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克莱斯夫人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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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克莱斯夫人街[1]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去罗马。我父亲给了我十二封推荐信,其中只有一封盖了封印,至少有四页长。在地址一栏上写着“阿尔多勃兰狄侯爵夫人玉展”。

“你写信告诉我侯爵夫人是否还漂亮。”父亲吩咐我道。

从小时候起,我便看见他书房壁炉上挂着一个缩小了的肖像,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头上扑粉,戴着常春藤的花冠,肩上披着虎皮。下面写着:一八××年于罗马。我觉得她的衣着很特殊,不止一次地问过她是什么人。得到的回答是:

“一个无耻荡妇。”但我对这一回答并不满意,甚至怀疑其中有秘密,因为听到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我母亲抿紧嘴唇,而我父亲则绷着脸。

这一次,在那封盖着封印的信交给我的时候,他偷偷地看了肖像一眼,我不由自主地也这样做,心里想,这个扑了粉的荡妇很可能就是阿尔多勃兰狄侯爵夫人。我当时已开始懂事,便从母亲的脸色和父亲的目光中做出种种判断。

到了罗马,我先去递给侯爵夫人的那封信,夫人住在圣马克广场附近一座漂亮的宅第里。

我把信和我的名片交给一个穿黄色制服的听差,他领我走进一个宽敞的客厅。客厅阴暗而凄凉,家具也很简陋。但罗马所有的大宅里,总有些绘画大师的作品。这个客厅里藏画相当多,其中不乏佳作。

我首先看见一幅女人的肖像,似乎是达·芬奇的手笔。从华丽的框和放画的红木架看,毫无疑问,是库藏中的珍品。趁侯爵夫人未来,我便尽情浏览,甚至把它挪到窗前,好就着更充足的阳光细看。很明显,这是一幅真人的肖像,而不是随意画的人头像,因为这样的脸孔是杜撰不出来的:一个美貌妇人,嘴唇略厚,两道眉几乎连在一起,目光既高傲又温柔。背景是她的盾形纹章,上有公爵的冠冕。但最令我惊讶的是她的服装,除了没扑粉之外,其他简直和我父亲那幅画中的荡妇一模一样。我手拿着肖像还没放下,侯爵夫人便进来了。

“简直和他父亲一样!”她惊叫了一声向我走来。“啊!真是法国人!法国人!刚到就拿起《吕克莱斯夫人》来了!”

我连忙道歉,请她恕我冒昧,并对我斗胆挪动的那幅达·芬奇的杰作赞不绝口。

“这的确是达·芬奇的作品,”侯爵夫人说道,“是那位名传遐迩的吕克莱斯·波尔吉[2]的肖像。在我所有的藏画中,令尊最欣赏这一幅……不过,我的上帝!简直一模一样!我好像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令尊似的。他身体怎样?现在做什么?不会找一天到罗马来看看我们吗?”

虽然侯爵夫人不敷粉,也不披虎皮,凭着我的聪明,一眼就看出她正是我父亲那幅画中的荡妇。二十五年不能全部抹掉绝世的姿容,只不过她的表情和打扮一样变了而已。她穿一身黑衣,下巴打了两个褶,笑容庄重,表情严肃,而且精神焕发,这一切都告诉我,她已经成为虔诚的宗教信徒。

她非常热情地接待我,说不到三句话,便把家里的情况、经济收入、她的朋友,统统都告诉了我,其中还有好几位红衣主教。

“您就把我看作您母亲好了……”她说道。

说着,她谦虚地低下了眼睛。

“令尊责成我照顾您和给您出出主意。”

同时,为了向我证明,她对这项任务并不等闲视之,立刻告诉我,我这样岁数的年轻人在罗马会遇到什么危险,要我注意,极力劝我避免。我必须远离坏人,尤其是那些搞艺术的,只和她给我指定的人交往。总之,我接受了三点劝诫。我毕恭毕敬、假惺惺地称是。

我起身告辞时,她对我说:

“可惜侯爵,就是说,我的儿子眼下在罗马尼阿[3]我们的农庄里,不过,我想给您介绍我的次子唐奥塔维奥,他很快就要当主教了。我希望您会喜欢他,你们俩会当然地成为朋友……”

她又急忙加了一句:

“因为你们差不多同龄,而他也像您一样是个温柔而规矩的青年。”

她立即派人去找唐奥塔维奥。他是个身材颀长、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神情忧郁,总低垂着眼睛,使人一看便觉得很沮丧。侯爵夫人不容他开口,便以他的名义答应给予我最慷慨的帮助,而他则用深深的屈膝礼认可他母亲的每一句话。我们于是说好,第二天他来接我到城里各处买东西,然后带我到阿尔多勃兰狄府上赴家宴。

我在大街上刚走了二十多步,便听见身后有人用命令的口气问:

“这个时候您一个人到哪儿去,唐奥塔维奥?”

我转身一看,只见一位胖胖的神甫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

“我不是唐奥塔维奥。”我对他说道。

那神甫一躬到地,不住地道歉。不一会儿,我看见他走进了阿尔多勃兰狄府。我继续往前走,对被人看作是未来的主教,心里颇有点飘飘然。

不管侯爵夫人的警告,也许正因为她的警告,我才急着去我认识的一位画家的住所,和他在他的画室里聊了一个小时,大谈罗马所能向我提供的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娱乐方式,还谈到阿尔多勃兰狄一家人。

他对我说,侯爵夫人从前生活很放荡,后来发现自己招蜂引蝶的年龄已过,便一变而笃信天主。她的长子粗野不文,终日只知道打猎和搜刮他大片田地上佃户的钱财。次子唐奥塔维奥也正被弄得浑浑噩噩,但家里想他将来有一天成为红衣主教,因此把他交给耶稣会教士。他从不一个人上街。不许他看女人,每走一步都要有一个从小培养他成为教士的神甫跟着。这个神甫是侯爵夫人最后一位“朋友”,现在俨然以家长的姿态管理全府。被专门嘱咐照顾我的就是这么一家人。

第二天,唐奥塔维奥,后面跟着内格罗尼神甫,就是前一天把我当成是自己监护对象的那个教士,坐车来找我,自告奋勇做我的导游。

去参观的第一座建筑是一座教堂。唐奥塔维奥学那神甫的样子跪下,然后捶胸,画数不清的十字。接着站起来,指给我看壁画和雕像,和我谈,显得很懂事理,也有鉴赏力,使我颇感惊讶。我们开始聊天,我喜欢他的谈吐。我们用意大利语谈了一段时间,忽然,他用法语对我说:

“我的监护人对你们的语言一窍不通。咱们就说法语吧,这样咱们会自由些。”

语言一换,那青年与以前相比似乎判若两人。他的谈吐连一点教士的味道也没有。我仿佛听见咱们外省的一个自由派人士在说话。我发现他无论说什么语气都很单调,往往和生动的表情显得很不协调。看得出来是故意这样做来迷惑内格罗尼的。内格罗尼不时问我们在说什么。当然,我们的翻译全都走了样。

我们看见一个穿紫色长袜的年轻人走了过去。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贵族。”唐奥塔维奥对我说道,“讨厌的制服!几个月后该轮到我穿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能生活在您那样的国家多幸福啊!如果我是法国人,没准有朝一日会当上议员哩!”这一雄心壮志使我几乎想大笑起来。那位神甫发觉了,我只好对他解释说,我们谈的是一位考古学家,此人错误地把一尊贝尔宁[4]的塑像当成是古代作品了。

我们返回阿尔多勃兰狄府邸吃晚饭。几乎咖啡刚一喝完,侯爵夫人便为她的儿子向我告罪,说他要去祈祷,先回房去了。屋里只留下我、侯爵夫人和仰靠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上呼呼大睡的神甫。

这时候,侯爵夫人便详细询问我父亲和巴黎的情况,还问我过去的生活以及将来的计划。我觉得她既可爱又仁慈,但有点过分好奇,尤其是对拯救我的灵魂显得过分关心。此外,她的意大利语说得很好。我向她学了一堂不错的发音课,并打算好好复习。

我经常去看她。几乎每天早上我都和她儿子和那个如影随形的内格罗尼神甫一起去浏览古物,晚上与他们在阿尔多勃兰狄府共进晚餐。侯爵夫人接待的客人不多,而且几乎清一色都是宗教界人士。

可是有一次,她把我介绍给她的密友,一位刚入教的德国夫人。那是一位名叫斯特拉莱恩海姆,姿容绝世的贵夫人,定居罗马已经很久了。当两位夫人彼此谈论一位著名的传教士时,我就着灯光端详吕克莱斯的肖像,认为自己该说话了。

“看这双眼睛!”我叫了起来,“眼皮像要动似的!”

我本来想用这种有点自命不凡的夸张说法,使斯特拉莱恩海姆夫人相信我是位行家。不料她听了之后大惊失色,用手帕蒙住脸。

“您怎么了,亲爱的?”侯爵夫人问道。

“噢,没什么,不过这位先生刚才说的……”

大家不断追问。而她一说出我的表情使她想起一个可怕的故事时,她不讲也不行了。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斯特拉莱恩海姆夫人有一个小姑叫作维莱海尔明娜,是威斯特法伦[5]一个年轻人的未婚妻。这个年轻人是克莱斯特将军[6]所指挥的那个师里的志愿兵,名叫朱利乌斯·德·卡切内莱恩博根。我很恼火要记那么多拗口的名字,但好听的故事里的人物名字都是难念的。朱利乌斯是一个充满爱国主义和空想的英俊少年。出发投军时,他给了维莱海尔明娜一帧自己的肖像,维莱海尔明娜也回送了他一帧。少年把姑娘的肖像长放在胸前,这样的做法在德国是很流行的。

一八一三年九月十三日下午五时左右,维莱海尔明娜坐在卡塞尔[7]一个客厅里,正和母亲和嫂子一起织毛衣。她一边干活,一边看着放在面前做活的小桌上未婚夫的肖像。突然间,她恐怖地大叫一声,手捂胸前,晕了过去。大家好不容易才把她救醒。她一醒来便大喊道:“朱利乌斯死了,朱利乌斯被人杀死了。”

她一脸惊惶之色证明她对此深信不疑,她说,她看见肖像的眼睛合上了,同时,她感到一阵剧痛,仿佛一块烧红的铁穿透了她的心脏。

人人都劝她,说这是她的幻觉,实际上并无此事,不应当放在心上。但一切都不起作用,怎么劝也不行,可怜的少女足足哭了一夜。第二天,她想穿孝服,仿佛认为上天向她揭示的不幸已成事实。

两天以后,莱比锡血战[8]的消息传来了。朱利乌斯给未婚妻写了一封短信,时间是十三日下午三时。他没有受伤,在战斗中表现出色,已经进入了莱比锡,打算和师总部一起在那儿过夜,因此毫无危险可言。但这封令人安心的信却未能解除维莱海尔明娜的愁烦,她注意到这封信是三点写的,便坚信她的未婚夫五点去世。

不幸的姑娘并没有弄错。大家不久便获悉,朱利乌斯奉命传递一道命令,于四时半离开莱比锡,在离城三公里埃尔斯特河彼岸,被埋伏在堑壕里的敌军一个掉队的士兵一枪射杀。子弹穿过他心脏时把维莱海尔明娜的肖像也击碎了。

“后来那可怜的姑娘怎样了?”我问斯特拉莱恩海姆夫人道。

“噢!她大病了一场。现在她嫁给了法律顾问维内尔。如果您去德绍[9],她会拿朱利乌斯的肖像给您看。”

“这一切都是通过魔鬼所为。”斯特拉莱恩海姆夫人讲故事时,神甫只是半睡,此刻他说道,“能详参异教徒神论的人想让肖像的眼睛动就能动。不到二十年以前,在蒂沃利[10],有一个英国人就曾经被一个塑像掐死。”

“一个塑像!”我大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位英国绅士。他在蒂沃利进行发掘,挖出了一尊女皇塑像,叫阿格里平娜,梅萨连娜……这都没关系了。总之,他叫人把塑像搬回他家里,不断地看和欣赏,结果变得疯疯癫癫。所有这些新教徒都已经半疯了。他称塑像为妻子、夫人,而且还亲吻它,尽管塑像整个都是大理石雕的。他说,那石像每晚都还阳来陪他。终于有一个早上,英国绅士被发现直挺挺地死在床上。可是您相信吗?居然有另外一个英国人把这石像买去了。换了我,早叫人把它烧成石灰了。”

神怪故事一旦有人开了头,大家就说个没完。每人都有一个故事要讲。在这种可怕故事的大合奏里,也有我一份。所以到最后分手时,我们每人对鬼神的力量都怀着既激动而又敬畏的心情。

我步行返回寓所。为了回科尔索大街,我走进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弯弯曲曲的小巷。巷里阒无一人,只是一堵堵长长的花园围墙和几间没有点灯的小房子。午夜刚过,天色漆黑。我在巷子中间走,脚步很快。忽然听见头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声音,嚓,同时,一朵玫瑰落到了我的脚边。我抬起眼睛,黑暗中只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正倚着窗向我伸手。我们法国人在外国很自负,我们曾经征服过欧洲的父兄为了民族的骄傲,从小把我们培养成具有讨人喜欢的传统。我真诚地以为,德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女人只要看见法国人便会心生爱慕。总之,那时候,我还很有法国本色,再说,玫瑰花不是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吗?

“夫人,”我边拾起玫瑰边低声说道,“您的花束掉下来了……”

但那女人已经不见,窗子也无声地关上了。我当时的做法换了别人也会一样做,就是找最近的一道门。门离窗只有两步路远,我找到了,便等着别人来开门。寂静中又过了五分钟。于是我咳了一声,接着又轻轻敲了敲门,但门始终不开。我更仔细地察看,希望能找到把钥匙或者插栓。突然意外地找到一把挂锁。

“这样说,妒忌的丈夫还没有回来。”我心里想。

我捡起一块小石头,往窗上扔去。石头碰到了挡风板,落回我脚下。

“见鬼!”我心里想说,“难道罗马的女人以为别人口袋里都有梯子不成?别人可没和我谈过这种风俗啊。”

我又等了好几分钟,依然声息全无。只是仿佛看见窗的百叶微微动了一两次,好像有人在里面想拨开看看街上似的。一刻钟之后,我不耐烦了,便点起一支雪茄,认了认那座带锁的房子所在的地方,便继续上路了。

第二天,回想这段经历,我得出了下面的结论:一个年轻,可能也十分美貌的罗马女子看见我在城里四处走动,迷上了我的风采。她之所以只用馈赠一朵神秘小花的方式来向我表达心中的爱火,是因为羞于启齿,或者由于当时有伴娘或者像罗丝娜的霸尔多洛[11]那样该死的监护人在场,不敢轻举妄动。我决定在这位少女的家门口进行正常的监视。

盘算好以后,我以胜利者的姿态梳了梳头,便走出了大门。我穿上了我的新礼服,戴上黄手套[12]。除了这身打扮,我还把帽子压到耳边,扣眼上插着那朵凋谢了的玫瑰。然后向那条还不知道名字的街道走去,果然毫不费劲便找到了。一个立在圣母像上的牌子告诉我,这条街被称为“吕克莱斯夫人街”。

这个名字使我很吃惊,我立刻想起达·芬奇的那幅肖像和前一天晚上在侯爵夫人家众人叙述的那些有关预感和鬼神的故事。接着,我认为,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为什么我的对象不能叫吕克莱斯呢?为什么就不能像阿尔多勃兰狄家藏画中那位吕克莱斯呢?

天色已经大亮,我距离一位美人不到两步了。我心中激动之情里没有半点不祥的预感。

我来到那所房子前面,房子的门牌是十三号。不吉之兆!……唉!一点都不符合我昨夜看见这所房子之后产生的想法。它并不是什么府邸,差远了。我只看见一个院子,四周的围墙因年深代远都发黑了,长满了苔藓,墙后伸出几棵被虫蛀了的果树枝条。院子的一角矗立着一座两层高的小楼,有两个朝街的窗子,用古老的防风板挡住,板外钉了许多铁条。门很低,门楣上依稀可见一个盾形纹章。像前天夜里那样,门上挂着一把用链子拴住的大锁。门板上用粉笔写着:房屋出租或出售。但我并没有弄错。街这边房子很少,绝不可能弄混。锁正是那把锁,加上门边地上有两片玫瑰叶子,说明这里的确是我的心上人向我示意表白心迹的地方,也证明她的门前很少有人打扫。

我向附近几个穷人打听,想知道看守这所神秘房子的人住在哪里。

“不在这儿。”有人粗暴地回答我道。

似乎我所询问的人并不喜欢我提的问题,这就更激起我的好奇心。我挨家挨户地走,终于走进一个阴森森的地窖,那里有一个老妇,完全可以说是个巫婆,因为她养了一只黑猫,而她本人正在一口大锅里熬着不知什么东西。

“您想看吕克莱斯夫人的房子吗?”她问道,“我有钥匙。”

“那么就让我看看吧。”

“您想租吗?”她一脸怀疑的神色,微笑着问道。

“不错,如果合适的话。”

“不会合适的。不过,如果我让您看,您能给我一个保罗[13]吗?”

“当然可以。”

有了这个保证,老妇迅速从板凳上站起,从墙上拿下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领我走到十三号房子前面。

“为什么大家把这所房子叫作吕克莱斯房子呢?”

老妇冷笑着回答道:

“为什么别人叫您外国人呢?不正是因为您是外国人吗?”

“好,不过这位吕克莱斯夫人是谁?是罗马的贵夫人吗?”

“怎么?您到罗马来却没听说过吕克莱斯夫人!等咱们进去以后,我再给您讲她的故事吧。可是这又闹鬼了!我不知道这把钥匙怎么了,竟然拧不动。您自己来试试吧。”

的确,那挂锁和那把钥匙彼此好久没见面了。不过,我咬牙骂了三句,终于拧动了,但我的黄手套倒扯破了,掌骨也几乎散了架。我们走进一条阴暗的过道,通向好几间低矮的小房。

奇怪的是,天棚倒是镶了板,但布满了蜘蛛网,依稀还看得见一点点昔日金漆过的痕迹。每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子霉味,可见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房间里无任何家具。几块破碎的旧皮革挂在起硝的墙上。根据几个梁檐托座上的雕刻和壁炉的形状,我得出结论,房子是十五世纪的建筑,从前很可能装饰得相当豪华。带有小方格的玻璃窗大部分已经破碎。窗外是花园,我看见有一株正在盛开的玫瑰,还有几棵果树和许多花椰菜。

走遍一层的所有房间以后,我走上第二层,就是看见那个陌生女子的地方。老太婆想拉住我,说那儿没什么可看的,而且楼梯已经坏了。看见我坚持要去,便老大不愿意跟着我。这一层的房间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没那么潮。地板和窗户也较为完好。我走进最后一个房间,里面有一把宽大的黑皮扶手椅,奇怪的是上面没有尘土。我往上一坐,觉得坐在那儿听故事很舒服,便央求老妇给我讲吕克莱斯夫人的故事,为了使她讲得清楚一些,我先送给她几个保罗。她咳了一声,擤了擤鼻涕,便讲了起来:

“在异教徒时代,亚历山大当上了皇帝,[14]他有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儿,人称吕克莱斯夫人。瞧,就是那位!……”

我迅速转过身去,老妇指给我看房子主梁的托座,上面刻着一条雕工粗糙的美人鱼。

“唉,她喜欢玩乐,”老妇接着说道,“又怕父亲会说她,便叫人盖了今天这所房子。每天夜里,她都从吉里那尔宫[15]溜出来,到这里来寻欢作乐。她站在窗前,看见像先生您这样的美男子经过,便喊他们。他们会不会受到很好的接待,您就自己去想象吧。但男人总是多嘴多舌的,至少有的人是这样,他们在闲聊时大概说了对她不利的话了。于是,她着手整顿。当她向情人说了再见之后,她的武装侍卫便站在咱们刚才上来的楼梯上,把那个情人干掉,然后埋在花椰菜地里。嘿!在那园子里还发现过骨殒哩!

“这种伎俩延续了好一段时期。但一天晚上,她那位名叫西斯托·塔吉诺[16]的哥哥从她窗下走过。她没认出来,便喊她哥哥上楼。在黑暗里根本谁都分不清。因此,她哥哥便遭到其他人一样的命运。但他忘记了一块手帕,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等她发现为时已晚,大错已经铸成。她悲痛欲绝,立即解下腿上的袜带,在那儿悬梁自尽了。唉,年轻人真应引以为戒!”

当老太婆把时间全部颠倒,把塔尔吉和波尔吉全都弄混的时候,我定睛地看着地板。我刚刚发现几片还新鲜的玫瑰花瓣,激起了我很多想法。

“谁种这个园子?”我问老妇道。

“我儿子,先生,还有园丁华诺兹。旁边那个园子就是他的。他总在马莱姆[17],不常回到罗马来。所以园子收拾得不太好。我儿子和他在一起。我担心两个人都不会很快回来。”她边说边叹气。

“这样说,他跟着华诺兹先生很忙吗?”

“噢!华诺兹先生是个怪人,他要我儿子做的事太多了……我担心他干的是坏事,对他,对我那可怜的儿子都没有好处!”

她迈步走向房门,似乎不想再谈了。

“难道这儿就没有人住?”我喊住她,又问道。

她耸耸肩膀。

“你听着,”我递给她一个皮阿斯特,“要老实告诉我!有一个女人到这里来。”

“耶稣在上,一个女人!”

“不错,昨晚我看见她了,还和她说过话。”

“圣母啊!”老妇大叫一声,往楼梯跑去,“难道就是吕克莱斯夫人?咱们快出去吧!快出去吧,我的好老爷!有人跟我说过,她夜里回来,但我不想告诉您,怕对业主不利,因为我认为您有意租这所房子。”

我拉不住她,她急着要离开那所房子,据她说,要赶着去最近一座教堂烧根蜡烛[18]。

我自己也走了出来,知道没希望再打听到什么,便让她去了。

大家一定猜到,我并没有在阿尔多勃兰狄府里讲我这个故事,因为侯爵夫人过分严肃,而唐奥塔维奥则对政治过分专心,不可能给我出什么风流点子。但我去找我那位画家,他对罗马的一切,无论巨细,都了如指掌。我问他这事他怎么看。

“我认为您看到已故吕克莱斯·波尔吉的鬼魂了。”他说道,“您多危险呀!她生前那么狠毒,现在她死了,您就想想她会怎么样吧!真叫人不寒而栗。”

“别开玩笑了,现在她会怎样?”

“就是说,先生是无神论者和哲学家,对最值得尊敬的事都不相信。好极了,那么您对这另一种假设又有什么看法呢?假定老婆子把房屋借给一些女人,而这些女人则去勾引过路的行人。我就见过有些伤风败俗的老婆子干这种事。”

“好极了,”我说道,“那么我一定是道貌岸然,使那个老婆子不敢向我兜售其服务了。真糟糕。话又说回来了,亲爱的,别忘了那房子的陈设。只有着了魔的人才会感到满意。”

“那么毫无疑义是个鬼魂了。您先别忙!还有最后一种假设。您可能认错了房子。当然,我是这样想的:是不是在一个花园旁边?有道小矮门?……噢!是我的好朋友罗丝娜。不到十八个月前她还是这条街的一朵花。她现在成了独眼龙,这倒是真的,但这是枝节问题……她的侧面还是挺好看的。”

所有这些解释都没能使我满意。到了晚上,我缓步经过吕克莱斯那所房子前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又经过一次。依然没有动静。一连三四晚,从阿尔多勃兰狄府回来时,我都鹄立在房子的窗下:毫无结果。我已经开始忘记十三号宅院那个神秘的女住客了。忽然,在午夜时分,我走过那条小街时,清楚地听见在给我花束的那个女人出现的窗口百叶窗后面,传来了女人的窃笑声。我听见两次这种笑声,不由得心里有点发毛,同时,又看见街另一头,走来了一队头戴风帽、手持蜡烛的修士,正抬着一个死人去下葬。等他们走过以后,我仍伫立在窗下,但这时什么都不见了。我试着扔几颗石子,甚至多少明着喊了几句。没有人出现。而暴雨骤至,我只好往回走。

说来惭愧,多少次,我在这所该死的房子前面停下,却始终没能解开折磨我内心的疑窦。只有过一次,我和唐奥塔维奥和那位无法甩掉的神甫走进吕克莱斯夫人街。

“瞧,这就是吕克莱斯宅院。”我说道。

我看见唐奥塔维奥的脸倏地变了。

“不错,”他回答道,“根据无法证实的民间传说,吕克莱斯·波尔吉在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小小的私宅。如果这些墙能够说话,该会给我们叙述多少可怕的故事啊!可是,朋友,当我把这个时代和咱们的时代相比较时,惋惜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亚历山大六世在位时还有罗马人,现在却再也没有了。恺撒·波尔吉是个魔鬼,但也是个伟人[19]。他想把野蛮人赶出意大利。如果他父亲活着,也许他已经完成这项伟大的计划。唉!但愿上天给我们一个像波尔吉那样的暴君,让他把我们从这些愚弄我们的专制君主手里解救出来吧!”

一旦唐奥塔维奥谈起政治,就没法使他停下来。我们走到了人民广场,而他对开明专制制度的颂扬还没个完。但我们离开我那个吕克莱斯的问题已有百里之遥了。

一天晚上,我去拜访侯爵夫人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跟我说,她儿子不舒服,请我上楼去看他。我发现他和衣躺在床上,正在看我当天早上偷偷夹在一本《教会圣师传》里叫人带给他的一份法国报纸。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就利用这套《圣师传》来传递不能让神甫和侯爵夫人知道的讯息。有船从法国来的日子,便有人给我带来一本对开本的书,我便把另一本还回去,当中放进一张大使馆秘书们供给我的报纸。这样使侯爵夫人和她的管家认为我十分虔诚,那管家有时还想要我讲讲神学哩。

和唐奥塔维奥谈了一会儿以后,我发现他十分激动,连政治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便劝他脱下衣服,然后告辞而出。天气寒冷,我又没有大衣,唐奥塔维奥要我穿他的。还叫人教我好不容易地掌握地道罗马人披大氅的方式。

我把大衣一直裹到鼻子,便走出了阿尔多勃兰狄府。在圣马克广场人行道还没走上几步,便有一个老百姓走过来,递给我一张揉皱的纸条。这个人刚才我注意到,就坐在府邸门边一条凳子上。

“看上帝分上,好好看这个。”他说道。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

我接过纸团,想找个亮光去看。我就着一座圣母像前面一盏灯的微光,发现那是一张用铅笔写的纸条,似乎写字的人手还发抖。我好不容易才看清下面的字句:

“今晚别来,否则咱们就完了!除了你的名字,他们全知道了。什么也不能使咱们分开。你的吕克莱斯。”

“吕克莱斯!”我不禁叫了起来,“又是吕克莱斯!这一切到底有什么诡秘呢?‘别来。’可是,我的美人,走哪条道才能到您那儿呢?”

我边琢磨那张纸条,边机械地向吕克莱斯夫人街走去,很快便来到了十三号前面。街上和通常那样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打破周遭的寂静。我停下来,抬眼看了看那个熟悉的窗子。这一下,我可错不了,防风板打开了。

瞧,窗户大开着。

我似乎看见在房间里暗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吕克莱斯,是您吗?”我低声说道。

没有人回答,但我听见轻轻的咔嚓一声,我先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吕克莱斯,是您吗?”我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句。

与此同时,我胸脯挨了重重的一击,一声枪响,我倒在地上。

一个粗哑的声音对我喊道:

“是吕克莱斯夫人给你的!”

接着,挡风板无声地关上了。

我立即挣扎着爬起来,先摸摸身上,觉得肚子中间有个大洞。大衣穿透了,礼服也是,但子弹的力量被呢子皱褶挡了一下,我只受了重重的挫伤。

我突然想到,第二枪可能会跟着来,便立刻拖着身体,爬向那所满含敌意的房子,紧贴着墙,好让人没法瞄准。我大喘着气,尽快走开,突然,一个我先前没发现的人,从我身后拉住我的胳臂,关心地问我是否受伤了。我一听声音便认出是唐奥塔维奥。尽管我看见他一个人那么晚在这条街上出现感到很惊讶,但此时不是向他提问的时候,便用简单几句话告诉他,有人刚从那个窗口向我开了一枪,不过,我只是有一处挫伤。

“这是个误会!”他叫道,“但我听见有人来了。您能走吗?如果别人看见咱们在一起,我就完了。不过,我不会扔下您的。”

他挽起我的胳臂,拉着我快走。我们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尽我可能地跑。但很快我就不得不坐在墙角石上喘口气。幸亏在我们不远的地方,一所大房子里正举行舞会。门口停着许多马车。唐奥塔维奥去找了一辆,叫我上车,把我送回旅馆。我喝了一大杯水,完全恢复了,便详细地把我在那所不祥的房子前面遇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从一朵玫瑰的礼物开始直到飞来的那颗铅弹。

他低下头,用手半捂着脸听我叙述。当我把刚收到的那张纸条给他看的时候,他一把抓了过去,贪婪地看了之后,又大叫道:

“这是个误会!可怕的误会!”

“亲爱的,”我对他说道,“您一定会同意,这种误会对我和对您都是很不愉快的。别人差一点把我打死,也在您漂亮的大衣上打了十一二个洞。真该死!您同胞的妒忌心太重了!”

唐奥塔维奥抱歉地紧握着我的双手,把纸条又看了一遍,没有回答我的话。

“那么请您给我解释一下这整件事的经过吧。我发誓,我一点也不明白。”

他耸了耸肩膀。

“至少,我该怎么办?”我对他说道,“那位先生连名字都不问便向过路人开枪,在你们这个圣城里,我该向谁告他。不瞒您说,把他吊死我才高兴哩。”

“您可别这样!”他大声说道,“您不了解这个国家。千万别把遇到的事告诉任何人。否则您的麻烦就大了。”

“怎么,我的麻烦?见鬼!我还想出口气哩。如果我得罪了那个粗鲁的人,我没话可说。但只为拾了一朵玫瑰……平心而论,不应该给我一颗子弹啊。”

“让我来办吧,”唐奥塔维奥说道,“也许我能弄清楚这个秘密。但我求您一个恩典,就算是对我的友谊一个具体的表示吧。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您能答应我吗?”

他恳求我的时候神色凄凉,我不忍心拒绝,便答应了他的一切要求。他对我千恩万谢,把一块蘸了古龙水的纱布贴在我胸脯上,握了握我的手,便向我道别。

“对了,”当他开门出去时我问他道,“请您解释一下您是怎样到那里及时救了我的?”

“我听见一声枪响,”他有点为难地回答道,“便立即走出来,担心您会出事。”

他再次叮嘱我保密之后便匆匆离去。到了早上,一位外科医生来看我,大概是唐奥塔维奥派来的。他给我开了一帖糊剂,但并没询问我胸前白色皮肤上出现紫块的原因。罗马人一向慎言,我也愿入乡从俗。

几天过去了,我未能与唐奥塔维奥畅谈。他心事重重,比平时更沉郁,再说,我觉得他似乎想避开我的提问。即使是难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刻,他也一字不提吕克莱斯夫人街那些古怪的主人。他受任圣职典礼的日子临近了,我想,他闷闷不乐是因为他被迫接受他所不喜欢的职业之故。

至于我,我则准备离开罗马到佛罗伦萨去。当我把要走的事告诉阿尔多勃兰狄侯爵夫人时,唐奥塔维奥找个莫名其妙的借口请我上楼到他房间里去。到了那儿,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

“亲爱的朋友,我向您要求一个恩典,如果您不给我,我非一枪把自己脑浆打出来不可,因为我没有其他办法摆脱困境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穿别人要我穿的那件讨厌的教士袍。我想离开这个国家。我所要求您的就是把我带走。您可以让人当我是您的仆役。只要在您的护照[20]上加上一个字便可以方便我逃走了。”

我先是跟他说,这样做会使他母亲伤心,想让他放弃这一计划,但后来觉得他的决心难以动摇,终于答应带他走,并为此在我的护照上做了安排。

“还有,”他说道,“我能走与否还取决于我参与的事业会否成功。您想后天走。后天,也许我就成功了。那时候,我就全听您的。”

“您参与什么阴谋岂不是疯了?”我不无担心地问他。

“不是的。”他回答道,“这对我的祖国关系并不重大,但严重的是,我事业的成功与否关系到我的生命和我的幸福。现在我不能对您多说。两天以后,您便一切都知道了。”

我对神秘已经开始习惯,便只好由他。我们说好早上三点出发,一直到了托斯卡纳才停下来。

要那么早走,我肯定自己躺下也睡不着,便利用在罗马的最后一个晚上拜会所有接待过我的各家。我去向侯爵夫人告别,按规矩正正式式地和她的儿子握手。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手中直发抖。他低声对我说:

“在这个时刻,我已是孤注一掷。您回到旅馆便会收到我的一封信。如果三时正我还不能到您身旁,您就别等我了。”

看见他脸色陡变,我心里一动,但我认为,在这个可能即将与家人永远分离的时刻,他感到激动是很自然的。凌晨一时左右,我回到了寓所。我想再经过一次吕克莱斯夫人街。在我看见出现过两个不同人物的窗口上,挂着一件白色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原来是一挂绳梯。难道是邀请我去和夫人道别?看情形的确这样,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但我不为所动,因为我想起了对唐奥塔维奥的许诺,其次,必须说,想起几天前虽然我已经没那么冒失,而仍然得到令人不愉快的接待,就更不敢造次了。

我继续往前走,但走得很慢,惋惜失去了洞悉十三号宅院奥秘的最后一个机会。我一步一回顾,希望有人从绳梯上爬下来或者攀上去。但没有任何动静。我终于走到了街的尽头。即将进入科尔索街[21]时,我脱下帽子向仍能望见的吕克莱斯夫人街说:

“再见了,吕克莱斯夫人。如果您想报复把您幽禁在这里的那个妒忌的人,您就另请高明吧。”

我回到旅馆已经是两点了。马车已装好行李,停在院子里。旅馆的一名仆役递给我一封信,是唐奥塔维奥写来的,我觉得信很长,心想还是到我房间里去看吧。于是便向仆役了解情况。

“先生,”他对我说道,“您告诉过我们的您那位仆人,就是要和先生一起旅行的那位……”

“那么说,他来过?”

“没有,先生……”

“他在驿站,就要把马牵来。”

“先生,刚才来了一位夫人,要和先生的仆人谈话。她一定要上楼进先生的房间,同时吩咐我,等先生的仆人一到便告诉他,吕克莱斯夫人就在您的房间里。”

“在我的房间?”我使劲抓住楼梯的栏杆大声问道。

“是的先生。她好像也走,因为她交给我一个小包,我已经放在车顶上了。”

我心跳得很厉害,好奇和迷信所产生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我一级级走上楼梯。到了二楼(我住在第三层),走在我前面的仆役踏了个空,他手里的蜡烛掉下来,灭了。他连连请我恕罪,并下楼去把蜡烛点上。但我继续往上走。

我的手已经放到房门的钥匙上,但我犹豫了。我又会看到什么幻象呢?在黑暗中,血淋淋修女的故事[22]不止一次地涌现在我的脑际。我是否像唐阿隆索那样魔鬼上身了呢?我觉得那年轻人迟来得叫人害怕。

我推开门。感谢上天!我的卧室里有灯。我迅速穿过卧室前面的客厅。只看一眼便足以说明我卧室里并没有人。但立即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和沙沙的裙裾声。我觉得自己的头发竖了起来。我猛地转过身去。

一个穿着白衣、头蒙黑纱的女人,张着双臂迎了上来。

“我的亲爱的,你终于来了!”她抓住我的手大叫道。

她的手像冰一样冷,她的脸像死人一样白。我一直退到墙边。

“圣母啊,不是他!……啊!先生,您是唐奥塔维奥的朋友吗?”

听见这句话,一切都清楚了。年轻女人尽管脸色苍白,但丝毫不像鬼魅。她低下眼睛,鬼魂永远不会这样,还将两手交叉放在腰带上,谦逊的态度使我认为,我朋友唐奥塔维奥并不像我想象那样是如此伟大的政治家。总之,现在正是携着吕克莱斯私奔的时候。不幸的是,在这次冒险中,心腹人的角色却偏偏留给了我。一会儿以后,唐奥塔维奥化着装赶来了。马也到了,我们于是动身。吕克莱斯没有护照,但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是不会启人疑窦的。但有个警察却不好办。我跟他说,他是个勇敢的人,肯定在伟大的拿破仑手下当过兵。他说是。我送他一个这位伟大人物的肖像,全金的,并对他说,我习惯旅行时带一个“女朋友”[23]做伴。同时我经常换女朋友,所以认为没必要把她们的名字写在护照上。

“这一个,我带到下一个城市。”我又补充说道,“别人告诉我说,在那儿可以找到别的和她一样的女人。”

“您如果换就错了。”那警察边说边礼貌地给我把车门关上。

夫人,我就全告诉您吧,唐奥塔维奥这个小滑头认识了那位可爱的姑娘。姑娘的兄长名叫华诺兹,是个有钱的农民,生活散漫,酷爱走私,因而名声不好。唐奥塔维奥很清楚,即使他家庭不把他送进教会,也绝对不会同意他娶一个社会地位和他家如此不相称的姑娘。

有爱情就有办法。这位内格罗尼神甫的学生终于和他的心上人暗中联系上了。每天夜里,他溜出阿尔多勃兰狄府邸。由于爬进华诺兹的房子不太安全,两个情人便在吕克莱斯夫人的宅院幽会,这个宅院不好的名声倒可以保护他们。两个花园之间有一道小门相通。小门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别人难以发现。屋里的陈设简陋,这一点我想已经告诉过诸位了,只有一张旧的皮沙发,但吕克莱斯和唐奥塔维奥年轻,且又两情相洽,自然不以为苦。

一天晚上,吕克莱斯等待唐奥塔维奥,竟把我当成了他,送了我那件我又带了回去的礼物。的确,我和唐奥塔维奥的身材和举止有点相像,而某些曾经在罗马认识我父亲的饶舌之徒却侈言这是有原因的。后来那个该死的兄长发现了他们秘密来往,但不管如何威逼,吕克莱斯矢口不说出情人的名字。做兄长的如何报复,我又如何替人受过,诸位已经知道了,也不必再告诉诸位两个情人如何各自逃出家门了。

结论——我们三个人到达了佛罗伦萨。唐奥塔维奥娶了吕克莱斯,立即带着她去巴黎。我父亲对他的接待不亚于侯爵夫人对我的接待,并且负责居中调解,虽然不容易,但到底成功了。适逢阿尔多勃兰狄侯爵因患疟疾去世。唐奥塔维奥继承了爵位和财产,而我则成了他长子的教父。

一八四六年四月二十七日


[1] 吕克莱斯夫人街,原文系意大利文。该街在威尼斯宫之南,通往圣马可广场西侧,全长一百五十米,迂回曲折,而且声名狼藉。其称谓之由来大概是因为在广场拐角处有一座已经残缺不全的大理石雕像,据说是吕克莱斯夫人雕像。吕克莱斯夫人是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国王之宠妃,常偷偷到罗马来,住在这条街的一所房子里。

[2] 吕克莱斯·波尔吉,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意大利名门贵妇,姿容绝代而且精通诗文,交游多风流文雅之士。

[3] 罗马尼阿,意大利古行省。

[4] 贝尔宁骑士,原名贝尔尼尼,一五九八年生于罗马,卒于一六五○年,是巴洛克风格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家。

[5] 威斯特法伦,德国地区名。

[6] 克莱斯特,十九世纪普鲁士将军,曾于莱比锡一役指挥欧洲联军的左翼与拿破仑作战。

[7] 卡塞尔,德国西部城市,在莱比锡以西二百公里。

[8] 莱比锡战役,拿破仑军队在莱比锡为联军所败。血战发生于一八一三年十月十六日至十九日。作者故意将日期改为十三以应西方视十三为不祥数字之说。

[9] 德绍,德国东部地名。

[10] 蒂沃利,意大利中部城市,风景秀丽,古代遗迹颇多。

[11] 罗丝娜和霸尔多洛,均为博马舍五幕喜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人物。

[12] 风流少年的时尚。

[13] 保罗,意大利古银币,因上有教皇保罗头像,故名。约相当于半个法郎。

[14] 异教徒指不信仰基督的人。这里老妇弄混了,把吕克莱斯·波尔吉的父亲罗德里戈·波尔吉(十五世纪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当成四世纪的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了。

[15] 吉里那尔,罗马七座山之一,在该城西北,上有王宫,建于十六世纪末,初为教皇夏宫,后为意王消暑之地,现为共和国总统府。

[16] 西斯托·塔吉诺,事实上应为西斯杜斯·塔尔吉奴斯。此人强奸了堂弟之妻吕克莱斯,后者不堪受辱,自杀身亡。

[17] 马莱姆,意大利中部的沼泽区。

[18] 这种做法有点像以前我国迷信的人到庙里烧香还愿或祈福消灾一样。

[19] 指红衣主教恺撒·波尔吉(1474—1507)。他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波尔吉之子,吕克莱斯·波尔吉之兄。

[20] 当时从教皇辖下诸邦到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大公国的佛罗伦萨必须要有护照。

[21] 实际上,吕克莱斯夫人街并不通向罗马的主要大道科尔索街,而是通向圣马可广场。

[22] 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国恐怖小说家刘易斯所著小说《修女》第四章,唐阿尔封索看见满身血污的修女在他卧室里出现。他“脸如死灰”,修女“用冰冷的手指”握着阿尔封索的手。下文的唐阿隆索应为阿尔封索。

[23] 原文系意大利文。


第六封信蓝色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