交。
可怜的泰莱莎在修道院的花园里久等信号不见,坐立不安地过了好几个钟头,看见曙光将露,只好痛苦万分地返回房间。她把唐璜的不来归结到千百种原因,但都离事实甚远。这样过了好几天,唐璜音讯全无,也没有片言只字来抚慰她失望的芳心。教士和修道院院长商谈以后,终于获得允许和她见面,把那个曾经诱骗她而现已改悔的人所托付的信交给她。她看信时额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脸色时而通红似火,时而又惨白如死人。但她仍然鼓起勇气把信看完了。多明我教士于是设法给她描述唐璜悔恨的心情,并祝贺她说,非常明显,要不是上天干预,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他们两人恐怕都难逃身败名裂的命运。但无论如何劝谕,唐娜·泰莱莎只是一个劲地喊:“他从来就没爱过我!”可怜的女人发起了高烧,用尽各种医学和宗教的办法均无济于事。她拒绝治疗,对宗教的开导也无动于衷。几天以后便咽了气,死时还不断反复地喊:“他从来就没爱过我!”
唐璜披上了见习修士袍,可见他的悔改的确出自至诚。他对一切苦行和赎罪的做法都嫌过轻,修道院院长往往不得不命令他节制,勿过分折磨自己的肉体,跟他说这样会缩短他的生命,而实际上长期忍受有限的赎罪之苦比一下子了此残生结束苦行需要更多的勇气。见习修士的期限届满以后,唐璜立誓修行,取名为安布罗瓦兹神甫,继续以刻苦的生活给整个修道院做出了榜样。他在棕色粗呢修士袍下穿一件马鬃编的衬衣,以一个比他身体还短的窄木箱为床。吃的全是白水煮蔬菜,只是到了节日并有修道院长特别的命令才肯吃点面包。夜里大部分时间都不睡觉,或者祈祷,两臂张开成十字架的形状。总之,他过去是与他同龄的浪子效法的榜样,现在则成了整个宗教团体学习的典型。当时塞维利亚流行一种传染病,使他有机会把悔改后获得的新道德付诸实行。他建立一所医院接收病人;照料穷人,并整天守候在他们的床前,劝勉、鼓励和安慰他们。由于该病有很大的传染性,所以即使用钱也雇不到人来掩埋死者。唐璜甘愿担任这项工作,他走到被抛弃的房子,掩埋往往已经放置多日而正在腐烂的尸体。到处人们都对他交口称赞。疠疫肆虐期间,他竟然从未染病,因此有些信神的人便说,上帝在他身上创造了一个奇迹。
光阴荏苒,唐璜或者说安布罗瓦兹神甫不觉已经在修道院里住了好几年,日子都在不断的苦行和虔诚礼拜中度过。虽然昔日生活的回忆难以忘怀,但转变带给他良心上的满足已经减轻了他悔恨的忧伤。
一天午后,正是最炎热的时刻,修道院的修士们循例略事休息,只有安布罗瓦兹修士不戴帽子,头顶烈日,在园子里劳动,这是他给自己规定赎罪修行的一种方式。正当他弯腰锄地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的影子走到他身旁停下。他以为是一个修士到园子里来,便一面继续劳动,一面念段《圣母经》和他打招呼,但对方没有回答。看见影子一动不动,他觉得很奇怪,便抬起眼睛,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披一件长可及地的斗篷,脸被一顶有一根黑白色羽毛装饰的帽子半遮着。这个人一声不吭,定睛地看着他,神情既有恶意的欣喜,也有由衷的蔑视。两人彼此定睛对看了几分钟。最后,陌生人跨前一步,抬了抬帽子露出脸庞,对他说:“您还认得我吗?”
唐璜更仔细地打量他,但认不出是谁。
“您记得贝格-奥普-祖奥姆之围吗?”陌生人问道,“您难道忘记了一个名叫莫代斯托的士兵了?……”
唐璜打了一个寒噤。陌生人冷冷地继续说道:
“一个名叫莫代斯托的士兵,他本来瞄准的是您,但一枪打死了您的好朋友唐加西亚……莫代斯托!那就是我。唐璜,我还有另一个名字:我叫唐佩德罗·德·奥赫达,是被您杀害的唐阿隆索·德·奥赫达的儿子;——我是被您所杀的唐娜·法奥斯特的兄弟;——我是您所杀害的唐娜·泰莱莎·德·奥赫达的兄弟。”
“我的兄弟,”唐璜边说边跪倒在他面前,“我是个罪行累累的坏人。正是为了赎我的罪我才穿上这身修士服,看破红尘。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获得您的宽恕,请示迷津,最严厉的惩罚我都不怕,只要您不诅咒。”
唐佩德罗苦笑了一下。“别再假惺惺了,德·马拉纳老爷,我绝不饶恕。至于我的诅咒,那是您罪有应得。但我没有耐心等待这些诅咒产生效果。我身上带着比诅咒更有效的东西。”
说着,他甩掉斗篷,露出随身所带的两柄战斗用的长剑。他接着拔剑出鞘,然后把两把剑都插在地上。“挑选吧,唐璜,”他说道,“听说您是剑术名家,我自命也是击剑好手。就看看您的本事吧。”
唐璜画了个十字,说道:“我的兄弟,您忘记我起过的誓了。我已非您所认识的那个唐璜,我是安布罗瓦兹修士。”
“那好吧!安布罗瓦兹修士,您是我的仇人,不管你取什么名字,我都恨您,想找您报仇。”
唐璜再度在他面前跪下。
“如果您想要我的性命,我的兄弟,那您就拿去吧。您想怎样惩罚我都成。”
“虚伪的懦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如果我想像杀条疯狗那样把你杀掉,那还用得着带这些武器来吗?好了,快选一把剑自卫吧。”
“我再重复一遍,我的兄弟,我不能决斗,但我可以死。”
“混蛋!”唐佩德罗怒喊道,“人家告诉我说你有勇气,今天看来,你不过是个胆小鬼!”
“勇气吗?我的兄弟,我恳求上帝给我勇气,以免陷入绝望,因为如果没有上帝的帮助,我一想起自己的罪恶便深感绝望而难以自拔。再见吧,我的兄弟,我走了,因为我知道,您看见我就有气。我的悔恨出自至诚,但愿总有一天您会觉得如此!”
他走了几步,想离开园子,但唐佩德罗揪住他的衣袖。“不是您就是我,”他大叫道,“咱们不会同时活着离开这里。这两把剑您挑一把吧,要是我相信您这番哭哭啼啼的假话,那才叫活见鬼呢!”
唐璜恳求地看了他一眼,又迈了一步准备离去,但唐佩德罗使劲拽住他,并抓着他的脖领说道:“无耻凶手,你以为能够逃出我的手心吗?做梦!我要把你那件掩盖魔鬼马脚的虚伪的长袍撕碎,那时候,也许你便有足够的勇气来和我决斗了。”说着,他把唐璜粗暴地推挤到墙上。
“佩德罗·德·奥赫达老爷,”唐璜厉声道,“您要杀我就杀好了,我绝不决斗!”说完,他双臂交叉,眼睛直盯着唐佩德罗,神情虽然倨傲,但始终很镇静。
“对,我一定杀你,混蛋!但杀你之前,既然你是懦夫,我就像对待懦夫那样对待你。”
接着,他扬手打了唐璜一记耳光,这是唐璜生平第一次这样挨打。他的脸倏地红了。少年时代的自尊和怒气重上心头。他一言不发,冲前抓起一把剑。唐佩德罗拿了另一把,做出防守的姿势。两人愤然交手,一来一往,猛烈地厮杀起来。唐佩德罗一剑刺进唐璜的粗呢袍子,贴身而过,没有伤及唐璜,但唐璜的剑却刺入对方的胸膛,深及剑柄。唐佩德罗当场毙命。唐璜看见敌人倒在自己脚下,不禁看着尸首呆呆地发愣。逐渐地,他清醒过来,知道又闯了大祸,便立即扑到尸体上,拼命想使他复活。但是他曾经看见过无数的伤口,这次一看便知道是致命伤。血淋淋的剑就在他的脚边,似乎向他建议就以此剑来惩罚自己。但他很快便抛弃了魔鬼这又一次的诱惑,飞奔去找院长,满脸惊惶地冲进院长的房间,匍匐在他的脚下,涕泗滂沱地向他叙述了这可怕的一幕。院长最初并不相信,而首先想到的是安布罗瓦兹修士修行过苦,以致神经失常。可是,唐璜身上和手上的鲜血使他难以再怀疑可怕的事实。他是一个非常机敏的人,立刻就明白,如果此事一传出去,修道院必将名誉扫地。由于无人看见决斗的经过,他便想办法不让住在修道院里的人知道。他令唐璜跟他来,两人合力将尸首抬到一个地下室并拿走钥匙。然后,他把唐璜关在房间里,自己出门去通知市长。
诸位也许会奇怪,唐佩德罗已经企图暗杀过一次唐璜,却又拒绝考虑去暗杀第二次,反而想办法要在一场武器均等的决斗中除掉仇敌,但这只不过是他毒辣的复仇盘算。他听说过唐璜生活严峻,圣洁的名声不胫而走,故而认为,如果暗杀唐璜,等于直接送他上天堂。他希望,假如向他挑衅,逼他决斗,就能将他像恶贯满盈的罪人那样杀死,从而毁掉他的肉体和灵魂。诸位已经看到这一恶毒的计划如何使他自作自受了。
使事情不张扬出去并不困难。市长和修道院院长达成默契,消除大家的怀疑。其他修士都以为死者在和一个不知名的人士决斗中受了伤,被抬到修道院里来,不久便气绝身亡。至于唐璜,他的恼恨和后悔就不必在下细表了。他心甘情愿地忍受院长给予他的赎罪惩罚。终其一生,他都保留那把刺死唐佩德罗的剑,将其悬挂在床脚。每当看见这把剑就必定为他以及他家人的灵魂祈祷。为了打掉仍然残留在唐璜心里的那种世俗的傲气,院长命他每天早上去修道院的厨子那儿,让厨子打他一个耳光。被打以后,他总忘不了把另一个面颊伸过去,同时感谢厨子这样凌辱他。他又在修道院里过了七年,这期间,从未故态复萌,使赎罪的苦行有所中断。他死时被尊敬为圣人,即使那些了解他早期不轨行为的人也对他肃然起敬。临死前,他要求开恩把他埋在教堂的门槛下,好让进来的人都踩他一脚。他还希望墓碑上刻上这样的字眼:“此地长眠世上最坏之人。”但大家认为他过分谦卑,他临终口授的遗言,不应全部执行。于是把他埋葬在他修建的圣堂主祭坛旁边。人们倒真的也同意在他墓碑上刻下他自编的那句铭文,但同时加上一段叙述和赞扬他改过自新的文字。他创办的济贫院,尤其是他墓地所在的教堂,是所有路经塞维利亚的外国人必游之地。穆里约[56]用自己的多幅杰作装饰这个圣堂。我们现在在苏尔特元帅[57]的画廊中欣赏到的《浪子回头》和《杰里科[58]的洗礼池》这两幅画从前就是慈善济贫院壁上的装饰。
[1] 西塞罗,公元前一世纪罗马政治家及演说家。
[2] 朱庇特,罗马神话中万神之神,即希腊神话中之宙斯。
[3] 克里特岛,希腊岛屿。
[4] 奥林匹亚,希腊城市名,奥林匹克运动发源地。
[5] 唐璜·泰诺里奥,即西方文学作品中众多“唐璜”的原型。根据传说,唐璜是十六世纪西班牙塞维利亚的一个风流贵族,勾引了骑士乌洛亚的女儿并把乌洛亚杀死。还戏邀死者的石像赴宴,被石像拽入地狱。
[6] 唐璜·德·马拉纳,这个唐璜即为这篇故事中的主人公。
[7] 杜西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法国悲剧诗人,曾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但恣意篡改原著情节,据说曾把《奥赛罗》一剧的悲惨结局译得毫无悲剧气氛。
[8] 慈善教堂,此教堂建于一五七八年,本来的目的是收葬被处决犯人的尸体,以免骸骨曝于野而为兽类所啃食。
[9] 原文系西班牙文。
[10] 摩尔式尖塔,修建于十二世纪摩尔人占领西班牙时代,是阿拉伯建筑学之瑰宝。
[11] 指莫里哀于一六六五年曾出版喜剧《唐璜》,莫扎特于一七八七年亦写有歌剧《唐璜》。
[12] 阿尔哈拉斯峡谷,一五六八年摩尔人起义,反抗西班牙,阿尔哈拉斯峡谷是西班牙南部的高山深谷,为摩尔人最后的据点。
[13] 熙德,十一世纪西班牙骑士,以击败摩尔人的赫赫战功著称,后成为多部文艺作品的主人公。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作家高乃依所写的同名悲喜剧《熙德》曾经轰动一时,它叙述主人公熙德为父报仇,杀死了未婚妻的父亲。
[14] 贝尔纳·德·卡皮奥,传说中的西班牙英雄。
[15] 莫拉莱斯,十六世纪西班牙宗教画家。
[16] 胡埃斯卡,西班牙阿拉贡省省会,有建于十三世纪的天主教堂。
[17] 阿梅里亚,西班牙地中海港口,至今仍有摩尔人修建的堡垒遗址。
[18] 维哈尔,西班牙城市。
[19] 埃维尔山,西班牙格林纳达城附近山区是摩尔人在西班牙最后的据点。一四九二年城陷后,摩尔人被全部逐出西班牙。
[20] 圣雅各,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曾在西班牙传教,骨灰葬于西班牙。
[21] 洛塔,西班牙城市,濒临大西洋。
[22] 萨拉曼卡,西班牙城市,有著名的大学和古老的历史建筑。
[23] 这是传统的画像,画的是大天使圣米歇尔骑着马,手持长矛,把魔鬼化身的恶龙打翻在地。
[24] 曼查,西班牙地名,和安达卢西亚均以产葡萄酒著称。
[25] 希伯来人,即犹太人。迦南人,属阿拉伯人。
[26] 卡迪斯,西班牙大西洋沿岸城市。
[27] 托尔姆斯河,流经萨拉曼卡。
[28] 这是公元前一世纪伟大的罗马诗人贺拉斯在其作品《讽刺诗集》中所说的话。他说:“一切歌唱家都有这样的缺点,即和朋友在一起时,请也不唱,如果没人邀请,反而会唱个不停。”
[29] 原文系拉丁文。
[30] 原文系拉丁文。
[31] 波希米亚女郎,即在欧洲各地流浪的吉卜赛女郎。
[32] 该隐,亚当和夏娃的长子。根据《圣经》故事,他因出于妒忌杀了自己的弟弟亚伯,被上帝在额头上刻下永罚的标记。
[33] 瓦伦西亚,西班牙濒临地中海的港口。
[34] 巴科斯和阿里阿德涅,根据希腊神话,阿里阿德涅是克里特岛国王弥诺斯之女,她爱上了英雄忒修斯,帮助他走出了迷宫,后来在克索斯岛与忒修斯失散,成了巴科斯的妻子。
[35] 根据有关熙德的传说,英雄熙德周围总有穿白的骑士跟随。
[36] 弥涅耳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艺术和科学的女神。
[37] 玛尔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
[38] 佛兰德,欧洲地区,在今之比利时。
[39] 指当时的新教徒。
[40] 萨拉戈萨,今西班牙阿拉贡省首府。
[41] 巴塞罗那,西班牙港口城市。
[42] 契维塔-韦基亚,意大利地中海城市。
[43] 安特卫普,比利时城市。
[44] 黑袍子,指教士,因教士均穿黑袍。
[45] 原文系拉丁文。
[46] 嘉布遣会,天主教的一派,其教士服中有尖顶风帽,嘉布遣即为意大利文“风帽”之意。此教派提倡安贫、节欲、托钵行乞的苦行生活方式。
[47] 原文系西班牙文,意为“谦虚小子”。
[48] 贝格-奥普-祖奥姆,荷兰小城。
[49] 在十六世纪流传的故事中,方济各会修士多是淫荡无耻之徒。
[50] 当时的贵族有时亲自走下斗牛场,充当骑马刺牛的勇士。
[51] 施美娜和罗德里格斯,《熙德》中的男女主角。
[52] 金塔,从前西班牙国王佩德罗放金银财宝的地方。
[53] 超度亡灵时所唱的第六首赎罪圣诗开头的第一句。
[54] 超度亡灵时的经文。
[55] 多明我教派,一二一五年西班牙修士多明我在法国图卢兹创立的教派,名为“多明我会”,又称“托钵修会”。
[56] 穆里约,十七世纪西班牙宗教画家,生于塞维利亚。
[57] 苏尔特元帅,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元帅,曾领兵征服西班牙。
[58] 杰里科,巴勒斯坦古城,希伯来人进入迦南后首先到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