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房间
谨以此小说献与吕纳山夫人[1]
一个年轻人神情激动地在铁路车站的前厅踱来踱去。他戴着蓝色眼镜,虽然没有感冒,却不停地用手帕伸向鼻子。左手拿着一个小黑包,后来我才知道,里面放着一件丝质睡袍和一条土耳其式长裤。他不时走到门边,看看大街,然后掏出表,对一对车站的大钟。火车要一小时以后才开,但有的人总担心到晚了。这列车并非忙碌的人所坐的那种,头等车厢很少。时间也不是证券经纪人办完事情以后赶回乡间别墅吃晚饭的时候。旅客陆续到来时,巴黎人从他们的举止一眼便可以认出,都是些庄稼汉和郊区的小商贩。但每当一个女人走进车站,每当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蓝眼镜青年的心都像气球那样膨胀起来,两膝微微颤抖,包差点从手中滑落,眼镜也险些儿从鼻子上掉下,附带说一句,眼镜本来就戴歪了。
情况不妙。但等了很长时间以后,突然从旁边一道门,从唯一一个经常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走来了一个穿黑衣的女人,脸上戴着厚厚的面纱,手中拿着一个棕色羊皮提包,后来我发现,里面装着一件精美的睡袍和一双蓝缎子的高跟拖鞋。这个女人和那青年彼此都向对方走过去,眼睛左右张望,一点也不看正面。他们走到一起,四手轻触,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两颗心怦怦直跳,气也喘不过来,情绪之激动,我敢打赌,一位哲学家即使活上一百年也解释不清。
等两个人恢复了说话的力气时,那个年轻女子说道:
“莱昂,(我忘记说了,那女子年轻、貌美。)莱昂,多么幸福啊!你戴了这副蓝眼镜,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
“多么幸福啊!”莱昂说道,“你戴了这块黑面纱,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
“多么幸福啊!”那女子又说道,“咱们快上车吧,否则车开咱们就赶不上了!(她紧握了一下那青年的胳臂)谁也没发觉,都以为我现在和克拉拉夫妇一起去克拉拉的乡间别墅,‘明天’才与她道别……还有……”她笑着低下头说道,“一小时前她就走了,而明天……和她过了‘最后一个晚上’以后……(她又紧握了一下莱昂的胳臂)明天上午……她该送我到车站与我先行打发到我姑妈处的于絮尔会合……啊!我早都安排好了!……咱们买票吧……谁也猜不出咱们!……糟了!要是到了旅店人家问咱们姓名怎么办?我已经忘了……”
“杜律先生和夫人。”
“噢,不。别叫杜律。寄宿学校以前有一个鞋匠也叫这个名字。”
“那么,杜蒙怎么样?……”
“就杜蒙吧。”
“好极了,不过别人不会问咱们的。”
钟响了,候车室的门打开,仍然小心翼翼蒙着面纱的那位年轻女子和她的同伴立即冲进一个头等车厢里。第二次钟响,车厢的门关上了。
“就只有咱们俩了!”他们不禁欢呼起来。但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穿一身黑衣的男子,神色严峻,满脸愁容地走进车厢,在一个角落坐下。汽笛长鸣,列车开动了。
两个年轻人离开那位不速之客尽量远,然后低声说话。而且,为了防备万一,还使用英语。“先生,”那位旅客用纯正得多的英国口音说道,“如果你们有秘密的事要谈,最好在我面前别说英语。我是英国人。很抱歉妨碍你们,但另一个车厢只有一个男人,而我的原则是,旅行的时候,绝不和一个单身男人在一起。那个家伙长得和于德[2]一样。而这东西很可能会使他见财起意。”(说着,他指了指扔在面前的一个旅行袋。)
“再说,我睡不着就看书。”
他的确想睡觉。他打开旅行包,取出一顶便帽戴上,闭起眼睛,这样过了几分钟。接着,他不耐烦地又睁开眼睛,从包里找出眼镜和一本希腊文书,全神贯注地看起来。要从包里拿书,需要把随便放在包里的许多东西挪动。除了别的以外,他从包底掏出了一捆英国钞票,放在前面的凳子上。而且在把它放回包里以前,让那个年轻人看,问他N镇有没有兑换的地方。
“大概有。这是到英国去的路线。”
N镇正是两个年轻人要去的地方,那儿有一个相当干净的小客店,只在星期六晚才有人落脚。据说房间不错。店主和那儿的人好奇心都不重,因为离巴黎不算太远,尚未感染外省这种恶习。上面我已经说过了,那年轻人叫作莱昂,不久前亲自来察看过,那时没戴蓝眼镜。根据他的报告,他的女友表示想来看看。而且那一天,她的心境很好,即使是个监狱,只要她能与莱昂关在一起,也会充满魅力。
这时候,列车不停地奔驰,英国人看自己的希腊文书,连头也不往他旅伴那边转一转。两个年轻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有情人才能彼此听得到。我说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情人,大概读者诸君不会感到惊讶吧。可悲的是他们都没有结婚,当然是事出有因咯。
到了N镇,英国人第一个下来。莱昂扶他的女友走出车厢,小心翼翼地以免让别人看见她的小腿。这时一个男子从旁边一节车厢冲到月台上。此人脸色苍白,甚至还发黄,两眼凹陷而且充血,没刮胡子。这往往是惯犯的标志。衣着倒很干净,但线都磨出来了。礼服原来是黑的,现在后背和两肘都成了灰色,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大概为了掩盖里面那件更破旧的背心吧。他向英国人走去,低声下气地叫了声:“叔叔……”
[3]
“滚开,混蛋!”[4]英国人灰色的眼睛里闪出了愤怒的光芒,大叫道,同时迈步想走出车站。
“请别把我推到绝境。”[5]
对方又说道,语气既是哀求,同时几乎也带点威胁。
“请替我看一会儿我的包。”年老的英国人把旅行包往莱昂脚下一扔,说道。
他立即挽起走到他身旁的那个男人的胳臂,把他引到,甚至可以说推到一个角落,希望自己的话不被旁人听见。他似乎粗声粗气地跟那个男子说了一会儿。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揉皱了,放到那个管他叫叔叔的人手里。那人谢也不谢地接过纸张,几乎立即就走开,不见了。
N镇只有一家客店,所以诸位不必奇怪,几分钟以后,这个真实故事中所有的人物又都在那里相遇了。在法国,任何出门在外的人如果有福气,手里挽着一位衣着整齐的女人,就必定能在任何旅店都租到最上等的房间,因此我们的民族被公认为全欧洲最讲礼貌的民族。即使莱昂所得到的是全客店最好的房间,但如果说很舒适,那实在是太武断了。房间里有一张胡桃木大床,帏帐是波斯式的,上面印着套紫色的庇拉姆和蒂斯贝的悲惨故事[6]。墙纸上画的是那不勒斯风景,有许多人物,可惜一些无聊而放肆的客人在男女人物上都加上了胡子和烟斗。海上和天空也用铅笔写了不少蠢话和歪诗。房里还挂着好几幅雕刻,像《路易·菲利浦向一八三〇年的立宪宪章宣誓》、《朱莉和圣普乐[7]第一次相会》、仿照杜比夫刻的《期待幸福》和《遗恨》[8]。这个房间被称为蓝色房间,因为壁炉左边和右边两张扶手椅都是用这种颜色的乌德勒支[9]天鹅绒做的。但是,多年以来都蒙着灰色带红道的细布椅套。
当客店的女仆围着新来的女客大献殷勤的时候,并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莱昂便走到厨房订晚饭。他说尽好话,还使了点钱,才获得了晚饭让他们单独吃的保证。但当时,驻防N镇的第八猎骑兵团要调走,接防的第三轻骑兵团的军官打算为调防的军官送行,当晚在客店的主饭厅即莱昂他们的房间旁边那间屋子举行隆重的送别晚宴。莱昂知道以后,一惊非小。店主却指天誓日地说,除了法国军人一般都具有的快活天性以外,轻骑兵团和猎骑兵团的士官们在全镇都是以随和与守规矩出名的,而且军官们的习惯是午夜以前一定离席,因此,他们即使在附近,也绝不会给夫人带来任何不便。
听了这番保证,莱昂稍稍放了心,便回到蓝色房间里去。但他发现那英国人就住在隔壁。房门大开,英国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个杯子和一瓶酒,他本人则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天花板,仿佛在数天花板上爬来爬去的苍蝇。
“在隔壁有什么关系!”莱昂心里想道,“英国人很快就会醉了,而那些轻骑兵午夜之前便会走的。”
走进蓝色房间,他首先注意的是,通往外面的门是否都已经关严,而且上了栓。英国人那面有双重门,墙很厚。靠轻骑兵那面,隔墙较薄,但门上有锁还有栓,不管怎样,对付好奇心重的人总是一道比马车的篷帘有效得多的屏障,多少人坐进出租马车里以后,便以为与世隔绝了哩。
当然,即使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难以揣度出这两个有情人此刻美满幸福的心情。他们经过长期的等待,终于能够单独在一起,远离嫉妒小人和好事之徒,可以尽情倾诉过去的痛苦和细尝身心全面结合的欢乐了。但魔鬼总有办法往幸福的酒杯中加上几滴苦酒。约翰逊[10]曾经写过,但他并非这样写的第一个人,而是借用一个希腊人的话,他写道任何人都不能说:“今天,我必幸福。”[11]在很古老的年月,被最伟大的哲学家所承认的这条真理尚未被某些人所认识,奇怪的是,大部分恋人也不认识。
莱昂和他的女友在蓝色的房间里吃着从轻骑兵和猎骑兵的宴席里弄来的几道菜。这顿晚饭真不怎么样,而且还要耐着性子听隔壁饭厅里那些军官老爷的谈话。
谈话与战略战术毫无关系,我也不必细表。总之,是一大串离奇古怪的故事,几乎都很轻佻,加上纵声大笑,那两位恋人听了有时也忍俊不禁。莱昂的女友并非假正经的女人,但人总有些东西不爱听的,即使单独和自己所喜欢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好。情况越来越使人难堪了。到了该给军官老爷们上甜食的时候,莱昂认为有必要到厨房去请求店主告诉那些老爷说,在他们隔壁房间里有一位女士生病,希望他们讲点礼貌,声音小一些。
这种事在同行聚餐中常常会出现,店主目瞪口呆,感到左右为难。正当莱昂吩咐店主带话给军官们的时候,客店的一个仆人告诉店主说,轻骑兵要香槟葡萄酒,一个女侍说,英国人要波尔图[12]葡萄酒。
“我说了,没有这种酒。”女仆加了一句。
“你真笨。我店什么葡萄酒都有。波尔图,我给他拿去!把那瓶果子酒拿来,就是十五个苏一瓶的,再拿一瓶烧酒。”
他转瞬间便把波尔图葡萄酒造好了,接着便走进大厅,去执行莱昂刚才给他的任务。先是引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抗议声,然后,一个盖过其他声音的男低音问隔壁是怎样一种女人。顿时一片沉寂。店主回答道:
“我的天!各位老爷,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很文雅,很腼腆。玛利-雅娜说,她手上有枚结婚戒指。很可能是个新娘,到这里来举行婚礼的。这事常有。”
“新娘!”四十个声音同时叫了起来,“她该来和我们碰杯才对!我们会为她的健康干杯,并教导那位新郎如何担负起丈夫的责任!”
随着这几句话,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马刺声。两位情人不禁战栗,心想他们的房间准会被攻占了。但突然间,响起了一个声音,制止了这一行动。显然是一位长官说话了。他责备军官们缺乏礼貌,命令他们重新坐下来,说话要得体,不能叫喊。接着又低声说了几句,从蓝色房间根本听不清。大家恭恭敬敬地听,强忍着没笑出来。从这个时候起,军官们所在的大厅相对地寂静。两个情人在赞美纪律有无上权威的同时,谈话开始放松多了。可是,闹了那么一阵以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已经被旅途上的不安和忧虑以及隔壁那帮人粗豪的欢乐所严重干扰的脉脉柔情。但在他们那样的年纪,这也并不太难,因此,他们很快便忘记了途中种种不如意的事情,而只想到这次远行所获得的最重要的成果。他们认为那群轻骑兵不会再闹了。可惜!这只是暂时的休战。就在他们以为平安无事,携手共游太虚的时候,二十四支喇叭,加上几把长号奏出了法国士兵熟悉的调子:“胜利属于我们!”有什么方法能抵挡这场暴风雨呢?两个可怜的情人简直狼狈极了。
…………
不,不算太狼狈,因为最后军官们离开了饭厅,军刀叮当、马刺锵锵地列队在蓝色房间前面走过,逐一高喊:“晚安,新娘子!”
接着,闹声戛然而止。我说得不对,那英国人走到过道大喊:“伙计,给我再拿一瓶波尔图,要原来的!”
…………
N镇客店又恢复了平静。夜色柔美,月魄如盘。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恋人总喜欢看月亮。莱昂和他的女友打开面对小花园的窗户,尽情呼吸园中种植的铁线莲所发出的阵阵清香。但他们在那儿没待多久。一个低头抱臂、口衔雪茄的男子正在园中踱来踱去。莱昂认出是那位爱喝波尔图葡萄酒的英国人的侄子。
…………
我不喜欢噜苏,再说,凡是读者容易想象出来的情节,我认为不必我多费唇舌,也不必一个个钟头地叙述N镇客店里所发生的一切。因此,我只想说,蓝色房间没有生火的壁炉里点着的那根蜡烛已经烧了多一半,忽然从英国人那个一直静悄悄的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仿佛一件重物落地,接着是同样奇怪的爆裂声,一声压抑的呼喊和几句含糊不清像是骂人的话。蓝色房间的两位住客一阵战栗,也许他们是被突然吵醒的。这阵闹声使他们摸不着头脑,几乎毛骨悚然。
“那个英国人在做梦。”莱昂勉强笑着说道,他只是想安慰他的女伴,他本人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两三分钟以后,走廊的一道门似乎小心地打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关上。一阵缓慢而心虚的脚步,看来是在竭力想不让别人听见。
“该死的客店!”莱昂叫了起来。
“啊!是天堂!……”年轻的女人把头靠在莱昂肩上回答道,“我困死了……”她叹了口气,几乎立即又睡着了。
一位著名的道德家说过,当一个男人再也别无所求时,是不大爱说话的。无怪莱昂并不企图继续这番谈话,议论N镇客店这些声音了。但他仍然安不下心,想象出许多情况,而换了另一种心态,他是连想都不会想的。英国人的侄子那副可憎的面孔不断在他脑海出现。此人和其叔父说话时虽然低声下气,但很可能为了要钱射向叔叔的目光中满含着仇恨。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失望之余,从花园爬上隔壁房间的窗口,这不是易如反掌吗?再说,他夜里还在花园散步,可见是住在这家店里。也许……甚至很可能……毫无疑问,他知道他叔父的黑包里有一大捆钞票……还有那沉闷的一声响!像是大棒击在秃头上……那一声压抑的叫喊!……可怕的咒骂!……然后那阵脚步声!那个长得像杀人犯的侄子……可是在一间满是军官的客店是不会杀人的呀。英国人一定会小心地插上门栓,尤其是知道那坏蛋就在附近……他不愿拿着手提袋见他,说明对他有戒心……人在福中何必去想这些令人恶心的事呢?
这就是莱昂当时的想法,我就不详细分析了,他自己也觉得几乎像梦中的幻景一样模糊。他两眼机械地盯着蓝色房间和英国人的房间相通的那道门。在法国,门都关不严,那道门和地板之间至少有一条两厘米的缝,地板的反光使这条缝依稀可辨。突然间,缝里出现了一条扁平的、黑乎乎的东西,像把刀刃,因为在烛光映照下,那东西的边呈一条寒光闪闪的细线,缓缓移向不小心扔到离门不远的一只蓝缎子高跟拖鞋。这是否一只蜈蚣般的昆虫呢?……不,不是昆虫。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两三股褐色的液体流进了房间,每股边上都有亮晶晶的线条。因为地板有坡度,液体的流速增大了……前进得很快,已经碰到了那只小巧玲珑的高跟拖鞋。可以确信无疑了!那是一种液体,而且就着烛火的微光,其颜色清晰可辨,是血!莱昂呆若木鸡,正恐怖地看着这些可怕的细流时,那位年轻女子仍然安详地睡着,均匀的呼吸温暖着情人的脖子和肩膀。
…………
仅从一到达N镇客店便预订晚饭这一点便足以证明,莱昂头脑清醒,有高度的智慧,而且有预见,在上述情况下,这种特点也显露无遗。他不动声色,在大难即将来临之际,集中全部思维的能力去寻找对策。
我猜想,大多数有见义勇为之心的读者,尤其是女读者,在此情况下,一定会谴责莱昂的行为,怪他按兵不动。有人会对我说,他应该冲进英国人的房间,捉拿凶手,至少也要拉铃,喊客店的人来。对此,我的回答是,在法国的旅店,铃只是房间的装饰,其实是有绳无铃。我还要恭敬而坚决地补充一句,如果说让一个英国人在你身旁送命而你见死不救是有悖于理的话,为了他而牺牲一个正靠着你肩膀睡觉的女子,也不值得赞扬。假如莱昂大叫大喊,把客店的人都闹醒,那事情会怎样呢?警察、皇家检察官和录事会立即到来。这些老爷会出于职业的好奇心,先不询问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而会首先对他说:“请问尊姓大名?您的证件呢?还有这位夫人?你们两位当时在蓝色房间里正在做什么?你们必须出庭做证,说某月某日,夜里某时目击某事。”
可是,莱昂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正是皇家检察官和司法人员。生活中人偶尔总有些良心的问题,难以解决。是使自己心爱的女人身败名裂,还是让一个陌生的旅客被人杀死好呢?遇到这样的问题,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愿以一对十打赌,连最机灵的人也难以找出答案。
因此,莱昂像许多人处于他的地位大概也会做的那样,一动不动,两眼紧盯着那只蓝色拖鞋和碰到这只拖鞋的那股红色水流,像中了魔一般,过了很长时间,而冷汗已湿透了他的太阳穴,心跳之快简直要把胸腔炸裂。各种想法和奇怪而可怕的幻象纷至沓来,一个内部的声音时刻都在向他大叫:“一小时以后,一切即将暴露无遗,而这全都是你的错!”可是,由于不断地思索:“在这种苦难中我该怎么办呢?”他终于瞥见了几道希望的曙光。最后,他心里想:
“如果隔壁房间里发生的事情被发现之前,我们便离开了这个该死的客店,也许别人便找不到我们的踪迹。本地谁也不认识我们,即使看见过,我戴着蓝眼镜,她也戴着面纱。这里离车站很近,一小时之内,我们便离N镇很远了。”由于这次出来之前,他仔细研究过火车时刻表,他现在想起了八点钟有一班火车去巴黎。这个巨大的城市藏匿着多少罪犯,一到了那儿就谁也找不着了,谁会去找两个无辜的人呢?可是八点钟以前,会不会有人进英国人的房间呢?问题就在这里。
确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以后,他努力从昏沉的状态中振作起来。但他刚一动,身边的年轻女伴便醒了过来,把他搂得紧紧的,可是一接触到他冰冷的双颊,便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你怎么了?”她不安地问莱昂,“你的额头冷得像大理石一样!”
“没什么,”莱昂回答得并不肯定,“我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
他轻轻地挣脱她的怀抱,先是把那只蓝色的拖鞋拿开,然后将一张扶手椅放在和隔壁相通的那道门前面,不让女友看见那股可怕的液体。其时液体已不再往前流,而是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大摊。接着,他推开通往过道的门,注意地听着。他甚至壮着胆子走到英国人的门口。门是关着的,客店里已经开始有人走动。天亮了。马夫们在院里刷马,一位军官马刺叮当地从三楼下来,主持这种人辛苦、马高兴,行话称之为“喂料”的工作。
莱昂回到蓝色房间里,用出自爱情的种种照顾和温柔委婉的喁喁细语向女友说明他们当前的处境:留下来有危险,匆匆离开也不合适,在客店里等隔壁房间的祸事被发现就更加危险。不消说,女的听了这番话,吓得胆战心惊,继而泪如雨下,提出了种种不合情理的做法。
两个倒霉的人不知有多少次扑进彼此的怀抱,一个劲地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每人都认为罪在自己。他们相约一齐赴死,因为年轻女人毫不怀疑,司法当局一定会认定他们是谋杀英国人的元凶。他们不敢肯定在断头台上是否能够吻别,于是便彼此抱吻,直到喘不过气来,同时相互以泪洗面。两人说了许多荒唐和温柔辛酸的话之后,终于在千百次抱吻当中,认识到莱昂考虑的计划,即坐八点的火车离开,事实上是唯一可行的上策。可是还有比死还难熬的两个小时。走廊里每一声脚步都使他们四肢发颤。靴子咔嚓一声都以为皇家检察官进来了。他们的小包裹眨眼间便打好了。年轻女子想把那只蓝色高跟拖鞋放进壁炉里烧掉,但莱昂却把它捡起来,在床前小地毯上擦干净,吻了一下,放进了口袋。他闻见鞋有香草味,感到很惊讶,因为他的女友所用的香水是皇后欧仁妮用的那种香水。
这时候,客店的人都醒了,有的男仆在笑,有的女仆在唱,有的士兵正给军官刷衣服。七点刚刚敲响。莱昂想要他的女友喝一杯牛奶咖啡,但女友说她嗓子发紧,如果勉强喝东西则非死不可。
莱昂戴上蓝眼镜,下楼结账。店主为夜里的闹声向他道歉,说他仍然不明其中的道理,因为军官老爷们一向都是很安静的。莱昂安慰他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而且睡得很好。“是吗,”店主继续说道,“您隔壁那位先生大概没有打扰您。他没多大声音。我敢打赌,他一定还在呼呼大睡。”
莱昂闻言身子用力靠着柜台才没有摔倒,坚持要跟他来的那个年轻女子则紧紧挽着他的胳臂,同时使劲用面纱蒙着眼睛。
“他是位外国阔佬,”店主雪上加霜地继续说道,“他什么都要最好的。啊!真是有气派的人。但并非所有英国人都和他一样。有一个就吝啬极了,觉得房钱、饭钱等一切都太贵,把一张英国钞票就算一百二十五法郎给我,那只是一张五英镑的英国钞票……但愿是真的!给您,先生,您一定懂,因为我听见过您和夫人说英语……是真的吗?”
说着,他递给莱昂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在这张钞票的一角有一个小红点,莱昂一看便明白了。
“我看完全是真的。”莱昂的声音像被堵住了似的。
“噢!你们的时间很宽裕,”店主又说道。“火车八点才经过,而且总是误点。请坐吧,夫人。您好像很累……”
这时,一个很胖的女仆进来了。
“快,弄点热水,”她说道,“给英国老爷沏茶!再带块海绵来!他把瓶子打碎了,整个房间都淹了。”
听了这几句话,莱昂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他的女伴也一样,两个人真想大笑一场,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年轻女子快活地紧紧挽着他的胳臂。
“说定了,”莱昂对店主说道,“我们下午两点那班车才走。请您给我们做一顿丰盛的午饭。”
…………
女皇陛下之弄臣普罗斯佩尔·梅里美作
一八六六年九月于比阿里茨
[1] 吕纳山夫人,法皇拿破仑第三之妻欧仁妮常到法国南部靠近西班牙边界之滨海城市比阿里茨度假,从者颇多,作者亦常陪伴在侧。比阿里茨以南二十五公里处有山,名吕纳山,高九百米。皇后可从行宫远眺山景,作者曾在书信中多次戏称皇后为吕纳山夫人。下文“女皇陛下”即指皇后。
[2] 于德,一八六〇年十二月六日,巴黎皇家法院第四审判庭庭长波恩索先生去特鲁瓦取一笔款子,回来时,在头等车厢内被人谋杀。钱与表均被抢走,估计是贼人见财起意。大家认为是一个名叫查尔斯·于德的人干的。此人曾在列车上谋杀过一个俄罗斯医生,被捕后越狱逃走,遍寻不获。警方缉捕亦毫无结果。当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3] 原文系英文。
[4] 原文系英文。
[5] 原文系英文。
[6] 庇拉姆和蒂斯贝,根据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的叙述,蒂斯贝爱上了庇拉姆,约好在一棵结白桑葚的桑树下等他。此时突然跑来一头满嘴鲜血的母狮,她急忙逃走,面纱落在地上,被暴怒的狮子撕碎。庇拉姆前来赴约,不见心上人,只见染血的面纱,以为所爱的人已死,遂自刎殉情。蒂斯贝返回见状,亦自杀。从此这棵桑树所结之果均为红色。
[7] 朱莉和圣普乐,十八世纪法国作家卢梭所著《新爱洛伊丝》之男女主角。
[8] 杜比夫为十九世纪法国画家,创作题材均取自古代历史或神话传说。《期待幸福》和《遗恨》是一八二七年沙龙展出的两幅画。画的是两个躺着的半裸女人,一个拿着一幅肖像,乐滋滋地观看,另一个悲愤地将肖像推开。两画均获得极大的成功。
[9] 乌德勒支,荷兰城市名,以所产纺织品驰名于世。
[10] 约翰逊,十八世纪英国道德家,曾于一七五二年在报上撰文叙述埃塞俄比亚皇帝赛盖德的故事,末尾说,皇帝以此故事劝谕后人:“有人自以为是,侈言:‘明天,我必幸福。’此语实应三思。”
[11] 此希腊人为古代雅典诗人及政治家梭伦。曾对自以为幸福无比的小亚细亚国王克拉苏斯说:“时间流逝,每天各有不同。因此,克拉苏斯,人事无常,难以逆料。”
[12] 波尔图,葡萄牙城市,所产葡萄酒颇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