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棋
一盘棋[1]
一八三〇
帆一动不动地垂下来，紧贴着船桅。海上波平如镜，暑气蒸人，周围一片寂静。
在一次海上旅行中，船上的东主们所能提供的各种娱乐很快便已经玩腻了。而在一间一百二十英尺长的木头房子里一起度过四个月以后，大家彼此都了如指掌。只要看见大副走过来，你就知道他会给你谈他的老家里约热内卢[2]，然后是那道有名的埃斯林格[3]桥，那是禁卫军中的水兵修建的，当时他就在禁卫军中服役。半个月以后，你连他喜欢用的词语、句子的停顿、声音的抑扬顿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叙述中第一次提到“皇帝”[4]这个字眼时，万一忘了黯然神伤地停顿一下，他会毫无例外地立即补充一句：“如果你们当时能亲眼见到他的话！！！”（三个感叹号）接着便是号手那匹马的故事，一颗炮弹如何反弹回来，炸飞了一个子弹盒，连同盒里装着的价值七千五百法郎的金珠细软，等等，等等！……二副是个大政治家，每天都对他从布雷斯特[5]带来的最近一期《宪报》[6]发表评论；要不，便从高不可攀的政治一降而大谈文学，分析起他上次看过的一出通俗笑剧来，使我们大饱耳福。伟大的上帝！……事务长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他第一次给我们讲他从卡迪斯[7]囚船上逃跑的经过时，我们都听出了神！但我的天！讲到第二十次，大家就再也受不了啦！……还有那些中尉和准尉！……一想起他们的谈话，我连头发也竖起来。至于船长，一般来说，没其他人那样讨厌。作为说一不二的司令官，他对自己身边的整个参谋部都抱有敌对的情绪。他故意找碴，不时采取高压手段，但背地里骂他心里倒也有点痛快。下属们虽然对他的某种坏习惯感到恼火，可是看到上级闹笑话，心里也着实解气。
在我乘坐的那条船上，军官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个个性情和善，彼此友爱，情同手足，可是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烦闷得很。船长是他们当中最和蔼的人，一点也不令人讨厌。（这点实属罕见）每当发号施令，他都感到万般无奈。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旅途太长了！尤其是不消几天便能看见陆地的时候偏偏风平浪静！[8]
一天，吃过了晚饭（由于无事可做，我们已经把这顿饭的时间尽量拖长），我们都聚集在甲板上，等待观看单调而又总是那么辉煌壮丽的海上落日的景象。有的人在吸烟，另外一些人在不下第二十次地阅读从藏书只有寥寥三十册的图书室里借来的书。人人都打呵欠打到出眼泪。坐在我身旁的一个少尉一本正经地耍弄海军军官穿便服时通常佩带的匕首，让匕首尖朝下地落在木制的甲板上。这也是一种消遣，要求有技术，使刀尖垂直地扎进木头里。我也打算一试，苦于没有匕首，便想向船长借，但船长不借。他特别珍惜这件武器，看见用它来作如此无聊的消遣大概会生气。他这把匕首从前属于一位勇敢的军官，后来这位军官不幸在上次战争中阵亡……我猜想接着还有一段故事，果然没有猜错。船长不用别人要求便讲了起来。至于我们周围的军官，由于他们每一个人对上尉罗杰的不幸遭遇都已耳熟能详，所以便立即悄悄地撤退了。下面就是船长叙述的大致内容：
当我认识罗杰的时候，他比我大三岁。他是上尉，而我是准尉。我向你保证，他是我们部队里最优秀的军官之一，而且心地十分善良，有头脑，有教养，有才华，总之是一个十分可爱的青年，可惜有点傲气和容易发火，我想这是因为他是私生子，担心这种出身会使他失去别人对他的尊敬。但是说真的，他最大的缺点是无论在何地都想高别人一等这种强烈的心理。他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给了他一笔赡养费，如果罗杰不是那么仗义疏财的话，这笔钱完全可以满足他日常需要而有余。但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与朋友共享。每个季度他一领到钱，大家都愁眉苦脸地来找他。
“喂！老兄，你怎么啦？”他问道，“我看你似乎囊空如洗；得了，这是我的钱袋，需要多少你就拿吧，完了来和我一起吃晚饭。”
布列斯特来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演员，芳名加布里埃尔，很快便使驻防该地的不少海军官兵为之倾倒。她虽然并非绝色，但身材窈窕、一双妙目、两只纤足，神态还算风骚。这一切都非常吸引人，尤其是那些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此外，据说她还是一个最任性的尤物，而她的表演方式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有时候，她演得妙不可言，简直是个第一流的名伶，但第二天，在同一个剧里，她却冷若冰霜，毫无表情，念台词就像孩子背教理一样。使我们的年轻人特别感兴趣的是下面这段关于她的故事。据说她在巴黎曾经被一位参议员金屋藏娇。参议员为了她不惜挥金如土。一天，参议员在她家里戴着帽子，她要求他脱帽，甚至还埋怨说参议员对她不够尊敬。参议员哈哈大笑，耸了耸肩膀，扬扬得意地坐在扶手椅上说道：“小事一桩，在我花钱供养的女人家里，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加布里埃尔听了他的回答立即把雪白的纤手一扬，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把他的帽子打到房间的另一角。两人从此分手。不少银行家和将军都不惜千金买笑，但她一概回绝，而宁愿做演员，据她说，为了生活得无拘无束。
罗杰看见她并知道这段故事以后，认为这个女人正合自己的口味。我们这些当海军的生性坦率，但有点粗野，往往遭到非议。下面就让我们看看罗杰是怎样向她表白自己如何对她的美貌一见倾心吧。他买来全布列斯特最美丽、最少见的鲜花，用漂亮的粉红丝带扎成一束，在打的结里面十分巧妙地放进二十五个用纸卷好的拿破仑金币[9]。那是他当时身上的全部所有。我还记得在幕间休息时我陪他到后台去。他简短地恭维了加布里埃尔几句，说她穿上戏装如何雍容华贵，接着便献上那束鲜花，并请她允许自己登门拜访。这一切总共才用了三句话。
加布里埃尔看见鲜花和这位向她献花的美少年，不禁向他嫣然一笑，仪态万千地施了一个礼。但当她双手接过花束，感到里面有沉甸甸的金币时，她的脸陡地变了，其变化之快超过了热带风暴掀起的海面。当然也更为难看。她用全力把那束花连同里面的拿破仑金币向我那位可怜的朋友头上摔去，使他脸上的伤痕一个多星期也没好。这时候，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加布里埃尔回到舞台，戏演得全走了样。
罗杰满脸羞愧地把花束和那卷金币捡起来，走到咖啡馆将花（不包括金币）送给柜台上的姑娘。然后，他喝潘趣酒[10]，想借酒忘掉那狠心的女人，但毫无效果。他两眼被打肿不能公开露面，虽然心怀怨恨，对脾气暴躁的加布里埃尔的爱却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他每天给她写二十封信，而且是怎样的信啊！温柔顺从，毕恭毕敬，给一位公主写也不过如此。最初几封没拆开就被退回来了，其他的如石沉大海。罗杰仍然不死心。但我们忽然发现剧院里卖橘子的女人竟用罗杰的情书包橘子。那是加布里埃尔别出心裁的恶毒手法。这一招给了我朋友的自尊心一下可怕的打击，但他的热情却丝毫不减，还说要向那位女演员求婚。有人告诉他，海军大臣不会同意，他便大嚷说要开枪自杀。
正在这当儿，驻防在布列斯特的一个步兵团队的军官们要加布里埃尔把通俗歌剧中的一段再唱一遍，她拒绝了，纯粹出于任性。双方争持不下，军官们大喝倒彩，台上幕急落，女演员当场晕倒。在一个有驻军的城市里，剧院的池座是什么样子你们想必也知道。军官们约好，第二天和以后几天，继续向这个得罪了他们的女人毫不留情地喝倒彩，除非她低头认罪，赔礼道歉，否则就让她一个角色也演不成。罗杰没有看演出，但当天晚上便知道这件事在剧院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也知道大家在第二天准备报复的计划。他立刻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当加布里埃尔出场时，军官们坐的长凳上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嘘声和口哨声。故意坐在闹事者旁边的罗杰站起来，向闹得最凶的人破口大骂，顿时军官们的怒火都转向了他。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把从四面八方冲他喊出来的名字逐一记下。要不是大批海军军官同仇敌忾，及时赶到并分别向他的对手挑战，他就非和整个陆军团队一一约期决斗不可。当时双方混战，简直闹翻了天。
全体驻防军官兵被禁止外出已有多日，一旦获得自由，却有一笔可怕的账要算。我们一共六十多个人来到决斗场上。罗杰一个人轮番和三个军官决斗。他杀掉其中一个，重伤其余两人，自己连一块皮也没破。至于我，我却没有那么幸运。一个该死的曾经当过剑术教师的陆军中尉狠狠地一剑刺中我的前胸，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可以向诸位保证，这次决斗，或者可以说这场战斗实在壮观。海军占尽了上风，陆军团队不得不离开布列斯特。
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们的顶头上司忘记不了这场争吵的罪魁祸首。他被关了半个月的禁闭。
他的禁闭令解除的时候，我也出院了。我去看他。当我走进他家里时，不禁大吃一惊，他正和加布里埃尔面对面地坐着吃午饭！神情之亲密仿佛早已灵犀相通。他们彼此已经亲昵地用你称呼对方，并且共用一只杯子。罗杰把我介绍给他的情妇，说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我之所以在那场战斗中受伤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结果，我获得了美人的一吻。这个小妞天生有尚武精神。
他们形影不离地在一起度过了十分美满的三个月。加布里埃尔似乎爱他爱到发狂，而罗杰则承认在结识加布里埃尔之前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一艘荷兰的三桅战舰驶进了港口。舰上的军官请我们吃晚饭。大家开怀畅饮，喝尽各种美酒。撤席以后，无事可做，因为那些先生们法语说得很糟。于是便开始赌博。荷兰人似乎很有钱，尤其是他们那位大副下注很大，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敢和他赌。罗杰通常是不赌的，现在却认为必须捍卫祖国的荣誉，便上场一搏，荷兰大副要赌多少他就赌多少。他先赢后输，经过几次输赢之后，分手时谁也没占什么便宜。我们回请荷兰军官吃晚饭。饭后又赌，罗杰再度与荷兰大副交手。总之，一连好几天，他们都相约，或者在咖啡馆，或者在船上碰头，赌尽各种花样，尤其是掷骰子跳棋，下的注越来越大，末了竟然每局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这对我们这些穷军官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数目，比两个月的军饷还多！一个星期以后，罗杰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外加东挪西借的三四千法郎。
诸位想必已经猜到，罗杰和加布里埃尔早已同居，二人的钱财也早已合在一起，就是说，罗杰把刚刚从海上缉私所分到的一大笔钱[11]也加进去，其数目比那位女演员拿出来的多十倍甚至二十倍。但是他一直把这笔钱看作是主要属于他情妇的，只留下五十多个拿破仑金币作个人零用。可是为了继续赌，他不得不动用这笔储备。加布里埃尔对他没有说过一句责备的话。
零用钱输光了，家里的钱也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不久，罗杰只剩下最后的赌本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了。他苦苦拼搏，因而一局的时间拖得很长，赌得难解难分。最后的时刻来了，罗杰手拿掷骰子的皮筒，准备孤注一掷。我想他必须掷出一个六点一个四点不可。夜色已深，一个看他们赌看了很长时间的军官终于在扶手椅上呼呼睡去。那个荷兰人累了，脑子昏昏沉沉，此外，他还喝了许多潘趣酒。只有罗杰怀着强烈的绝望情绪，依然精神百倍。他战战兢兢地把骰子掷在棋盘上，用力之猛，把一根蜡烛震落在地板上。荷兰人先是转过头去看蜡烛，因为溅出来的烛油把他的新裤子弄脏了，然后又返回来看骰子。——骰子是一个六点一个四点。罗杰的脸煞白，像个死人。他赢了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两人继续赌下去。现在，运气转向我那位可怜的朋友方面，但他接连漏记自己所得的分数，棋也跳乱了，仿佛故意想输似的。荷兰大副硬着头皮把赌注双倍、十倍地加大，结果总是输掉。现在我还记得他的样子：身材高大，金发，神情冷静，面孔像蜡做的一般。他终于站了起来。输了四万法郎。给钱的时候面不改色。
罗杰对他说：
“今晚咱们玩的不算数，您都快睡着了。我不要您的钱。”
“您开玩笑，”荷兰人冷静地说道，“我赌得很认真，但骰子总跟我过不去。我有把握即使让您四分也总能赢您，晚安！”他说完便走了。
第二天，我们获悉，他在赌输后，绝望之余，喝了一碗潘趣酒，在自己房间里开枪自杀了。
罗杰把赢来的四万法郎摆在桌子上，加布里埃尔看着钱满意地笑了。“咱们现在发了大财，”她说道，“该怎么处理这些钱呢？”
罗杰没有吭声。自从那个荷兰人死后，他像傻了一样。“该随意花一阵子，”加布里埃尔继续说道，“钱赢得容易，花得也应该大方。咱们买一辆敞篷的四轮马车，气气军区司令和他的老婆。我要买钻石、开司米料子[12]。你请个假，咱们去巴黎。在这儿，咱们永远也花不完这样多的钱！”
她没往下说，仔细看罗杰有什么反应。只见罗杰定睛看着地板，手托着头，她的话根本没听进去，脑子里似乎翻滚着一连串十分不祥的念头。
“真见鬼，你怎么了，罗杰？”她拍了拍罗杰的肩膀大声问道，“我想你是在生我的气吧。怎么说也引不出你一句话。”
“我很难受。”罗杰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
“难受！我的上帝，你总不会因拔了这个大阔佬几根毛而后悔吧？”
他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她。
“有什么关系？”她继续说道，“他看不开，拿枪把自己脑浆打了出来，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可怜输钱的赌徒哩。他的钱在咱们手里肯定比在他自己手里强。在他手里，他也会将钱花在喝酒和抽烟上，我们就不然，我们要用各种方式别出心裁地花，而且花得一次比一次漂亮。”
罗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脑袋耷拉在胸前，半闭的两眼里噙满了泪水。如果诸位看见，一定也会觉得可怜。
“你知道吗？”加布里埃尔说道，“你这种感情真是莫名其妙，不了解的人会以为你作弊了哩！”
“如果真的作弊了呢？”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声音低沉地喊道。
“得了吧！”她微笑着回答道，“要在赌博中作弊，你还不够聪明。”
“真的，加布里埃尔，我作了弊！我是个卑鄙小人，我作了弊。”
看见他情绪激动，加布里埃尔明白他的话千真万确，便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半天没有说话。“我宁愿，”她终于非常激动地开口说话了，“我宁愿你杀掉十个人也不愿意你在赌博中作弊。”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足足有半个钟头。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彼此不看对方一眼。还是罗杰首先站起来，用相当平静的语调说了声晚安。
“晚安！”加布里埃尔冷冷地回答了一句。
后来，罗杰告诉我说，要不是担心伙伴们猜到原因，他当天就自杀了。他不想死后留下骂名。
第二天，加布里埃尔和平时一样快活，似乎已经忘记了前一天罗杰告诉她的那桩心事。而罗杰则变得脾气古怪，阴沉易怒，几乎足不出户，怕见朋友，往往一整天也难得和情妇说一句话。我认为他的忧郁出于良心发现，但太过分了，便多次试图慰解。可是，他装出对那位不幸的赌友之死毫不在乎的态度把我支走。甚至有一天，他突然猛烈地攻击荷兰民族，还想向我证明没有一个荷兰人是诚实的。但他私下却打听那位荷兰大副的家庭情况，可惜谁也没法向他提供任何消息。
这场不幸的赌博之后六个星期，罗杰在加布里埃尔那里发现了一个准尉写给她的一张短笺，似乎要感谢她对自己的一番好意。加布里埃尔不爱收拾，这张短笺就随便放在壁炉上。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外遇，但罗杰却相信她有，于是怒不可遏，因为爱情和那一点点残存的自尊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感情寄托，现在两者中最强烈的一种眼看就要毁于一旦了！他破口大骂那个自尊心很重的红伶，可是，不知怎的，他虽然暴跳如雷，却没有动手打她。
“这个登徒子大概给了你不少钱吧？”他对加布里埃尔说道，“他就喜欢钱，如果我们水手当中最脏的一个有钱给你，你也会和他好的。”
“为什么不呢？”女伶冷冷地回答道，“不错，我会出卖肉体给一个水手，但是……我不会偷他的钱。”
罗杰愤怒地大叫一声，浑身哆嗦地拔出匕首，茫然地看了加布里埃尔一会儿，然后用全力把匕首往她脚下一摔，接着便逃出房间，生怕忍不住会真的向她下手。
那天晚上，我深夜经过他的住处，看见还亮着灯，便进去想向他借本书。只见他正忙着写东西，连头也不抬，似乎我走进他房间里他也没发现。我坐到他的写字台旁边，仔细端详他。只见他面容憔悴，除了我，其他人恐怕很难认出是他。突然间，我瞥见桌子上有一封已经封好的信，是写给我的。我立即拆开。罗杰在信里告诉我说他打算自杀，并托我办几件事。我看信的时候，他根本没注意我，继续一个劲儿地写，原来是与加布里埃尔诀别……诸位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惊讶和该对他说些什么话了，因为他的决定把我吓蒙了。我说：“怎么，你那样幸福，居然想自杀？”
“我的朋友，”他一面封信一面对我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了解我。我是个骗子。我如此卑贱，连一个欢场女子都敢侮辱我，而我却自惭形秽到如此程度，竟没有揍她的力量。”
于是他把那场赌博的经过和你们已经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我。我听着他讲，心里至少也和他一样激动。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我紧握他的两手，满眼含泪，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我突然有个主意，开解他说，他无须因为故意使那个荷兰人破产而引咎自责，归根结底，他的……作弊只不过使荷兰人输掉……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而已。[13]
“这样说，”他以苦涩的讽刺口吻叫了起来，“我是个小偷而不是个大贼了。我如此雄心壮志！只不过成了个小骗子！”说罢他哈哈大笑。我却泪如雨下。
突然，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扑到他的怀里，原来是加布里埃尔。“原谅我吧，”她一面使劲拥抱他，一面大叫道，“原谅我吧。我现在清楚地感到，我只爱你一人。现在，我比你没做过那件亏心事以前更爱你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偷……我已经偷过了……对，我偷过东西……偷过一块金表……有什么行为能比这个更坏呢？”
罗杰不信地摇了摇头，但他的脸色似乎没那么阴沉了。“不，我可怜的小宝贝，”他轻轻地推开加布里埃尔说道，“我非自杀不可。我太痛苦了。我受不了我内心感到的痛苦。”
“好吧，如果你想死，罗杰，我就和你一起死好了！没有你，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有勇气，我开过枪。我和别人一样会自杀。首先，我演过悲剧，我习惯了。”起初她眼含泪珠，但最后这个想法却使她哑然失笑了。罗杰本人也不禁露出了笑容。“你笑了，我的军官，”她拍手大叫起来，一面拥抱他，说道，“你不会自杀了！”她拥抱着罗杰，又是哭，又是笑，有时又像水手那样满口粗话，因为她不是一句粗话便能吓倒的女人。
这时候，我已经夺过罗杰的手枪和匕首，对他说：“亲爱的罗杰，你有一个情妇和一个朋友，他们都爱你。请你相信我的话，你在这个世界上还能享受到幸福。”我拥抱了他之后便走了出去，留下他单独和加布里埃尔在一起。
我相信，假如他没有接到海军大臣的命令要他出发的话，我们的努力也只能使他把自杀的念头稍为推迟一下而已。那道命令是派他到一艘三桅战舰上去当大副，从封锁港口的英国舰队中间冲出去，到印度洋上巡航。任务很危险。我要他明白，与其毫不光彩，对祖国也毫无裨益地自杀身亡，倒不如在英国的炮弹下英勇捐躯的好。他答应活下去。并从四万法郎中拿出一半分给残废的水手和水兵的孤儿寡妇，剩下的给了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最初发誓将这笔钱只用来做善事。这个可怜的姑娘的确想遵守诺言，但她只有五分钟的热度。后来我知道，她把几千法郎给了穷人，其他的给自己买了衣服。
我和罗杰两人登上了一艘漂亮的三桅战船“伽拉忒亚[14]号”。舰上的水兵非常勇敢，而且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但舰长却不学无术，以约翰·巴尔[15]自命，无非是因为他比一个陆军上尉更会骂人，法语说得别扭，从未学过专业理论，至于实战更是一知半解。可是他最初运气不错。一阵大风将封锁港口的舰队逼得退往公海，我们乘机冲出了海湾。在巡航之初，我们在葡萄牙海岸附近烧毁了一艘英国轻巡航舰和东印度公司[16]的一艘商船。
我们逆风行驶，加上舰长指挥失当，船缓缓地向印度洋驶去。舰长的笨拙增加了这次巡航的危险。我们时而被敌人优势的兵力所驱赶，时而又追逐商船，每天都有新的险情。但无论是我们冒险的生活或者船上大小事务所带来的疲惫都未能使罗杰摆脱不断折磨着他的那些寻死的念头。过去他是我们军港中最积极、最出色的军官，现在却只满足于完成自己的任务。值勤任务一完，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看书，也不写信，一连数小时躺在吊床上，可怜却又睡不着觉。
一天，我看见他无精打采，便大着胆子对他说：“很明显，亲爱的，你在为一点点小事而苦恼。你骗了一个荷兰大阔佬的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不错！——可是你后悔得倒像骗了一百多万似的。但你说说，当你勾搭省长的老婆那阵子，你就不感到内疚吗？那女人比二十五个金币值钱多了。”
罗杰在垫上翻了个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继续说下去：“不管怎样，就算按照你的说法你犯了罪，你的罪也是出于高尚的动机，而且来自有教养的心灵。”
他转过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我。
“对呀，因为归根结底，万一你输了，加布里埃尔怎么办？可怜的姑娘，她为了你会把自己最后一件衬衣也卖掉的。如果你输了，她就会一贫如洗……正是为了她，为了你对她的爱，你才作的弊。有的人为爱而杀人……而自杀……可你，我亲爱的罗杰，你做得更加过分。像咱们这种人，坦白说吧……去偷比自杀需要更大的勇气。”
“也许现在，”船长中断讲述的故事对我说，“你们觉得我很可笑。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对罗杰的友谊使我当时口若悬河，今天却再也没有这种口才了。鬼知道，跟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可是诚心诚意的，深信自己所说都是对的。唉，那时我还年轻！”
罗杰半天没回答我的话，然后把手伸给我。“我的朋友，”他似乎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我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是个卑鄙小人。我骗那个荷兰人时，只想到赚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仅此而已。我并没想到加布里埃尔，这就是我看不起自己的原因……我把二十五个金币看得比名誉还重！……多么卑鄙！……不错，如果我能够对自己说：我之所以骗钱为的是使加布里埃尔免遭贫困，那也许我心里会好受一些……但不是！……不是！我并没想到她……当时我并没想到爱情……我只是个赌徒……一个小偷……我为了得到钱而去偷钱……这种行为使我愚蠢，使我堕落，弄到今天，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爱情……我活着，可是再也不想加布里埃尔了……我这个人已经完蛋了。”
他看上去那么痛苦，如果当时他向我要枪自杀，我想我是会借给他的。
一个星期五，倒霉的日子，我们发现一艘巨大的英国三桅战舰“阿尔刻斯提斯[17]号”向我们追了过来。舰上有五十八门大炮，而我们只有三十八门。我们扯满风帆想溜，但那艘舰的速度比我们快，一步步向我们逼近。很明显，在入夜之前，我们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舰长把罗杰叫到自己舱里，二人商量了一刻钟。罗杰回到甲板，挽起我的胳臂，将我拉到一旁。
“到夜里两点，”他对我说道，“事情就要发生了：在后甲板忙得团团转的那位老兄已经急昏了头。有两个办法可供选择：一个是最体面的做法，就是让敌人追上来，然后猛地向其靠拢，两舷相接，派百十名英勇果敢的小伙子直扑过去；另一种做法也不错，但不怎么光彩，就是把我舰的一部分大炮扔进大海以减轻我舰的重量。这样便可以紧贴非洲海岸航行，左舷不久便能看见非洲海岸。英国舰担心搁浅，只好让我们溜掉。但咱们那位舰长既不是懦夫，也不是英雄。他会让敌人用炮把咱们轰得七零八落，经过几小时的战斗便竖起降旗。你们可就倒霉了，等待你们的将是朴次茅斯[18]的囚船。我嘛，我可不愿意看见这些囚船。”
“也许，”我对他说，“咱们头一排炮会给敌人以重创，使之停止追逐也不一定。”
“你听着，我不愿当俘虏，我宁愿战死，我的事也该了结了。万一不幸我伤而未死，请你答应，一定把我扔进大海，那是像我这样的优秀水兵的灵床。”
“简直是疯了！”我叫了起来，“你叫我干些什么啊！”
“叫你尽一个好朋友的责任。你知道我必须死。我之所以同意不自杀，是希望能战死，这一点你大概还记得吧。那么就请你答应我，如果你拒绝，我就求水手长，他一定不会拒绝。”
我考虑了一会儿，对他说：
“我答应按你的要求去做，只要你受了致命伤而且没有治好的希望。在这种情况下，我同意使你免受痛苦。”
“我的伤一定致命，要不就当场战死。”说着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从这时候起，他心里平静多了，脸上甚至还闪耀出某种战斗的喜悦。
下午将近三点，敌人追击的炮火开始轰向我们的帆索。于是，我们收起部分帆篷，用侧面对着“阿尔刻斯提斯号”，连续开炮，英国人猛烈还击。战斗进行了一个钟头之后，我们那位指挥失当的舰长企图接舷一战。可是我方已经死伤枕藉，剩下的船员亦已失去锐气。帆索零乱不堪，桅杆严重损毁。当我们扯满船帆想接近英舰的时候，我们那根失去支撑的主桅天崩地裂般倒了下来。“阿尔刻斯提斯号”利用这一意外在我们中间造成的头一阵混乱，绕到我们的船尾，在手枪一半的射程内，将船侧的全部炮火都向我们倾泻过来，把我们那艘倒霉的三桅战舰从头到尾打个对穿，而我们在这个方向只有两门小炮可以还击。这时，我在罗杰身旁，他正指挥众人砍断还连着倒下的主桅上的缆索。我觉得他正使劲抓着我的胳臂。我转过身来，看见他仰面朝天躺在甲板上，浑身是血。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肚子。
舰长向他跑来。
“怎么办？大副！”他大喊道。
“把咱们的舰旗钉在这半截桅杆上，然后把船凿沉。”
舰长听了不以为然，转身走了。
“喂，”罗杰对我说道，“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
“这没什么，”我对他说，“你会好的。”
“把我扔到海里去，”他厉声高喊道，然后，一面狠狠地咒骂，一面抓着我衣服的下摆，“你看见了，这回我可逃不掉了；把我扔到海里吧，我不愿意看见咱们献旗投降。”
两个水兵走过来，准备把他抬到舱底。
“混蛋，管你们的大炮去！”他使劲大喊道，“装霰弹，瞄准甲板。至于你，如果你答应了不做，我就诅咒你，骂你是世界上最胆小、最卑鄙的人。”
他受的伤无疑是致命的。我看见舰长把一个准尉叫来，命令他将舰旗降下。
“跟我握一下手吧。”我对罗杰说道。
当我们的舰旗降下的一刹那……
“舰长，左舷发现一条鲸鱼！”一名中尉向我们跑来，打断了我们的故事。
“一条鲸鱼！”舰长喜出望外地叫了起来，他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快，放救生舰下海！放舢板！所有救生艇都放下去！鱼叉，绳子！”等等，等等。
那可怜的罗杰大副到底是怎样死的我就不知道了。
[1] 这里指一种西洋跳棋，两人轮流掷骰对弈，先得满分为赢。
[2] 里约热内卢，十九世纪巴西首府，濒临大西洋。
[3] 埃斯林格，奥地利维也纳附近小村。一八〇九年，法军曾大破奥军于此。
[4] 指拿破仑。
[5] 布雷斯特，法国西北部濒临大西洋的军港。
[6] 《宪报》，报道政府工作的刊物。
[7] 卡迪斯，西班牙大西洋岸军港。
[8] 这样的天气当然使帆船无法乘风破浪。
[9] 拿破仑金币，拿破仑时代发行的金币，价值二十法郎。
[10] 潘趣酒，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的饮料。
[11] 当时政府规定，从敌人商船上掳获的物品及钱财，部分可归船上官兵所有。
[12] 开司米，即克什米尔羊毛呢子。
[13] 罗杰只是趁蜡烛掉在地板上那一刹那作了一次弊，后来赢钱完全是靠运气。
[14] 在希腊神话中，伽拉忒亚是海洋女神之一，平静海洋的化身。
[15] 约翰·巴尔，十九世纪法国水兵，因战功被路易十四提升为海军上校、舰队司令，并赐予贵族头衔。
[16] 即英国的东印度公司。
[17] 根据希腊神话，阿尔刻斯提斯是斐赖王阿德墨托斯之妻，以钟情著称，为挽救丈夫曾自愿代夫去死，后被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从地狱入口处抢回。
[18] 朴次茅斯，英国南方军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