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瓶恨
古瓶恨[1]
奥古斯特·圣克莱尔在人们所谓的上流社会中远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主要原因是他只结交他所喜欢的人。有的人他千方百计讨好,有的人他又避之唯恐不及。再说,他也生性疏懒,事事心不在焉。例如,一天晚上,他走出意大利剧院[2]的时候,A侯爵夫人问他宋塔格小姐[3]唱得怎样。“对,夫人。”圣克莱尔满脸堆笑地回答,可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我们千万别把这一可笑的回答归咎于他的腼腆,因为他和达官贵人甚至时髦妇女说话都能像和与他同辈的人谈话一样镇定自若。侯爵夫人因而得出结论,圣克莱尔是一个傲慢无礼、自以为是的怪人。
一个星期一,B夫人请他吃晚饭。席间,她频频和他说话。在离开夫人家的时候,他宣称他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爱的女人。原来B夫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别人那里搜罗的风趣谈吐,在自己家里一个晚上全用光了。同一个星期的星期四,圣克莱尔又见到这位夫人。这一回,他感到有点不耐烦了。第三次访问以后,他决定再也不到她府上做客了。B夫人公开宣布,圣克莱尔是一个举止不文、言谈粗野的青年。
圣克莱尔生来便有一颗温柔仁爱的心,可是在他那样的年龄,一个人很容易把某些印象永远记在脑子里。他过分外向的感情往往招来同伴们的嘲笑。他心高气傲,像孩子一样怕别人说。从此,他仔细研究,把他认为有损自己名誉的缺点尽量藏而不露。他达到了目的,但付出了不少代价。他可以向别人掩盖自己过分温柔的内心里激动的感情,可是,越是隐藏,感情就越比原来强烈百倍。在上流社会中,他获得了麻木不仁和玩世不恭的坏名声。而在孤独之中,他忐忑不安的心理使他产生了许多烦恼,他越是不想把秘密告诉别人,这些烦恼就越折磨他。
知音的确难觅啊!
难啊!可能吗?世界上可曾有过两个彼此无话不谈的人吗?圣克莱尔不太相信友谊,这一点大家感觉出来了。和社交界的年轻人在一起时,他显得冷漠而拘谨,从不打听他们的秘密,而对他们来说,他的全部思想和大部分行动都是猜不透的谜。法国人喜欢谈论自己,因此,圣克莱尔不知不觉也听到了不少心里话。他的朋友们(“朋友”这个词指我们每星期见两次的人)抱怨他不信任他们。的确,不用我们询问便自动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们的人当然也想知道我们的秘密,不能知道自然感到恼火。一般人都认为,吐露心曲应该是相互的。
“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天,一位名叫阿尔封斯·德·泰米纳的漂亮的骑兵队长说道,“我永远也不能获得圣克莱尔这个鬼东西的丝毫信任。”
“我认为他有点像耶稣会教士,”朱尔·朗贝尔接着说道,“有人发誓说,碰见过他两次从圣絮尔皮斯教堂出来。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和他在一起,我总感到不舒服。”
他们分手以后,阿尔封斯在意大利大街碰见圣克莱尔正谁也不看地低着头走路。阿尔封斯叫住他,挽起他的胳臂,还没走到和平路便已经把自己和某夫人热恋的故事全告诉了他。那位夫人的丈夫是个妒劲十足、性情粗暴的人。
同一天晚上,朱尔·朗贝尔打牌输了钱,便去跳舞。跳的时候,胳臂肘碰了一个也输了钱,气正没处撒的人。两人吵了起来,便约好日期决斗。朱尔请圣克莱尔做他的副手,并趁机向他借钱。但此人从来是只借不还的。
不管怎么说,圣克莱尔是个容易说话的人,他的缺点只对自己有害。他乐于助人,往往使人感到很可爱,很少使人厌烦。他曾经周游各地,博览群书,而对去过的地方和看过的书,除非别人再三要求,否则他是从来不提的。此外,他身材魁梧,体格匀称,相貌生得又高贵又聪明,神态几乎过分严肃,不过笑起来却很有魅力。
有一点很重要,我忘记说了。圣克莱尔对所有女性都很殷勤,找她们谈话比找男士们多。他有否心上人呢?这很难说。不过,假若这个如此冷酷的人真的产生爱意的话,谁都知道他选择的对象一定是美丽的玛蒂尔德·德·库尔西伯爵夫人,一位年轻的寡妇。大家发现他在这个寡妇家出入颇勤。有关他们关系亲密的依据是:首先,圣克莱尔对伯爵夫人几乎是毕恭毕敬,而伯爵夫人对他也一样;其次,他在社交场合装作从不提她的名字,不得不提到她时也没有丝毫的赞扬;第三,圣克莱尔在认识她以前酷爱音乐,而伯爵夫人则酷爱绘画。自从见过面以后,两个人的兴趣都改变了。最后一点,去年伯爵夫人去温泉疗养,她走了六天,圣克莱尔也动身走了。
我是史学家,责任驱使我不得不告诉诸位:七月的一天夜里,天亮之前不久,一幢乡村别墅的花园门打开了,走出一个男子,蹑手蹑足地,像一个害怕被人发现的小偷。这幢别墅是德·库尔西夫人的,而那个男子正是圣克莱尔。一个身上裹着斗篷的女人一直送他到门口。当他沿着花园墙边的小径走远时,女人还把头伸到外面看了他很久。圣克莱尔停住脚步,往四面小心地看了看,打了个手势叫那女人回去。他就着夏夜的亮光清楚地看见女的那张苍白的脸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转回来,走到女人身旁,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他想叫那女人回去,但又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他们谈了十分钟,忽然听见一个农民出来下地干活的声音。于是,彼此匆匆一吻,门关了,圣克莱尔只一蹦,便到了小径的尽头。
他沿着一条他似乎很熟悉的路走。有时高兴得要跳起来,边跑边用手杖抽打路旁的灌木,有时又停下来或者放慢脚步,看看东面逐渐泛出红霞的天空。总之,谁看见都会以为他是个由于打破牢笼而兴高采烈的疯子。走了半小时以后,他来到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门前,这房子是他租来消夏的。他有钥匙。进门以后,便倒身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双目凝神,弯曲的嘴唇绽出一丝甜蜜的微笑。他在思考,睁着眼睛做梦。脑子里净是些幸福的想法。“我是多么幸福啊!”他每分钟都在想,“理解我内心的知音我终于遇到了!……对,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我既有了朋友,也有了情妇……多好的性格!……多热烈的内心……不,在遇到我以前,她从没爱过别人,除了我,她永远不会再爱别人……”由于世界上的事情总免不了有虚荣心作祟,很快地他又想:“她是全巴黎最美的女人。”接着,他把这位美女的迷人之处重又回忆了一遍。“她在所有人当中选择了我,而仰慕她的人都是社会的精英。像那位轻骑兵上校,那样英俊,又那样勇敢——也不太花哨;——还有那位年轻的作家,水彩画画得那么美,格言剧又演得那么好;——那个去过巴尔干、曾经在狄埃比什[4]手下服过役的俄国拉夫勒斯[5];——尤其是卡米耶·T,他无疑很有风趣,举止优雅,额头上还有一道漂亮的刀疤……这些人她都一一回绝了。而我!……”于是,他又吟起了他的叠句:“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接着,他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因为他连呼吸都困难了;然后,他踱了一会儿,便又乐得在长沙发上打滚。
情场得意的人几乎和情场失意的人同样讨厌。我的一个朋友经常不是得意便是失意,他想别人听他倾吐心曲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我美美地吃一顿午饭。吃饭时,他毫无拘束地谈他的爱情经历。咖啡一喝完便非换个话题不可了。
由于我不能请我的读者们都来吃午饭,所以,他们就不必听我喋喋不休地继续谈圣克莱尔有关爱情的想法。再说,一个人总不能老腾云驾雾啊。圣克莱尔累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胳臂,发现天已经大亮,该考虑睡一会儿了。一觉醒来,他看看表,知道时间来不及了,赶紧穿衣服,直奔巴黎,因为有好几个他认识的年轻人请他吃午饭,要一直吃到晚饭结束才算完。
又开了一瓶香槟。究竟是第几瓶,读者可以自己去猜。只消知道,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即大家都想同时说话,头脑清醒的人开始为头脑已经糊涂的人担心,未婚青年在一起吃饭很快便会这样。
“我希望,”一有机会便谈论英国的阿尔封斯·泰米纳说道,“我希望巴黎也和伦敦一样,把为情妇干杯看作一种时髦,这样,咱们便能准确地知道咱们的朋友圣克莱尔究竟在为谁唉声叹气了。”说着,他往自己杯里和邻座的杯里倒满酒。
圣克莱尔有点尴尬,正准备回答,不料朱尔·朗贝尔抢在他前面。
“我赞成这种做法,”他说道,“我这就实行。”说罢,他举起酒杯:“为巴黎所有的时髦女人干杯!但是年届三十的、独眼的、瘸腿的等等不在此列。”
“乌拉!乌拉!”年轻的英国迷们喊道。
圣克莱尔举杯站了起来。
“先生们,”他说道,“我的爱心不像我们的朋友朱尔那样广泛,但比他忠贞。我和我思念的女人分开已经很长时间,因此我的忠贞就更值得称赞了。只要你们不是已经成了我的情敌,我敢肯定,你们一定同意我的选择。——先生们!为朱迪特·帕斯塔[6]干杯!但愿咱们很快便能再见到这位全欧洲第一的悲剧演员!”
泰米纳想提出异议,但欢呼声把他打断了。圣克莱尔挡过了这一击,心想当天不会再有事了。
话题先是转到了戏剧。从剧本审查过渡到政治。从威灵顿公爵[7]谈到英国马,从英国马又谈到女人,这种联想很容易理解,因为,对某些青年人来说,先有一匹漂亮的骏马,然后有一个美丽的情妇,是他们最向往的两件东西。
于是,大家便讨论起获得这两件宝贝的方法来。马可以用钱买,女人也可以买,但这件事可千万别说。圣克莱尔先是很谦虚地说自己在这一微妙的问题上经验不多,然后下结论,认为要讨一个女人的欢心,第一个条件是显得特殊,与众不同。可是显得特殊有没有一般的规律呢?他认为没有。
“那照你看来,”朱尔说道,“瘸子和驼背的人比身子笔直、长得和大家一样的人更能讨女人欢心咯?”
“你扯得太远了。”圣克莱尔回答道,“可是,如有必要,我愿意承担我建议的全部后果。比方说,如果我是个驼背,我便不会用枪自杀,我便希望征服女人的心。首先,我只追求两种女人,一种是确实感情丰富的女人,另一种是自以为性格特殊、英国人称之为行为古怪的女人,这种女人数目很多。对第一种女人,我描述我的境遇如何困难,命运对我如何残酷,努力争取她们的怜悯,使她们认为我会热烈地爱恋她们。我会在决斗中杀掉我的一个情敌,会服少量的阿片酊自杀。几个月以后,她们就再也看不见我的驼背,而我则只需注意她们感情的第一次冲动便行了。——至于追求特殊的女人,则很容易上手。只要使她们相信驼背的人运气不可能好,这是大家公认的规律。她们便会立即用行动来否定这条普遍规律。”
“真是个唐璜[8]!”朱尔失声叫了起来。
“先生们!那就让我们把自己的腿打断好了,”博热上校说道,“既然我们不幸生来不是驼背。”
“我完全同意圣克莱尔的看法,”身高只有三尺半的埃克多·罗坎丁说道,“每天都有一些最漂亮、最时髦的女人投进你们这些美男子永远意料不及的人们的怀里……”
“埃克多,请你站起来按铃叫人给我们送点酒来。”泰米纳泰然自若地说道。
矮子站了起来,大家顿时想起被割掉尾巴的狐狸那篇寓言[9],不禁都笑了。
“据我看,”泰米纳继续刚才的谈话,说道,“我越活越觉得,只要有一个过得去的脸蛋,”说着往正对着他的那面镜子踌躇满志地看了一眼,“一个过得去的脸蛋和在穿着上有品位就是特殊,能打动心肠最硬的女人。”说罢,他手指一弹,把沾在他礼服翻领上的一小颗面包屑弹掉。
“得了吧!”矮子大喊道,“有一个漂亮的脸蛋和一件斯托普[10]做的礼服当然可以弄到女人,但这些女人只能玩一个星期,第二次约会便会使你腻烦。要得到女人的爱,必须有别的东西,而所谓爱……必须……”
“好了,”泰米纳打断他的话,“你们想要一个有结论性的例子吗?你们大家都认识马西尼,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举止像个英国马夫,谈吐和他的马一样……可是他美得像阿多尼斯[11],系领带的方式又像布卢梅尔[12]。总的说来,是我认识的最讨厌的人。”
“他差一点把我烦死,”博热上校说道,“你们想想,我曾经被迫和他一起走过八百公里的路哩。”
“你们知道吗?”圣克莱尔问道,“你们都认识的那个可怜的理查·托恩顿就是因他而死的。”
“可是,”朱尔回答道,“难道你们不知道,他在丰迪[13]附近被强盗杀了吗?”
“没错,不过你们很快就知道,马西尼至少是这个谋杀案的从犯。好几个旅客,其中包括托恩顿,想到那不勒斯去,由于害怕强盗,他们结伴而行。马西尼想参加他们的商队。托恩顿知道此事,立即抢先一步,因为他担心要有好几天和这个人在一起。他一个人先走,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托恩顿做得对,”泰米纳说道,“两种死法之中,他选择了比较好受的一种。所有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这样做。”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那么你们都同意我的看法,马西尼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咯?”
“同意!”大家同声高喊。
“不要使每一个人都灰溜溜的,”朱尔说道,“就把×××当作一个例外吧,尤其是当他阐述他的政治打算的时候。”
“现在你们该同意我的看法了,”泰米纳接着说道,“德·库尔西夫人是个有风趣的女人,如果世界上确有这类女人的话。”
座上顿时鸦雀无声。圣克莱尔低下头,觉得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这一点谁会怀疑?”他终于说了一句,可是头依然俯在盘子上,似乎在十分好奇地细看瓷盘上绘着的花朵。
“我认为,”朱尔提高了嗓门说道,“我认为她是全巴黎三个最可爱的女人之一。”
“我认识她丈夫,”上校说道,“他经常把妻子写的十分动人的信给我看。”
“奥古斯特,”埃克多·罗坎丁打断他的话,说道,“那就介绍我认识伯爵夫人吧。听说你在她家里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秋末吧……”圣克莱尔喃喃地说道,“等她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我想,在乡下她不接待客人。”
“你们听我说好不好?”泰米纳喊道。
大家顿时又沉静下来。圣克莱尔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有如一个出庭受审的犯人。
“三年前,你还没见到伯爵夫人,当时你正在德国,圣克莱尔,”阿尔封斯·德·泰米纳继续说道,不慌不忙的语气使人无从置辩,“你无法想象出她当时的风采:美丽,鲜艳得像朵玫瑰,尤其是活泼,像蝴蝶一样无忧无虑。可是,你知道,在她众多的崇拜者当中,谁获得她的青睐吗?——马西尼!世界上最愚蠢的男子。而这个最笨的人居然把一位最聪明的女人弄得晕头转向。你想一个驼背的人能做得到吗?算了吧,听我的话,还是长一个漂亮的脸蛋,找一个手艺好的裁缝,然后勇往直前吧。”
圣克莱尔的处境十分尴尬。他打算给说这番话的人来个正式的辟谣,但欲言又止,生怕连累伯爵夫人。他真想为伯爵夫人说几句话,可是舌头不听使唤,嘴唇气得直哆嗦,想找碴吵架,但又没有借口。
“什么!”朱尔惊讶地叫了起来,“库尔西夫人曾经委身于马西尼!‘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14]”
“女人的名誉实在无足轻重!”圣克莱尔不以为然,冷冷地说道,“为了卖弄聪明完全可以将其说得一无是处,而且……”
正说着的时候,他猛地想起在巴黎伯爵夫人家的壁炉上曾经看见过上百次的一个伊特鲁立亚古瓶,不禁一阵恶心。他知道,那是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送给伯爵夫人的一件礼物。而且,叫人受不了的是,夫人把这个花瓶从巴黎带到乡下来了,而且每天晚上,夫人接过他送来的鲜花,便顺手插在这个伊特鲁立亚古瓶里。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眼前只看见,脑子里也只想到一件东西——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
批评他的人会说:这说得上什么证据!为了那么点事便怀疑自己的情妇!
“批评家先生,你恋爱过吗?”
泰米纳情绪太好了,圣克莱尔用这样的语调对他说话他竟然不以为忤,反而轻松愉快地回答道:
“我只是复述社交界大家说过的话而已。大家都认为这事是真的,你当时正在德国。再说,我也不太了解库尔西夫人,我已经足足有十八个月没到她家去了。可能大家都弄错了,马西尼对我撒了谎。还是回到咱们谈的问题上来吧,即使我刚才举的例子不对,我的话也没错。你们大家都知道,法国最聪明的才女[15],其作品……”
这时门开了,泰奥多尔·内维尔走了进来。他是从埃及回来的。
“泰奥多尔!这么快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提出问题。
“你带一套地道的土耳其服装回来了吗?”泰米纳问道,“你有阿拉伯马和埃及马童吗?”
“帕夏[16]是怎样一个人?”朱尔问道,“他什么时候宣布独立?你看见过一刀把人头砍下来吗?”
“埃及舞女怎么样?”罗坎丁问道,“开罗的女人漂亮吗?”
“你看见L将军了吗?”博热上校问道,“他是怎样组建帕夏的军队[17]的?上校托你带把军刀给我了吗?”
“你看见金字塔了吗?还有尼罗河的瀑布呢?还有门农[18]的雕像呢?易卜拉欣·帕夏[19]呢?”等等,等等。大家争相发问,而圣克莱尔一心只想着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
泰奥多尔盘腿坐下,这是他在埃及养成的习惯,回到法国也改不掉。他等发问的人问累了才说出下面这番话。他说得相当快,不容别人轻易打断。
“金字塔!我敢保证,那是个传统骗人的玩意儿[20],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只比它矮四米。[21]那些古玩意儿我都看腻了,你们就别提了。只要看见一个象形文字我便会晕倒。可是还有那么多的旅游者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至于我,我的目的是研究那些拥挤在亚历山大港和开罗大街小巷里的奇怪居民的面容和风俗,像土耳其人、贝都因人[22]、科普特人[23]、费拉赫人[24]、马格列布人[25]。我趁在检疫站的时间匆匆写了些笔记。那检疫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希望诸位别以为我患了传染病!我只是安静地在三百名鼠疫病患者中抽烟斗。啊,上校,你在那边可以见到骑着骏马的漂亮骑兵队。将来我要给你们看看我带回来的稀世兵器。我有一支以前属于穆拉德贝伊[26]的长矛。上校,我有一把土耳其弯刀送给你,和一柄短剑送给奥古斯特。我要让你们看我的风衣,我的呢子斗篷,我的头巾。你们知道吗,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带几个女人回来。易卜拉欣·帕夏从希腊送了那么多女人回来,使得女人几乎不值钱了……但由于我母亲的缘故……我和帕夏谈了很长时间,他是个聪明人,当然啦,毫无偏见。说你们也不会相信,他对咱们的国事了如指掌。说实在的,他连咱们内阁最小的秘密也知道。从他的谈话里,我获得了法国各党派情况的宝贵的情报……目前,他十分关心统计数字。他订阅咱们所有的报纸。你们知道吗?他是狂热的波拿巴[27]分子!张口就谈拿破仑。‘啊!布拿帕多真是个伟大的人物!’他常常这样对我说。他称波拿巴为布拿帕多。”
“约尔迪纳就是茹尔丹。[28]”泰米纳低声说了一句。
“最初,”泰奥多尔继续说道,“穆罕默德·阿里[29]颇有戒心,你们知道,土耳其人都是生性多疑的。他把我当作奸细,真见鬼!或者当作耶稣会教士。他讨厌耶稣会教士。但是,我拜访过他几次以后,他明白我是个毫无偏见的旅游者,只是有点好奇,想彻底了解东方的风俗、习惯和政治,于是便放下心来,向我倾吐肺腑之言。最后一次,也就是第三次接见我的时候,我壮着胆子问他:‘我不明白殿下为何不脱离奥斯曼政府宣布独立。’‘我的上帝!’他说道,‘我很想这样做,但我担心,一旦我宣布埃及独立,会得不到在你们国家举足轻重的自由派报纸的支持。’他是个漂亮的老人,留着一部好看的白胡子,从来不笑。他送过我非常好吃的蜜饯;而在我送给他的所有礼品当中,他最喜欢的是夏莱[30]收集的皇家禁卫军的各种制服。”
“这位帕夏是个浪漫派吗?”
“他不关心文学,但你们一定知道,阿拉伯文学充满浪漫主义气息。他们有一位名叫梅列克·阿雅塔内福·埃赛·埃斯拉夫的诗人,最近发表了一部《沉思录》,与之相比,拉马丁的《沉思录》[31]似乎便成了古典主义散文了。我到开罗以后,请了一位阿拉伯语教师,学习看《古兰经》。虽然学了没几课,但已经体会到那位先知[32]的文风美不胜收,而咱们的译文简直是涂鸦之作。——好了,你们想不想看看阿拉伯文字?这个用金色字母拼成的词就是‘真主’,意思是上帝。”
他边说边从一个散发着香气的真丝钱包里抽出一封很脏的信给大家看。
“你在埃及逗留了多长时间?”泰米纳问道。
“六个星期。”
接着,那位旅行家继续侃侃而谈,事无巨细都描述一番。圣克莱尔几乎在旅行家一到便起身告辞,返回自己的别墅。他的坐骑快步奔驰,使他的思想难以集中。但他隐隐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幸福从此已被破坏无遗,而罪魁祸首正是一个死人和一个伊特鲁立亚古瓶。
他一到家便倒身躺在长沙发上。前一天,他也是躺在这张沙发上美滋滋地久久回味着自己的幸福。使他最销魂的想法就是他的情妇并非一般的女人,从未爱过别人,除了他,也不会再爱别人。现在,这场美梦在可悲而残酷的现实前面已经烟消云散。“我拥有一个美貌妇人,仅此而已。她有头脑,因此更加有罪。她竟然爱过马西尼!……说实在话,现在她爱的是我……一心一意……尽她爱之所能。但她爱我不过像以前爱马西尼那样而已!……她接受我的关怀体贴,温柔爱抚,甚至任性纠缠。可是我弄错了。我们两颗心并非灵犀相通。马西尼或者我,对她全都一样。马西尼长得漂亮,她就是爱他的漂亮。——夫人只是偶尔和我逢场作戏。‘好吧,咱们就爱圣克莱尔吧,’她心里说,‘既然那一位已经死了!如果圣克莱尔死了,或者使我烦了,咱们再说。’”
我坚信,当一个不幸的人这样自怨自艾的时候,魔鬼是听着的,而且就在旁边,只不过看不见罢了。对人类的敌人来说,这情景十分有趣。而当倒霉的人感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愈合时,魔鬼便重新把创疤揭开。
圣克莱尔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旁低吟:
继人之后
何荣之有……[33]
他猛地翻身坐起,恼怒地环视四周。他真想在他房间里发现个什么人!他无疑会将其碎尸万段。
座钟敲响八点。伯爵夫人在八点半等他。——如果他不来赴约呢?“说实话,为什么去与马西尼的情妇相会呢?”于是他又躺回长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我想睡了。”他说道。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半分钟,然后霍地光脚跳到地上,奔向座钟看时候过了多久。“我真希望已经是八点半!”他心里想,“这样即使上路也来不及了。”但他内心却没有勇气留在家里;他想找个借口,真希望得场大病。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坐下,拿起一本书,可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又坐到钢琴前面,但没有力气把钢琴打开。他吹起口哨,看看白云,想数数窗前有几棵白杨。最后,他又回去看钟,发现怎么折腾也没超过三分钟。“不爱她我真办不到。”他咬牙顿足地大喊道,“她统治着我,我成了她的奴隶,像在我之前马西尼是她的奴隶一样!得了!混蛋,既然你没有足够的勇气打碎你所憎恨的锁链,那就服从吧!”他拿起帽子,匆匆走了出去。
当我们陷入某种欲念而难以自拔时,只要从我们自尊的高度去看待我们的弱点,内心便会感到一丝安慰。——“不错,我很软弱,”我们心里想道,“可是,只要我愿意!……”
他缓步走上通往公园大门的小径,远远看见在阴暗的树丛中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挥动着手帕,仿佛在向他招手。他的心怦怦地跳,两膝也直发颤。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怯生生地担心伯爵夫人从他脸上看出他心情不好。
他握住夫人伸给他的手,吻她的额头,因为夫人已经投进他的怀里。他跟着夫人一直到她的房间,一言不发,拼命强压着似乎要使他胸膛炸开的叹息。
伯爵夫人的绣阁只点着一根蜡烛。两个人坐了下来。圣克莱尔看了看他情妇的头饰,发现她鬓边只插着一朵玫瑰。前一天,他给情妇带来了一幅漂亮的英国版画,是按莱斯里[34]画的一幅波特兰公爵夫人肖像制作的(她根据的就是这种发型)。当时,圣克莱尔只说了一句话:“我喜欢这简简单单的一朵玫瑰而不喜欢你那些复杂的头饰。”他不喜欢首饰。他的想法就像那位出言不逊的英国爵爷一样,爵爷说:“女人打扮好比马儿披甲,连魔鬼也难以辨认。”前一夜,他拿着伯爵夫人的珍珠项链一面玩(因为他说话时手里必须有点东西拿着)一面这样说:“首饰只是用以掩盖缺点。玛蒂尔德,你太漂亮了,根本不必戴首饰。”于是,连他的片言只语也都牢记心头的伯爵夫人今晚便摘掉了戒指、项链、耳环和手镯。——在女人的打扮里,他首先注意的是鞋,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在这方面他有自己的癖好。日落之前下过一场倾盆大雨,草地仍然湿漉漉的。可是伯爵夫人却穿着长筒丝袜和黑缎子鞋在潮湿的草地上走……她会不会生病呢?
“她爱我。”圣克莱尔心里想,不由得为自己和伯爵夫人的荒唐做法叹了口气。他看着玛蒂尔德不禁笑了,感到既恼火又高兴,高兴的是看见这样一位美人居然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情上也想方设法讨他的欢心,这对情人来说是千金难买的。
伯爵夫人则容光焕发,其表情混合着爱意、调皮和高兴,使她看起来更可爱了。她在一个日本漆盒里拿了件东西,捏在手心,然后伸出握紧的纤手:
“那天晚上,”她说道,“我摔碎了你的表,现在修理好了。”
她把表交给圣克莱尔,温柔而淘气地看着他,同时紧咬着下唇,似乎想不笑出声来。上帝啊!她的牙真美!白光熠熠,映照着她鲜红的双唇!(一个男人如果冷冷地接受一个美貌女人的刻意奉承,样子一定会显得很蠢。)
圣克莱尔向她道谢,把表接过来,正要放进口袋:
“你仔细瞧瞧呀,”她继续说道,“把它打开,看看修得好不好。你很有学问,又上过理工学院,应该看得出来。”
“噢!我可不太内行。”圣克莱尔说道。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表壳。怎料一惊非小,表壳底部画着德·库尔西夫人缩小了的肖像。还有办法赌气吗?他郁愤顿消,再也不去想马西尼了,只记得自己身旁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这女人非常爱他。
云雀,这位黎明的使者开始鸣啭,长长的白色光带冲开东方的云彩。这正是罗密欧向朱丽叶告别的时候,也正是所有情人应该分手的传统时刻。[35]
圣克莱尔站在壁炉前,手里拿着花园门的钥匙,两眼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他心底里对这个瓶仍然耿耿于怀。但他此时情绪很好,认为泰米纳可能撒谎这种简单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里抬头。伯爵夫人想亲自送他到花园门口,拿起一条大披巾正往头上裹。圣克莱尔用手中的钥匙轻轻地敲击那个讨厌的花瓶,一下比一下重,似乎很快便会将花瓶击成碎片。
“啊,上帝!你小心点!”玛蒂尔德喊道,“你要把我这只好看的伊特鲁立亚花瓶打碎了!”
说着,她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钥匙。
圣克莱尔大为不满,但他忍住了。他转过身去,背向壁炉,免得受不了诱惑把花瓶打碎。随后,他打开手表,仔细端详刚刚收到的那幅肖像。
“是谁画的?”他问道。
“R先生……对了,是马西尼介绍我认识的。马西尼自从去过罗马以后,发现自己对美术很有鉴赏力,便自命为所有青年艺术家的梅赛纳[36]。说真的,我觉得这幅肖像虽然有点夸张,但很像我。”
圣克莱尔真想把表摔到墙上,使它难以修复。但他耐住性子,把表放进口袋。然后,他发觉天色已经大亮,便走出房子,恳求玛蒂尔德不要远送。他大踏步穿过花园,不一会儿,便单独来到了田野。
“马西尼呀!马西尼!”他满腔怒火迸出了几声呼喊,“难道我处处都非遇到你不成!……画肖像的那个画家一定同样也画一幅给马西尼!……我真傻!一时糊涂竟以为我爱她她也同样爱我……之所以这样想,仅仅因为她鬓边只插一朵玫瑰和不戴首饰!……她写字台的抽屉里全是首饰……而马西尼看女人只看她们的打扮,他可喜欢首饰了!……不错,玛蒂尔德脾气好,这一点应该承认。她懂得投情人之所好。见鬼!我真宁愿她是个妓女,为金钱而出卖自己。这至少可以使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因为她成了我的情妇,又不收我钱。”
不久,他又想起了另一件更加令他伤心的事:几个星期以后,伯爵夫人的丧服便满了。等她给亡夫挂孝一年的期限过去,圣克莱尔便要娶她为妻。这是圣克莱尔答应过的。答应?没那么一回事。他从未谈过这件事。但他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而伯爵夫人也很清楚这一点。这对他来说无异已经山盟海誓。前一天,即使给他王位他也不会要而宁愿能够公开宣布这种爱情的时刻早日到来。现在,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命运和马西尼旧情妇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便不寒而栗。“可是我必须这样做!”他心里想道,“非这样不可。可怜的女人,她一定以为我知道她过去这段私情了。他们说这件事是公开的。而且她不明白我的为人……她不可能理解我。她以为我爱她只不过和马西尼爱她一样。”于是,他不无骄傲地自言自语道:“足足三个月,她使我成为最幸福的人。为了这种幸福,我牺牲生命也值得。”
他没有躺下睡觉,整整一个上午都骑马在树林中徜徉。在维里埃森林[37]的一条小径上,他看见一个人,骑着一匹漂亮的英国马,老远喊着他的名字,很快便来到他身旁。原来是阿尔封斯·德·泰米纳。以圣克莱尔当时的心境,最好是单独一个人,因此,与泰米纳不期而遇使他从不高兴变成了恼怒。但泰米纳并未觉察出来,也许是故意恶作剧,想惹怒他吧,他又说又乐,又开玩笑,根本没发现别人不理他。圣克莱尔看见一条窄路,便立即拨马进去,希望那讨厌鬼别跟着他进来。可是他错了,讨厌鬼是不会轻易放松自己的猎物的。泰米纳把缰绳一带,赶前两步,以便与圣克莱尔并辔而行,这样继续谈话更方便些。
我已经说过,小径很窄,两匹马并着走实在困难。所以,虽然泰米纳马术不错,但经过圣克莱尔身旁时,蹭了他的脚一下,实在不足为奇。圣克莱尔已经恼怒到了极点,这时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在马镫上抬起身,挥鞭狠抽泰米纳坐骑的鼻子。
“奥古斯特,你见鬼了?”泰米纳嚷道,“你为什么打我的马?”
“你为什么跟着我?”圣克莱尔厉声回答道。
“你糊涂了吗,圣克莱尔?你忘了你是在跟我说话了?”
“我很清楚我正和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说话。”
“圣克莱尔!……你一定是疯了,我想……你听着,明天你要向我道歉,否则,必须向我解释你的无礼[38]。”
“那好,先生,明天见。”
泰米纳勒住坐骑。圣克莱尔则策马前行,很快便消失在树林里。
这时候,他心里平静了一点。他生来相信预感,认为自己第二天一定会被打死,这对他目前的处境倒是个现成的解脱。还有一天要过,到了明天便再也没有担心和烦恼了。他回到家里,写了张便条叫仆人给博热上校送去,然后写了几封信,美美地吃了顿饭,八点半准时来到花园的小门口。
“奥古斯特,你今天怎么了?”伯爵夫人问道,“你快活得出奇,可是,你说的笑话却不能把我逗乐。昨天,你有点不高兴,而我却很快活!今天,咱们却倒过来了。——我头痛得要命。”
“美人儿,这一点我承认。不错,昨天我非常叫人讨厌。但今天,我散了散心,活动活动,因此感觉好极了。”
“我吗,我起得很晚,今天早上睡了一大觉,做的梦很累人。”
“哦?做梦?你相信梦吗?”
“简直是疯了!”
“我可是信。我敢打赌你做的梦一定预示有什么惨剧要发生。”
“我的上帝,我做的梦总想不起来。可是这一次倒记得……在梦里见到了马西尼。所以你瞧,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马西尼!恰恰相反,我倒以为你能再见到他会兴高采烈哩!”
“可怜的马西尼!”
“可怜的马西尼?”
“奥古斯特,告诉我,求求你了,今天晚上你怎么了?你的微笑里含着恶意。你似乎言不由衷。”
“瞧,你对待我太坏了,如同你的朋友那些老寡妇对待我一样。”
“不错,奥古斯特,今天你拉着脸,就像和你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似的。”
“坏东西!得了,把你的手给我吧。”
他吻了吻她的手,殷勤中透着点嘲弄。他们彼此注视了一分钟。圣克莱尔首先低下眼睛,大声说道:
“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被人看作坏人可太难了!要不就什么都不能谈,只能谈天气或者打猎,或者和老夫人们讨论她们慈善机构的预算。”
他在桌子上拿起一张纸:
“看,这儿是给你洗贵重衣服的女人开的账单。咱们就聊这个吧,我的天使,这样你便不会说我坏了。”
“说真的,奥古斯特,你使我很奇怪……”
“这种字体使我想起今天上午找到的一封信。你要知道,我收拾文件了,因为我不时要整理整理。但我却找到了一封情书。我十六岁时曾经爱上了一个女裁缝,这封信就是她写给我的。她的字自成一体,总是写得非常复杂。文体也和她的字一样。这倒好!由于那时候我有点自命不凡,觉得一个写信比不上塞维涅夫人[39]的情妇根本配不上我。我断然离开了她。今天重看这封信,我承认这个女裁缝对我是一片真情。”
“好极了!是一个你供养的女人?……”
“简直是金屋藏娇:每个月五十法郎。可是我的监护人每月给我的生活费不太多,因为他说,一个年轻人有了钱便会堕落,还会使别人堕落。”
“那这个女人,她后来怎样了?”
“我怎么知道?……肯定死在济贫院里了。”
“奥古斯特……如果是真的,你的神态就不会这样无所谓了。”
“如果要说真话,那么她后来是嫁给一个好人了。到了我不需要监护人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小笔嫁妆。”
“你的心肠真好!……可是为什么你要装成坏人呢?”
“噢!我的心肠很好……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真心爱我……不过当时我不懂得分辨可笑的外表下真实的感情。”
“你应该把那封信带给我看。我不会妒忌的……我们女人比你们更敏感,我们从一封信的风格立即可以看出写信的人是否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可是多少次你们被一些蠢材或者自命不凡的人所俘虏!”
他边说边看着那个伊特鲁立亚花瓶,眼睛里和声音里有一种可怕的表示,但玛蒂尔德并没有发觉。
“得了吧!你们男人个个都想别人把你们看作唐璜,你们以为别人上你们的当,但你们遇到的往往是些比你们更风流的女唐璜。”
“我很理解,夫人们,以你们胜人一筹的智慧,从四公里以外便能嗅出一个蠢材。因此,我并不怀疑,咱们的朋友马西尼,他又蠢又自命不凡,一定到死也保留着童贞,像个殉道者一样……”
“马西尼?可他并不太蠢,而且有的女人才蠢哩。我必须告诉你有关马西尼的一段故事……可是我是否已经给你讲过了,你说?”
“从未讲过。”圣克莱尔声音颤抖地回答道。
“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后,爱上了我。我丈夫认识他,并向我介绍,说他是一个风雅之士。他们情投意合。马西尼最初表现得很殷勤,从施罗特[40]那儿买了几幅水彩画,说是自己画的送给我,而且用令人心悦诚服的语调和我谈论音乐和绘画。有一天,他叫人给我送来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中除了旁的事还跟我说,我是全巴黎最守妇道的人,因此之故,他愿意做我的情人。我把信给我的表妹朱莉看了。那时候,我们是一对活宝,我们决定跟他开一个玩笑。一天晚上,我们有几位客人,其中包括马西尼。我表妹对我说:‘我要给你们念一封我今天上午收到的爱情自白书。’她拿着信,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朗朗地念了起来……马西尼那个可怜样儿!……”
圣克莱尔高兴得大叫一声,跪在地上,抓住伯爵夫人的手又是哭,又是吻。玛蒂尔德一惊非小,最初以为他有病了。但圣克莱尔只能说出这两句话:“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最后,他站了起来,显得精神焕发。这时候,他感到比第一次听到玛蒂尔德对他说“我爱你”的那一天还幸福。
“我是男人中最愚蠢、最有罪的人,”他大声说道,“两天来,我怀疑你……又没有想办法要你解释……”
“你怀疑我!……怀疑什么?”
“唉!我真是小人!……有人告诉我,你爱过马西尼,而且……”
“马西尼!”她大笑道。然后立刻又恢复常态,说道:“奥古斯特,你有这样的疑心难道是疯了?而且虚伪到不跟我直说?”她眼里噙着泪水。
“我求求你了,原谅我吧。”
“我怎能不原谅你呢,亲爱的……但首先让我向你发誓……”
“噢!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别再说了。”
“可是,苍天在上,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你怀疑有这样不可能的事呢?”
“没有,什么原因都没有,除了我该死的脑袋……和……你看见这个伊特鲁立亚花瓶了吗?我知道那是马西尼送给你的……”
伯爵夫人双手合十,神情非常惊讶。接着,她放声大笑,高喊道:
“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
圣克莱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同时,大滴大滴的眼泪沿着他的脸颊直往下流。他把玛蒂尔德搂在怀里,对她说: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放开你。”
“我当然原谅你,真是个傻子,”她边说边温柔地吻他,“今天你使我非常快乐,这是我第一回看见你哭,以前我以为你是不会哭的。”
接着,她挣脱他的臂膀,抓起那个伊特鲁立亚花瓶,往地板上摔个粉碎。(此瓶是尚未为人所知的稀世之物,上面用三种颜色画着一个拉皮泰人[41]和一个马人[42]战斗。)
圣克莱尔在这几个小时之中成了最惭愧又最幸福的人。
“喂!”罗坎丁晚上在托尔托尼咖啡店遇见博热上校时说道,“这消息是真的吗?”
“再真不过了,亲爱的。”上校悲伤地回答道。
“那么请你把事情的经过给我讲讲。”
“噢!很好。圣克莱尔先是对我说是他不对,但他想挨泰米纳一枪,然后才向他道歉。我只好同意。泰米纳希望用抽签来决定谁先开枪。圣克莱尔一定要泰米纳先开。泰米纳开了枪,我看见圣克莱尔在原地转了一下,便倒下死了。我发现有许多士兵中弹以后身子都很离奇地在原地转一圈才倒下身亡的。”
“这真是非同寻常,”罗坎丁说道,“那泰米纳呢,他有何动作?”
“噢,他按当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遗憾地把手枪往地上一摔,摔得太使劲,把扳机都摔断了。那是一支曼顿[43]造的英国手枪,我不知道他能否在巴黎找到一位造枪的匠人给他按原样另造一支。”
伯爵夫人足足有三年谁也不见。无论冬天或者夏天,她都住在她的乡间别墅里,几乎三步不出闺门。一个黑白混血的女仆伺候她,这个女仆知道她和圣克莱尔的关系。但她和这女仆也一天说不了两句话。三年以后,她表妹朱莉长途旅行归来,闯进了她的门,发现玛蒂尔德既消瘦又苍白,与她离开时又漂亮又活泼相比,简直成了一具僵尸。她费了好大劲才把她表姐从幽居之处拽出来,带她到耶尔[44]。伯爵夫人在那里郁郁寡欢地又熬过了三四个月,接着便患肺病死了。根据治疗她的M医生所说,她的肺病是家事烦恼所致。
[1] 本篇原名为《伊特鲁立亚古瓶》。伊特鲁立亚为意大利古地区名,即今之托斯卡纳。伊特鲁立亚人于公元前十五世纪曾创立辉煌的文化,给后来的罗马文化以极大的影响,遗留下来的古物甚多。
[2] 意大利剧院,巴黎的一家剧院。
[3] 宋塔格小姐,十九世纪德国著名女歌唱家。
[4] 狄埃比什,十九世纪俄国元帅,在解放希腊、击败土耳其的战争中战功卓著,曾率军攻陷土耳其名城安德里诺波尔。
[5] 拉夫勒斯,十八世纪英国心理小说家理查森笔下的风流浪子。
[6] 朱迪特·帕斯塔,十九世纪意大利著名女演员。
[7] 威灵顿公爵,英国元帅,曾于一八一五年指挥欧洲联军在滑铁卢一役大破法军,拿破仑之败遂成定局。
[8] 唐璜,传说中玩弄女性的美男子,欧洲许多文艺作品中的主人公。
[9] 十七世纪法国著名寓言诗人拉封丹的名篇中讲到,一只被人割掉尾巴的狐狸,企图说服其他狐狸也把“多余的”尾巴割掉,但它的同类们要它先把尾巴亮出来看看,它只好赶紧溜了。
[10] 斯托普,当时的著名裁缝。
[11] 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12] 布卢梅尔,十九世纪英国花花公子,绰号“时装之王”。
[13] 丰迪,意大利那不勒斯市附近小城。
[14] 原文系英文。源出《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二场。
[15] 指法国女作家斯塔尔夫人(1766—1817)。
[16] 帕夏,奥斯曼帝国的省长,此处指埃及最高行政长官、总督穆罕默德·阿里。
[17] 当时埃及军队由法国军官按法国编制改组。
[18] 门农,根据希腊神话,门农是厄提俄皮亚人之王,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后为阿喀琉斯所杀。希腊人把埃及阿门科忒佩三世法老的雕像称为门农,因为每当日出时雕像都发出哀鸣,似乎在欢迎门农的母亲朝露女神厄俄斯的到来。
[19] 易卜拉欣·帕夏,穆罕默德·阿里之子,曾率军远征希腊。
[20] 原文系英文。
[21] 斯特拉斯堡,法国阿尔萨斯省的首府,其大教堂高达一百四十二米。
[22] 贝都因人,北非及中近东沙漠中的游牧民族。
[23] 科普特人,埃及信奉基督教的阿拉伯人。
[24] 费拉赫人,北非农民。
[25] 马格列布人,北非居民。
[26] 穆拉德贝伊,十八世纪末土耳其-埃及民兵首领,曾统治埃及全境,一七八九年于金字塔战役中为拿破仑远征军所败,归降法国。
[27] 波拿巴,拿破仑的名字。
[28] 源出十七世纪法国著名喜剧作家莫里哀喜剧《贵人迷》中第五幕第一场。“约尔迪纳”是“茹尔丹”的不正确发音。
[29] 穆罕默德·阿里,十九世纪上半叶埃及总督,曾于一八三二及一八三九年两度反抗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统治。
[30] 夏莱,十九世纪法国著名装饰画和石板画家,擅长画战争场景和拿破仑禁卫军老兵的形象。
[31] 拉马丁,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一八二〇年发表抒情诗集《浪漫沉思录》,被年轻一代的浪漫派诗人奉为宗师。
[32] 即伊斯兰教始祖穆罕默德。
[33] 莫里哀喜剧《昂分垂永》中的台词。该剧写的是主神朱庇特下凡化身为昂分垂永骗取其妻子的信任,弄至真假难分、扑朔迷离的故事。
[34] 莱斯里,十九世纪英国历史画家。
[35] 见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五场。
[36] 梅赛纳,公元前一世纪罗马骑士,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宠臣,文学艺术的保护者,著名罗马诗人维吉尔、贺拉斯等都是他的座上客。
[37] 维里埃森林,巴黎东南十余公里处的森林。
[38] 暗示决斗。
[39] 塞维涅夫人,十七世纪法国著名女作家。她的作品《书简集》中的书信,委婉清丽,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40] 施罗特,巴黎的一家画店。
[41] 拉皮泰人,传说中居住在忒萨利地区的民族,曾与半人半马的马人多次进行战斗。在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的三角楣饰上和帕特农神殿的浮雕上都绘有拉皮泰人和马人的战斗场面。
[42] 马人,希腊神话中生性野蛮、好酒好色的民族。在古典雕刻家的作品中,马人的形象是上身为人下身为马。
[43] 曼顿,当时著名的英国造枪匠人。
[44] 耶尔,法国南部瓦尔省濒临地中海的港口,气候温和,是冬季避寒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