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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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玛[1]

一八××年五月廿一日,我们回到了特莱姆森[2]。这次远征,收获不少,带回了牛羊、骆驼、俘虏和人质。

经过三十七天战斗或者可以说不停顿的捕猎以后,我们的马都掉了膘,两肋凹陷,但两眼仍然灼灼如火,骑上去没有一匹是孬种。我们的人皮肤晒得黝黑,头发很长,皮具脏了,上衣也磨破了,但仍然是雄赳赳的,一副对危险和磨难毫不在乎的神气。

说起冲锋陷阵,有哪位将军不宁愿要我们这些轻骑兵而要穿着崭新的军服、华而不实的马队呢?

从早上开始,我就憧憬着种种即将到来的享受。

在方形的油布上躺了整整三十七夜以后,就要睡回我的铁床了!吃饭也有椅子坐了!面包和盐都随便吃了!接着我又想,孔莎小姐头上戴的是一朵石榴花,还是茉莉花呢?她有否履行我临走时对我立下的誓言呢?但不管她忠诚与否,我都觉得她完全可以相信我从大漠里给她带回来的满腔柔情。在我们的骑兵队里,没有一个人没有当晚的计划。

上校像慈父般欢迎我们归来,甚至对我们说,他对我们感到满意。接着,他把我们的上尉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足足说了五分钟。我们从他们两人面部的表情判断,他说的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根据我们观察,上校的唇髭升到眼眉那么高,而上尉的胡子则可怜巴巴地垂到胸前。一个年纪不大的轻骑兵说,上尉的脸眼看越来越长了。我装作没听见。可是不久,我们的脸也拉长了,因为上尉回来对我们说:“大家喂马,日落时准备出发!军官穿好战斗服,五点钟到上校家吃晚饭;喝完咖啡之后上马……先生们,有不乐意的吗?……”

真是事出意外。我们默默地向他敬了礼,心里把他和上校都狠狠地咒骂了一通,就差没骂我们自己。

时间无多,我们略事收拾。我匆匆换了衣服,梳洗了一番之后,连安乐椅也没敢坐,生怕睡着了。

五点钟,我走进上校家,上校住的是一座摩尔式的大房子。我发现院里站满了人,有法国人和当地的土著,团团围住一群不是香客便是从南方来的江湖艺人。

一个像猴子般难看的老头,半裸地披着一件破了洞的阿拉伯呢斗篷,皮肤的颜色像兑了水的巧克力,浑身上下刺满花绣,头发浓密,紧贴头皮,远看就像戴着一顶长毛军帽,白胡子支棱着,正在指挥演出。

据说此人既是一位伟大的圣人,也是个大巫师。

他面前有一支乐队,由两支横笛和三面手鼓组成,乐声震耳,和即将上演那出戏真是旗鼓相当。他说,一位遐迩闻名的世外高人刚刚传授给他一种驱使魔鬼和猛兽的传真大法。接着,他向上校和可教的观众略一致意,便喃喃念起了经文或者咒语,同时乐声大作,演出者在他指挥下手舞足蹈,又是单腿旋转,又是用拳头猛捶胸脯。

这时候,鼓声和笛声一直不停,节奏越来越快。

疲倦和眩晕使那些本来就没有什么头脑的人完全失去了理智,巫师于是从摆在他周围的几个篮子里抓出几只蝎子和几条蛇,让大家看看是活的,接着便向表演的人扔去。那些人像狗抢骨头那样,扑上前,用牙,真的用牙,大口大口地把蝎子和蛇咬碎吃掉。

我们从一条高高的回廊上观看。上校给我们准备这场别开生面的表演,大概是想给我们饭前助兴吧。我把目光从这帮令我恶心的浑蛋身上移开,去看一个十三四岁的漂亮小姑娘。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想挤近表演地点。

她的眼睛美丽绝伦,头发长及肩部,都编成一根根小辫,辫稍还系着小银片,头娇媚地一摇,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身上的衣着比当地大部分姑娘都讲究:头巾丝质金线,上衣是天鹅绒的,还绣着花,蓝缎子的短裤露出赤裸的双腿,腿上戴着银环。脸上没有面纱。到底是犹太人?崇拜偶像的异教徒?还是属于那些不知源自何方、不受宗教偏见所困扰的游牧民族呢?

我正兴趣盎然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已经钻到围观狂人表演的第一排观众前面。

她还想往前挤,不料失手把一个没有打开盖的窄底长筐掉在地上。几乎同时,巫师和姑娘可怕地大叫了一声。围观的人群像炸了锅似的,吓得纷纷后退。

一条巨蟒从筐里窜出来,被小姑娘用脚一下子踩住,转眼的工夫,蟒缠住她的腿,我看见从她脚踝的银环下淌出了几滴血。姑娘往后便倒,哭着,牙咬得咯咯直响,嘴唇上布满白沫,疼得在尘埃中打滚。

“快去,医生!”我向军医喊道,“看上帝分上,救救这可怜的孩子吧!”“真糊涂!”军医耸耸肩膀回答道,“您没看出来,这是节目的一部分吗?再说,我的职业是给你们截肢。治疗被蛇咬的姑娘是那边我同行的事。”

这时候,老巫师赶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蛇捉住。

“琼玛!琼玛!”他用埋怨的语气对蛇说道。

蛇把身体一松,放开了姑娘,在地上游动。巫师身手敏捷地一把抓住蛇尾,倒提起来,在围观者面前走了一圈,让大家看见蛇咝咝地叫着,把身体扭来扭去,但怎么也昂不起头来。

诸位一定知道,蛇的尾巴被揪住,身体就不灵活,最多只能抬起三分之一的长度,因此咬不着提着它的那只手。

不到一分钟,蛇被放回筐内,魔术师把盖盖严,然后便来照看一直在哭喊和挣扎的小姑娘。他从腰带内捏出一撮白色的粉末,放在小姑娘的伤口上,接着在她耳边喃喃念了一句咒语,果然立即见效。小姑娘停止了抽搐,抹了抹嘴,捡起丝头巾,掸了掸土,在头上系好,站起来,很快便走了出去。

一会儿以后,她走上我们的回廊来募捐。我把许多五十生丁[3]的硬币贴在她额头和肩膀上。

表演于是结束,我们便去吃饭。

我胃口很好,正准备就着芥末蛋黄酱品尝鳗鱼,忽然,坐在我身旁那位队上的医生对我说,他认得出是刚才那条蛇,弄得我一口也吃不下。

医生笑我不开窍,把我的那份鳗鱼要过来并对我说,蛇肉的味道好极了。

“刚才那帮浑蛋很内行,”他对我说道,“他们和他们的蛇住在山洞里,像穴居人一样。他们有漂亮的小姑娘,刚才那个穿蓝色短裤的小妞便是。他们信不知什么宗教,但人人都很狡猾,我真想认识一下他们的‘谢克’[4]。”

我们在饭桌上知道了这次再度出征的原因。西狄拉拉[5]被R上校追急了,想奔往摩洛哥的山中。

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在特莱姆森南面涉水渡过穆莱亚河[6],但河岸陡峭,只有一处可渡;二是在我们驻地北边越过平原,但会和我们上校以及团队的主力遭遇。

我们的骑兵队奉命,如果他企图过河,便半渡截击,但这个可能性很小。

诸位一会儿便知道,穆莱亚河两岸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个地方像一条窄窄的裂缝才能骑马通过。我很熟悉地形,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在那里修建一个碉堡。上校相信,我们很有可能在这儿与敌军遭遇,而我们则认为,我们可能徒劳无功。

快吃完晚饭时,从土著部落方面,好几次探马送来了R上校的快信。敌人已经进入阵地,看样子想决一死战。他们失去了战机。R上校的步兵团即将开到,把他们摧垮。

但他们可能往哪儿逃呢?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所以必须在上述两条路上抢在他们前头,且不说他们最后可能奔进沙漠。这样,他们的畜群和全队人马很快便会饿死和渴死。我们约定几个信号,好互相通报敌人的动向。

特莱姆森方面传来了三声炮响,告诉我们,西狄拉拉已经在平原出现。我们带上几支火箭,以便通知别人我们需要支援。从一切迹象看,敌人在拂晓前不会露面。我们两个纵队赶在他们前头好几个小时。

我们上马出发时,天已经黑了。我率领先头部队,觉得又累又冷,便披上斗篷,把领翻起来,然后提镫上马,不声不响地纵辔急驰,一面心不在焉地听中士瓦格纳讲他的爱情故事。故事的结尾很不妙,女方变了心,不仅带走了他的感情,还把他的一块银表、一双新靴子拐跑了。这个故事我早就知道,但现在听起来似乎比平时更长了。

我们出发时,月亮刚刚出来。天空明净,但地面却升起一阵白色的薄雾,像轻飘飘的棉絮,紧贴着地表。白色的背景,衬托着长长的月影,万物都呈现出神奇虚幻的色彩。有时候,我似乎看见阿拉伯游动的骑哨,走近一看,原来是几株正在开花的柽柳。有时候,我又停下来,以为听见了几声号炮。瓦格纳告诉我说,那是一匹马在跑。

我们来到了可以涉水而渡的地方,上尉把人马布置停当。

此处易守难攻,我们一支骑兵队足可以抵住千军万马。河对岸一片寂静。

我们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听见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不久便看见一个阿拉伯人骑着一匹骏马,向我们飞奔而来。此人头戴草帽,帽上插着鸵鸟毛,雕鞍的前桥上挂着一个装饰着珊瑚和金花的皮囊,一看而知是位首领。向导对我们说,是西狄拉拉本人亲自来了。真是少年英俊,堂堂仪表,而且骑术超群。只见他纵马奔驰,把步枪往空中一扔,然后接住,一面向我们高声骂阵。

骑士精神已成过去,瓦格纳要求给他一支枪,据他说,可以把这个阿拉伯笨鸟一枪撂倒。但我反对,同时向上尉要求准许我涉水过河,与西狄拉拉交锋,省得让人说法国人不敢与阿拉伯人单打独斗。上尉同意了。于是我纵马渡河,敌人的首领也拨马向后,一路小跑,好腾出场地。

当他一看见我已经来到对岸,便平端着枪,向我奔来。瓦格纳冲我大喊一声:“小心!”

我并不怕别人骑着马向我开枪,而且经过了刚才那番表演,西狄拉拉的枪大概已经扣不响。果然,他到了离我三步远的地方连扣三次扳机,但不出我的所料,枪并不响。他立刻勒马回头,速度之快,使我没能把马刀刺进他的胸膛,只是抓到他飘动的长袍。

我紧追不舍,让他在我右边,好歹把他往河边的峭壁逼过去。他想绕弯躲开,但都没有成功,我把他越逼越紧。

这样狂奔了几分钟以后,我看见他的马突然竖起前蹄,他则双手拼命揪住马缰。我根本没考虑他为什么做出这样奇怪的动作,便像炮弹般向他直冲过去,军刀插进了他的后背,同时我坐骑的蹄子也把他的左腿踩个正着。人和马霎时都不见了。我连人带马也跌了下去。

原来刚才我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一个悬崖边上,而且跑得正急……我还在空中的时候闪过一个念头,心想,那个阿拉伯人的身体一定能减轻我坠地的冲力。我清楚地看见我下面有一件带着大块血迹的白色长袍:我正听天由命地往上面落。

由于水深,所以我摔得不如我原来想象的那样重。水没到我耳朵上面,我糊里糊涂地扑腾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竟来到了岸边高高的芦苇丛里。

西狄拉拉和那两匹马怎样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浑身湿透,在泥泞中直哆嗦,两边都是峭壁。我走了几步,希望找到一个没那样陡的地方。但是越往前走就越陡,越没法爬上去。

忽然间,我听见头上有马蹄声和军刀的刀鞘碰击马镫和马刺的声音。显然是我们的骑兵队来了。我想喊,但喊不出来。可能摔下来时把肋骨摔断了。

请各位想想我的处境!耳朵里听见自己人的声音,也分辨得出他们,可就是不能喊他们来救自己。老兵瓦格纳说:“如果早让我干,没准他还能活到当上校哩。”很快地,声音变小了,弱了,再也听不见了。

我头上悬着一截很粗的树根,我希望抓住它攀上岸边。于是我拼命使劲,往上一窜……咝……那截根弯下来,带着可怕的咝咝声挣脱了我的手……原来是一条巨蟒……

我跌回水里,那条蛇从我两腿间钻过,窜入河中,像一溜火光……

一分钟后,我镇定下来,水上那道颤悠悠的光并没有消失。我觉得好像是一支火炬的反光。离我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一个妇女一手拿着水罐舀水,一手拿着一根点着的松枝。她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心安理得地把罐放在头上,一手拿着火把,钻进了芦苇丛。我跟着她来到一个山洞的入口。

那女人安安稳稳地往前走,踏上一道相当陡的坡。那是在一个大厅墙上凿出来的梯级。借着火把的微光,我看到了大厅的地面,其高度并不超过河水的水位,但我看不出厅有多大。我不知怎的跟在那个拿火把的女人后面,也登上了梯级,和那女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的火把不时隐没在石壁凹凸之间,但我很快又能见到。

我似乎还瞥见几条甬道阴森森的入口。甬道很宽,与主厅相通。简直是一个地下城,有街道,有十字路口。我停下脚步,觉得独自闯入这个巨大的迷宫实在危险。

我下面的一条甬道忽然灯火通明,只见无数火把仿佛从岩壁中出来,形成长长的队列。与此同时,响起了一阵单调的歌声,使人想起阿拉伯人喃喃念经的声音。

不一会儿,我看清了,原来是一大群人缓缓地往前走。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几乎一丝不挂的男人,头发浓密,根根直竖。一部白髯垂在胸前,和刺满蓝色花纹的棕色胸脯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立即认出是前一天那个巫师。不久,我也认出了他身旁那个充当欧律狄刻[7]角色、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小姑娘。她仍然穿一条丝质裤子,系一条绣花头巾。

跟在二人后面的有妇女、儿童和各种年龄的男子,人人手擎火炬,衣着颜色鲜艳,千奇百怪,而且长裙曳地、冠帽巍峨,有的还是用金属做的,在火炬的照射下,光芒四射。

老巫师来到我下面停住了脚步,整队人也跟着停下。此时万籁无声。我在巫师头上约二十步,有巨石遮拦,我在后面,可望能够一览无遗而自己又不被发现。我看见老头儿脚下有一块差不多是圆形的大石板,中间有一个铁环。

他说了几句话,所用的语言我一点也不懂。但我可以肯定,既不是阿拉伯语,也不是卡比尔语[8]。一根有几个滑车的绳子不知从哪里落在他的脚边。几个助手把绳子拴在铁环上。一声号令,二十条有力的臂膀同时使劲,那块似乎很重的石板被拉了起来,放在一旁。

于是我看见下面仿佛是个井口,水离井边不到一米。我说的水其实不知是一种什么可怕的液体,上面浮着一层虹色的薄膜,断断续续,七零八落地露出下面黑乎乎令人恶心的泥浆。

巫师站在井边,左手放在小姑娘头上,右手做一些奇怪的动作,一面念动咒语,周围一片肃穆。

他不时提高声音,像在呼唤什么人。“琼玛!琼玛!”他大叫道。但没有人来。于是他眼睛乱转,牙咬得咯咯直响,发出嘶哑的喊叫,简直不像人声。这个老东西装腔作势的表演使我不仅厌烦,而且怒火中烧,真想随手捡起块石头向他扔过去。他声嘶力竭地喊“琼玛”这个名字。喊到大概第三十次,我看见井里那闪着虹彩的水皮颤动了。这个信号一出现,人群立即往后退。井口只剩下老头儿和小姑娘。

突然,一股巨大的篮黑色泥浆从井里升起,泥浆中露出偌大一个蛇头,颜色青灰,两眼闪着荧光……

我不由得全身一震,向后倒退。只听见一声低喊和一件重物落水的声音……

大概十分之一秒以后,我再往下看,只见井边只有巫师,井内的水还在翻腾。在零乱的虹色水皮上,飘动着小姑娘头上的花帕……

大石板已经启动,重新盖住那个可怕的井口。于是,所有火炬同时熄灭。在无边寂静之中,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甚至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

我惊魂甫定,便想离开岩洞,心中暗暗发誓,如果我能归队,一定要重返此地,把住在这里、令人恶心的人和蛇统统铲除。

现在要寻路出去。我估计刚才我在岩洞内沿着右面岩壁大概走了一百步。

我往回走,但看不见任何地道出口处的亮光;但地道并不是一条直线,再说,我是从河岸一直往上走的。我左手摸索岩壁,右手拿着军刀在地上探路,步步为营地往前。走了一刻钟,二十分钟……也许走了半个钟头,始终找不到出口。

我不禁发愁。会不会无意之中走进了旁边某条甬道,而不是沿着走回去那条路呢?……

我摸着岩壁继续前行。突然间,手上碰到的不是冰冷的岩石而觉得是条挂毯。用手一推,露出了一线亮光。我小心翼翼、毫无声息地拨开挂毯,发现自己在一条小走廊里。走廊通到一个灯火辉煌的房间。房门洞开,我看见里面挂着金丝绣花的布幔,还见到一条土耳其地毯和一张天鹅绒沙发床的一角。地毯上放着一个银制的水烟筒和几个盛食物的小碟。总之,是一套陈设豪华的阿拉伯风格的房间。

我蹑手蹑脚地一直走到门前。只见一位少妇盘腿坐在沙发床上,旁边有一张细木镶嵌的矮桌,上有一个镀金的茶盘,里面放着几个茶杯、小瓶和花束。

走进这个地下小客厅时,一股说不出来的浓香扑面而来,中人欲醉。

斗室虽小,却洋溢着舒服的感觉,举目四望,处处是金碧辉煌、绫罗绸缎、奇花异草、色彩斑斓。最初,那少妇并没看见我。她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摆弄着一长串念珠上的黄琥珀珠子。她长得实在美,脸蛋很像我刚才看见的那个可怜的小姑娘,但更端正,更整齐,更可人。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长得像王上的御袍,从肩膀一直垂到沙发床和脚下的地毯上。透明的丝质衬衣上一道道宽阔的条纹,使得玉臂酥胸,依稀可辨。丝绒上衣饰着金带,紧裹娇躯。蓝缎子做的长裤并不长,露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纤足,半套着一只金色的拖鞋,故意轻轻晃动着,优美撩人。

我的靴子发出咔嚓一声,她抬起头,看见了我。

她没有挪动身子。看见一个外国人手拿军刀走进她的闺房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而是快乐得鼓起掌来,示意叫我走过去。我以手按心,然后又按头,向她表示,我懂得回教的礼节。她对我笑了笑,用双手拨开沙发床上的头发,意思叫我坐到她的身旁,我觉得她的秀发散发出阿拉伯全部的芳香。

我谦逊地坐到沙发床的一端,打算稍后再坐近一点。她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茶杯,用金丝银缕的碟子托着,倒了点咖啡,用樱唇碰了碰,递给我。

“啊!卢米!卢米!……”她说道。

“中尉,咱们不喝一杯吗?”

听了这句话,我瞪大了眼睛。那少妇长着两撇大胡子,简直就是中士瓦格纳的写照……果然是瓦格纳。他站在我面前,正递给我一杯咖啡,而我则趴在马脖子上,惊讶地看着他。

“中尉,咱们好像居然还睡得挺香。现在,渡河的地点到了,咖啡也煮开了。”


[1] 琼玛,源出波斯的古阿拉伯文的音译,意思为珍珠、首饰。

[2] 特莱姆森,阿尔及利亚地名,当时为阿兰省第五军分区的首府。一八四二年一月三十日为法军攻占。一八六〇年即故事发生的时候该地有法国驻军三千人。

[3] 生丁,法国钱币名,一百生丁为一法郎。

[4] 谢克,阿拉伯语,意即“老头子”。在回教徒语汇中是尊称,往往指部落酋长,与汉语的“老爷子”相近。

[5] 西狄拉拉,一八六四至一八六八年间,阿尔及利亚人民起义反抗法国占领军时的著名义军将领。

[6] 穆莱亚河,特莱姆森附近的河流。

[7] 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音乐之神俄尔甫斯之妻,被毒蛇咬伤致死。

[8] 卡比尔语,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所操的语言。

补篇


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