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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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嘿,你会因为人家比你多一根或是少一根胡须就跟人家吵架……

……这个混账东西,打起架来也要按照教学的公式。

《罗密欧与朱丽叶》[1]

我到巴黎的第二天便去拜会戴棠夫人。她请了几位朋友。我进门时正奏着音乐。大家把我像府上的小少爷那样对待。戴棠夫人给我看朱尔[2]的一封信,是从离康布雷[3]二十多公里他军队的驻地写来的。

朱尔在贡比涅他的一个叔叔家度过了三个星期,有幸与孔德亲王[4]一起猎鹿。这位年轻的军官在信中详细描述了打猎的经过和许多不切合实际的幻想。雪弗累兹[5]的龙骑兵团集中了军官中的精华:个个都少年英俊、家道富有,像狮子般勇敢,又像五年级小学生那样爱闹。朱尔心中盘算,不能总欠他们的情,准备两天之后请所有新结交的伙伴吃一顿饭,作为见面礼,并大大方方地请他们喝香槟。在信的末尾,他要钱买一匹英国马,因为雪弗累兹的军官不骑别的马。

戴棠先生就这封信讲了几个笑话。由于这封信使他回忆起青年时代,所以又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了他进法兰西禁卫军[6]时的情形,还谈到那次盛大的宴会,他们把盘子统统砸碎,一个不剩。结果有三个军官在桌子底下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而他本人则胳臂中了一剑。那是一个中尉干的,想按规矩摸摸他的底。这一剑使他在禁卫军同僚的心目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故事这后半部分使戴棠夫人大惊失色,尽管我们拼命安慰她,说这种摸底的做法早就不实行了。戴棠先生没有反驳我们,但不慌不忙地说:“归根结底,一剑又算得了什么?”只这一句把我们编出来安慰戴棠夫人的话都抵消了。

这时候,谈话峰回路转,大家谈起了音乐、戏剧、诗歌和绘画。“说到绘画,”戴棠先生说道,“奥古斯特[7]告诉过我,在绘画方面您可以与拉斐尔媲美。”我则矢口否认!但没办法,只好半愿意半不愿意地把我旅行写生的画册拿出来,因为我有个坏习惯,总爱把画册带在身上。有人把一张桌子端到亨利埃特小姐前面,她抢过画册,一页页地翻,每个人都声称在传看的漫画里认出有自己的熟人。但亨利埃特并不想猜,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有一幅素描是重复的,而且不止一次。画的是一个在窗口露出半身的女人,正在喂鸟。我可以自夸一句,我画的人像中这一幅是最像的,但谁也没认出来。

我们正在笑,戴棠先生看见素描获得成功,便想去拿一个装满英国漫画的画夹来,据他说那些画很有意思。

他正想离开客厅,这时一个仆人交给他一封信。他靠在窗口上看,很快便把信一揉,急步走了出去,把门砰地关上。由于他看信时背向大家,谁也没发现他脸色都变了。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甚至出于艺术家的自尊,认为他发脾气一定是因为不能继续看我的素描而感到遗憾的缘故。

可是过了整整一刻钟戴棠先生也没回来。亨利埃特小姐跑去帮他找,但很快便返回来,满面惊惶地说,她父亲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喊了很多声也不应。戴棠夫人脸都白了,各人也不安地面面相觑。后来,仆人返回,把一张用铅笔写的字条交给女主人。戴棠夫人更加局促不安了。我们明白戴棠先生一定有什么坏消息告诉她,便赶紧告辞。

到了大街上,我正想着到底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使晚会结束得那么突然,一位和我一起走了几步的先生说,准是损失了金钱,所以戴棠先生才发脾气。我不假思索便同意了这种想法。我自己从未碰到过金钱的问题,因而也就稍稍放了心。回到家里,我随手拿起一卷莎士比亚的作品,正好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提伯尔特与茂丘西奥口角那一段,顿时眼前一亮,想起了戴棠先生给我们讲的军官们故意向新来的人寻衅的一切经过,想起了戴棠夫人的担心、她丈夫的困惑。肯定奥古斯特出事了。这种想法折腾得我一夜没睡好。天一亮,我便到戴棠家看门人那里打听是否有我那位朋友的消息。他未能给我满意的答复,但告诉我说,当天早上,戴棠夫妇便动身到乡下去了,任何人都不见。

看门人这番话使我更加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是该给戴棠先生写信还是给他送上名片求见。就在这当儿,一辆关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从宅邸出来,迅即驰去无踪。

我跑了整整一天,到奥古斯特所有朋友家里打听他的消息,但毫无结果。这一天就像前天夜里那样在凄凉的气氛中过去了。夜里由于太累,我倒休息了一会儿,但醒来依然一筹莫展。

吉拉尔小姐给我送来了一封很大的、上面有黑色印章的信,递给我时,她鼓励我要有耐心,要坚强。这正是我所需要的。那封信向我宣布,奥古斯特·戴棠先生已于一七八×年×月×日在康布雷去世。不消说,我当时心情之痛苦,凡是失去朋友的人都能想象得出来。

整整一个多星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强自工作,以解愁烦。一天早上,吉拉尔小姐轻扣房门,问我是否愿意接待一位想见我的军官。我吩咐请他进来。那位军官是弗勒里上尉。他坐下以后告诉我说,他是雪莱累兹团队的军官,戴棠先生托他带一包东西给我。说着,他交给我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

下面是信的内容:

我亲爱的朱尔[8],一个名叫杜尔维勒的好斗的家伙和我无理取闹。我们明天决斗。据说此人剑术超群,但我希望能好好施展一下咱们师父法兰蒙的剑法。

可是,什么事都应考虑周详,我已写下遗书,给你留下几件微不足道的东西,望你笑纳。我知道你喜欢舍妹亨利埃特,我会写信给家父,叫他不要将舍妹许配他人。如我被杀,这一请求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我宁愿能够参加你的结婚舞会,哪怕要你再等几年。

你的朋友

奥古斯特·戴

×月×日于康布雷

请你把这个小盒亲手交给F夫人,她的住址是××大街。此事不必告诉家父与家母。又及。

我看着信不禁泪如泉涌,弗勒里上尉似乎也被深深打动。他正起身告辞,但我虽然伤心,仍然请他多留一会儿,因为我想了解我朋友之死的详细过程。

“先生,”我问他道,“杜尔维勒这个该死的家伙是什么人?……”

“先生,”他回答道,“杜尔维勒是个好青年,他也非常难受。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认为是开玩笑的事会酿成这样悲惨的结果。”

“怎么?什么样的玩笑?”我厉声问道,“您把谋杀称作开玩笑?”

“先生,”上尉立即反驳道,“您的朋友并非被谋杀。杜尔维勒先生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想保住他的性命,但戴棠先生被怒火遮住了眼睛,没能……”

“不管怎么说,是这个杜尔维勒挑的衅,凭着自己剑术比别人高明……”

“先生,请您听着。一个军官初来团队,我们最好先弄清他有没有胆量。您知道,谁也不愿意和一个胆小鬼并肩作战。因此,当一个从未闻过火药味的新人到来时,我们便找到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去故意耍弄他,使他不得不决斗,否则便只好赶紧滚蛋。”

“可是打了几个回合之后,为什么不把他们分开呢?”我用责备的口吻对他说道,因为我猜得出,弗勒里当过奥古斯特的证人。

“首先,”弗勒里上尉继续说道,“事情不太好办,其次,请您先听我说,然后再来判断。我们挑选了杜尔维勒和戴棠先生决斗,因为他身手敏捷,有把握能把对手的剑磕飞而不伤及对手,或者最多在对方胳臂或肉厚的地方轻刺一下。您的朋友盛宴招待我们而且礼貌周全,所以到了吃饭后甜品时,我们已经把他看作自己的弟兄了。

“有人拿香槟来,给大家轮流斟上。您要知道,杜尔维勒身旁有一瓶醋,他给戴棠先生倒了一大杯。戴棠发现了,便很有礼貌地对他说,‘先生,您弄错了,倒的时候小心,那是醋。’

“‘先生,我没弄错,’杜尔维勒对他说道,‘我希望您喝一杯醋,我要您为在座各位先生的健康干杯。他们一定会感谢您的。’

“‘噢,这个嘛!请各位先生原谅。’

“‘不,先生,您非喝不可。’

“戴棠最初还不明白。我凑到他耳边说:‘他要您决斗,把杯对准他鼻子扔过去。’

“但他没这样做。‘先生,’他冷冷地说道,‘您开的玩笑有点无聊,如果您一定要继续下去,那么……’

“‘那么又怎样?’杜尔维勒嘲笑地学着他的声调说道。

“‘那么,’戴棠又说道,‘我就请您陪我到城外走一遭。’

“‘好极了!好极了!’所有军官都喊道。决斗就这样定了。

“大家离座,各自散去。我留下来和戴棠先生在一起,想试探一下他的胆量。我发现他并没有软,高兴极了,相信他将来一定是位优秀的军官。

“第二天,我们一起出城,向××森林走去。杜尔维勒和他的证人拉法尔先生正在等待我们,还有团队的军医。一见我们走来,军医便神情严肃地把他该死的器具摊开,但那位青年军官却面不改色。

“不到两分钟,杜尔维勒把戴棠的剑磕飞了。他大笑着向对方说:‘喂,先生,可得把剑握紧点啊。’

“又一个回合,杜尔维勒又把戴棠的剑磕飞了。这一次,他剑尖朝地,向戴棠伸出手,称赞他勇敢,请他原谅自己前一天的恶作剧。但奥古斯特很恼火,不接受他的道歉,还说一些难听的话。我们希望息事宁人,但他甚至要把我们赶走。说真的,如果我生气,也会代替杜尔维勒教训他。不管怎么说,戴棠用全力握着剑,像怒狮般扑向对手,很快便把对手逼到没办法,只好用剑尖抵住他的身体以免被他一剑刺死。这时候,您的朋友疯了似的冲过来,正扑到杜尔维勒的剑尖上,被刺了个穿胸透背。他大喘了一口气,倒在血泊里。我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但这一剑是致命伤。外科医生检查出肺部已被穿透,对我们宣布,没有希望了。直到此时,伤者被血呛住,说不出话来。医生最后还是给他放了血,使他能说上几句话。

“他把遗嘱和这包东西交给我,并向杜尔维勒说,他的死并非杜尔维勒的过错,说完几乎立刻便断了气。我可以告诉您,他几乎没怎么受罪,希望您能得到一点点安慰。至于杜尔维勒,他简直像疯了一样。时而扑到死者身上,吮吸他的伤口,求他原谅,时而大骂我们。不久,又扭自己的胳臂,扯自己的头发,大声嚷嚷,说都是他一个人的罪过。

“惊魂甫定,我叫杜尔维勒快走,否则事情不妙。那天我骑的是一匹英国骏马。我叫他骑上,带着我的仆人快跑。我仆人是个小伙子,既可靠,又能守口如瓶。但杜尔维勒拼命抱着您那可怜朋友的遗体,大哭不止,我们只好硬把他拽开,好不容易使他安静下来,然后拿走他的剑,扶他上马。他在我仆人和拉法尔先生护持下,飞驰而去。当天,拉法尔便回到团部。他已经把杜尔维勒安置在××。杜尔维勒安静多了,但总还是惨兮兮的。最后,我仆人一直把他送到他朋友勒格兰先生在××的别墅才离开。他在那里日夜唉声叹气,有时还以为戴棠的鬼魂前来索命。总之,真担心他会在疯疾发作的时候自杀。”

这就是上尉叙述的经过。完了他向我告辞,答应以后来看我。虽然他后来每次回答都像捅我一刀,但我仍然禁不住总要问他。


琼玛一场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