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汤姆叔叔的小屋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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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叔叔的小屋是用圆木盖成的,毗邻 “上房宅邸”——这是黑奴们对主人家的住处所使用的称呼。屋前是整整齐齐的菜地。每到夏天,菜地就会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草莓、山莓以及各种果蔬,都会得到精心栽培。小屋正面墙上,开满了大朵颜色深紫的牵牛花,还有当地的一种蔷薇花,藤蔓交错,枝叶缠结,把小屋盖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一丝粗糙圆木的痕迹。菜园一角,生长着各种各样的一年生花卉,像金盏花、矮牵牛花、紫茉莉等等,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这就是克洛大婶心头的喜悦和骄傲。

我们不妨进到小屋看个究竟。上房的晚饭已过,掌勺主厨克洛大婶准备好饭菜之后,把清扫洗涮的活儿交给厨房里的下手,便从上房出来,回到自己舒适的领地,“给老头子弄晚饭吃”。因此,你在炉火旁边看到的,无疑就是克洛大婶。她正料理着炖锅里一些滋滋作响的食物,饶有兴致,又迫不及待。不一会儿,她突然想起烤炉,掀开盖子,一股热气冒了出来,看她脸上的表情,肯定是“好吃的东西”。她圆圆的黑脸庞闪耀着光辉,皮肤光滑细腻,如同用蛋白浇过的茶点。头戴浆得挺括的方格头巾,丰满的脸上神采飞扬,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而且,如果我们不得不承认的话,她脸上还带着点儿自鸣得意——当然,因为克洛大婶是大家公认的主厨,这恐怕也是人之常情吧。

要说作为厨师,从骨子里到灵魂深处,她都是一把好手。仓前空场上养的鸡鸭或者火鸡,只要一见她走过来,个个都神情黯淡,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毫无疑问,她总是在盘算怎样缚住它们的翅膀,填塞蒸烤。这样一来,导致每一只活的家禽都愁眉不展,心存惊惧。她做的玉米面糕饼各式各样,有烤玉米饼、煎玉米饼和圆玉米饼,以及其他种类繁多的糕饼。对那些没怎么做过这些的人来说,每一种都有着崇高的神秘性。一说起同行们为赶上她的高超手艺所做的徒劳努力,她总是兴冲冲的,带着不加掩饰的自豪,连胖胖的腰身也跟着笑得颤动不已。

上房来客人时,安排“体面像样儿”的午餐或晚宴这样的事情,会唤起她灵魂中全部的活力。没有什么比看到走廊上丢着一堆旅行箱更让她欣喜的了。因为那样一来,她自然想到,又能一展手艺,获得新的喜悦了。

眼下,克洛大婶正往烤炉里瞅着。不过,让我们暂且不表她这种惬意的操劳,先看看小屋内的光景。

屋内一角摆着一张床,上面整齐地罩着雪白的床单,旁边铺着一块尺寸很大的地毯。就是这块地毯,确定了克洛大婶的地位,说明她属于上等人物。事实上,床和旁边的地毯,以至于整个角落,都是经过特殊考虑布置起来的,尽量使它成为圣地,不准孩子们来侵入、踩踏和亵渎。这角落其实就是小屋里的客厅。屋的另一角,有一张寒碜得多的床,显而易见,目的在于实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装点着几幅非常鲜艳的《圣经》故事图片,还有一幅华盛顿将军的肖像。肖像的笔触和着色都不精致,倘若这位英雄偶然看到这类肖像,势必会大吃一惊。

在角落的一条粗糙的长凳上,有两个毛头小男孩儿,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胖胖的脸蛋儿闪闪发光。他们正忙着指点学步的妹妹。婴儿学步,通常都是先站立起来,稳住身体一会儿,然后扑通一声,摔个屁股蹲儿。妹妹接二连三地失败了很多次,但每次都博得了大家热烈的欢呼,仿佛做了一件绝顶聪明的事情。

炉火前面摆着一张不太稳当的饭桌,铺着桌布,上面摆着式样精美的杯碟,另外还有一些别的迹象,都预示着晚饭即将开始。就在这张桌子的旁边,坐着谢尔比先生的得力仆人汤姆叔叔。由于他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所以得为大家着力描绘一番。他个子很高,胸膛宽厚,体格结实,孔武有力,十足的黑色皮肤黝黑发亮。脸上是标准的非洲人五官,一副严肃稳重、通情达理的表情之中,又透出深深的善良和仁慈。举手投足间,他的整个神态中都表露出某种自尊和高贵,以及那种谦卑、可信的淳朴。

此刻,他聚精会神,正忙着在面前的石板上,小心翼翼地努力抄完那几个字母。抄写过程中,乔治少爷时不时指点一二——他才十三岁,是个既可爱又聪明的小男孩儿,似乎充分意识到了自己处于老师这个位置的庄严神圣。

“别那么写,汤姆叔叔——别那么写,”汤姆叔叔吃力地把“g”的尾巴错勾到了另一边时,他连忙说道,“你瞧,那就写成‘q’啦。”

年轻的老师大笔一挥,开导示范,写出了无数个“q”和“g”。“老天,是这样啊?”汤姆一边神色羡慕又毕恭毕敬地看着,一边说道。然后,他粗笨的手指握住铅笔,再一次耐心地写起来。

“白人干起事来,总是那么容易!”克洛大婶烤叉上叉着一块火腿,往烘烤铁箅上擦油的当儿,停下来自豪地盯着乔治少爷,说,“呶,他的字写得多好看啊!书念得那么多!晚上还到这里给我们念功课听。这多有趣啊!”

“克洛大婶,我可是饿极啦,”乔治说,“煎锅里的饼快熟了吧?”

“就熟啦,乔治少爷,”克洛大婶掀起锅盖,往里瞅了瞅,说,“焦黄好看,真的,焦黄得可爱,嘿,还是得我亲自煎才好啊。有一天,太太吩咐莎莉做一些烙饼,太太说只是叫她学着做。‘得了吧,太太,’我说,‘眼睁睁看着好端端的食材,就那么被糟蹋,让我心里特别难受!做的饼一边鼓一边塌——一点儿样子也没有,跟我的鞋差不多——让她一边去吧!’”

对缺乏经验的莎莉表示了蔑视之后,克洛大婶猛地掀开锅盖,一张煎得十分匀称的重糖重油糕饼出现在眼前,完全可以与城里糕饼师做的相媲美。这块饼显然是克洛大婶晚餐的主食,于是她开始在饭桌旁忙碌起来。

“嘿,摩西和皮特,走开,你们两个小鬼!走开,波莉,小宝贝儿,妈妈一会儿就给宝宝吃东西。好了,乔治少爷,把那些书拿开,跟我家老头子坐在一块儿。我先把香肠拿来,一会儿就把第一锅饼放在你们盘子里。”

“他们要我回去吃晚饭,”乔治说,“可是该在哪儿吃饭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克洛大婶。”

“对,你最清楚——你最清楚,宝贝儿。”克洛大婶一边说一边把冒着热气的饼往他的盘子里堆,“你知道婶婶我会把最好吃的留给你。啊,就让你一个人享用!别傻了!”说着,大婶用指头轻轻捅了一下乔治,意思是和他开个玩笑,然后麻利地回到煎锅旁。

“该切饼了。”看克洛大婶在煎锅旁忙活得差不多了,乔治少爷说道,说着拿起一把大刀准备下手。

“天哪,乔治少爷!”克洛大婶一把抓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能用那把笨重的大刀切!那会把饼压扁的——把发得蓬松的饼全给糟蹋了。来,我有一把很薄的旧刀,我把它磨得飞快,专为切饼用的。呶,瞧!轻轻一下就把饼切开了!好了,尽管吃吧——没什么东西比这更好吃了。”

“汤姆·林肯说,”乔治少爷嘴里塞得满满的,嘟嘟囔囔地说道,“他说他们家的吉妮厨艺比你好。”

“林肯家的人没什么了不起!”克洛大婶不屑一顾地说,“我是说跟我们家的人比的话,他们在一般事情方面还算体面,但说到风度和气派,他们就差远了。再拿林肯老爷跟谢尔比老爷一比!天哪!还有林肯太太,她进门时能像我们太太那样风度非凡吗?我们太太真是光彩夺目啊!你知道的!嘿,别傻了!不要再对我说林肯家的人了,真见鬼!”克洛大婶把头往后一仰,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派头。

“哦,不过,我听你说过,”乔治说,“吉妮是个很好的厨师。”

“的确如此。”克洛大婶说,“可以这么说,家常饭菜吉妮做得不错,能把玉米面包烤好,土豆也烧得很到火候,但玉米饼做得不算出色,实在不咋的,不过也说得过去。可是,天哪,说到上等糕饼,她能做什么?对,她会做馅饼,不错,她做得出来,可那是什么样的酥皮?她会做真正松软、放在嘴里就化的面点——就像酥松的泡芙吗?玛丽小姐结婚的时候我上他们那儿去了,吉妮给我看了结婚喜饼。你知道吉妮和我是好朋友。我什么也没说,只能顺着附和几句。乔治少爷,嗬,要是我也真的做出一炉那样糟糕的喜饼来,我会一个星期睡不着觉的。哎呀,实在是做得不咋样。”

“我想吉妮没准儿还自认为喜饼做得很不错呢。”乔治说。

“自认为不错……可不是吗?她还在无知地卖弄那些喜饼呢!你知道,问题就在这儿,吉妮不懂。天哪,那家人算什么,不能指望她懂这些!这不是她的错。啊,乔治少爷,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家庭和出身的优越!”说到这儿克洛大婶叹了一口气,很动情地把眼睛往上一翻。

“克洛大婶,我确信,我知道自己能吃到最好的馅饼和布丁,这是我巨大的福气。”乔治说,“你去问问汤姆·林肯,我每次见到他时是不是都要对他吹嘘一通。”

听到自己的小少爷这番妙语夸奖,克洛大婶坐在椅子里往后一靠,开怀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顺着她那黝黑发亮的面颊往下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开玩笑地拍拍或捅捅乔治少爷,要他别犯傻,说他真滑稽,简直把她笑死了,总有一天他会把她笑死的。她一边说着这些恐怖的预言,一边爆发出一阵比一阵长、一阵比一阵响的笑声,直到乔治真的开始觉得自己的妙语连珠有点儿危险,认为自己今后“说俏皮话”时应该小心才是。

“你是这样对汤姆说的,是吧?啊,天哪!你们这些小孩子真会恶作剧!你对汤姆吹嘘了?噢,我的上帝!乔治少爷,你恐怕也会把长触须的昆虫逗笑的!”

“是的,”乔治说,“我对他说:‘汤姆,你应该看看克洛大婶做的馅饼,那才叫馅饼呢。’”

“嗐,真可惜,汤姆没机会。”克洛大婶说。汤姆在这一点上的无知似乎在她仁慈的心里激起了很大的同情。“你什么时候应该请他到这儿来吃顿饭,乔治少爷,”她补充道,“这样会显得你通情达理。你知道,乔治少爷,你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优越条件而觉得高人一等,因为我们所有的优越条件都是上帝赐给的,我们永远都应该记住这一点。”克洛大婶神情严肃地说。

“嗯,好的,我是想请汤姆来做客呢,下星期找一天吧。”乔治说,“拿出你最好的手艺,克洛大婶,让他目瞪口呆。我们要让他好好吃一顿,叫他两星期都忘不了,好吗?”

“好的,好的——当然没问题,”克洛大婶高兴地说,“等着瞧吧。天哪!想想我们举办过的那些宴会吧!你还记得宴请诺克斯将军时我做的那个鸡肉大馅饼吧?我和太太为了那馅饼皮差点儿吵起来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有时想些什么,我实在摸不透,但每当一个人承担最重大的责任时,就会变得有点儿‘严肃’,全神贯注,可她们却老在你身边转悠,指手画脚地干扰你!就说太太吧,她一会儿要我这样,一会儿要我那样。最后我有些恼火了,对她说:‘咳,太太,请看看你那双漂亮的手吧,长长的手指上戴满了闪闪发亮的戒指,就像洁白的百合花上闪闪发亮的露珠;再看看我这双粗大的黑手,难道你不认为上帝是要让我做馅饼皮而让你在客厅里待着的吗?’你瞧!我就是这么放肆,乔治少爷。”

“妈妈怎么回答的?”乔治问。

“怎么回答?嘿,她眼里带着笑——她那美丽的大眼睛,说:‘好吧,克洛大婶,我想你大概是对的。’然后走到客厅里去了。我那么放肆,她该猛敲我的脑袋才是,但这是实情——太太小姐们在厨房里待着,我什么事都干不成!”

“不过,那次宴会你办得很成功,我记得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乔治说。

“那还用说!那天我不是躲在餐厅门后面吗?我看见将军三次递过自己的盘子要添我做的馅饼,而且他还说:‘谢尔比太太,你一定有个非同一般的厨师。’天哪!我乐得肚皮都要炸开了。而且将军很懂烹饪,”克洛大婶边说边神气十足地挺直了腰板,“将军是个很好的人!他出生在弗吉尼亚一户上等人家!将军他很在行,跟我一样。你知道,所有的馅饼都各有特点,乔治少爷,但不是人人都懂。可是将军他懂,我是从他说的话里看出来的。是的,他知道这些特点!”

乔治少爷已经撑到一口也吃不下了,这时,他才有闲暇注意到对面角落里的那几个满头鬈发的脑袋,注意到眼巴巴地盯着他们吃饭的亮晶晶的眼睛。

“喂,你们,摩西,皮特,”他说着掰开大块大块的馅饼扔给他们,“你们也想吃一些,对吧?来,克洛大婶,给他们再烤些饼吧。”

于是乔治和汤姆坐在壁炉边舒适的椅子里,克洛大婶烤了一大堆馅饼之后,把最小的孩子放在膝上,开始一边自己吃一边喂小家伙儿,同时还分给摩西和皮特吃。而他俩似乎更愿意在桌子底下一边打滚一边吃,时而相互挠痒,时而过来拉拉小宝宝的脚指头。

“哎呀!滚开点儿好不好?”母亲说。有时闹得实在太凶了,她便不时地漫无目标地往桌下踢一脚,“白人来家里做客,你们就不能规矩点儿吗?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你们给我小心点儿,等乔治少爷走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

这可怕的威胁到底是什么含义很难说清,但可以肯定,这句话的意义太模糊,对这些小坏蛋没有产生什么效果。

“哎呀!”汤姆叔叔说,“他们一直浑身发痒,规矩不起来。”

这时,两个男孩儿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上脸上沾满了糖浆就去使劲儿地亲吻小宝宝。

“快给我滚开!”母亲说着把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推开,“如果你们那样亲她,就会黏在一起别想分开啦。滚到泉水边洗洗去!”说着,为了加重警戒,她给了他们一巴掌。这一掌发出很大的声响,听起来十分可怕,但似乎只是拍出了小家伙们更多的笑声。他们相互碰撞、跌跌绊绊地冲出门外,在屋外开心得大声尖叫起来。

“你们见过这么烦人的小家伙吗?”克洛大婶颇为沾沾自喜地说。她随手拿出一条为这一类紧急情况准备的旧毛巾,从破裂的茶壶里往毛巾上倒了一些水,开始擦洗宝宝脸上和手上的糖浆,把她的小脸擦得闪闪发亮。然后克洛大婶把她放在汤姆的膝盖上,自己忙着收拾饭桌。小宝宝利用这时间揪揪汤姆的鼻子,挠挠他的脸,有时又把她两只胖胖的小手埋在他毛茸茸的鬈发里,这最后的动作似乎给了她特别的满足。

“真是个活泼的小东西啊,不是吗?”说着,汤姆把她举起来,好完完整整地打量她。然后他站起来,把她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驮着她边蹦边舞地嬉戏。乔治少爷则挥动着手帕逗引她。

这时摩西和皮特又回到屋内,他俩像熊一样在她身后吼叫,最后克洛大婶骂他们“差不多要把她的脑袋吵掉了”。根据她的说法,这种“外科手术”实际上在这小屋内每天都会发生,因此她的责备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孩子们的欢笑。大家叫嚷啊,蹦跳啊,打滚啊,直弄得筋疲力尽,才渐渐平静下来。

“好啦,你们该疯够了吧?”克洛大婶说,她正忙着从大床下拉出一张像粗糙木箱一样的有脚轮的矮床,“喂,你,摩西,你,皮特,上床去。我们马上就要聚会了。”

“啊,妈妈,我们不想睡觉,我们想等着聚会。聚会真好玩儿,我们喜欢聚会。”

“得了,克洛大婶,把床推到大床底下去,让他们等着吧。”乔治少爷果断地说,同时推了一下这简陋的装置。

克洛大婶保全了面子,显得十分高兴。她把那玩意儿推到大床底下,一边推一边说:“好吧,也许这对他们有好处。”

屋子里的人马上开了一次全体会议,考虑布置会场和座位的事。

“椅子不够该怎么办呢?我可真的没办法了。”克洛大婶说。

聚会每周一次,在汤姆叔叔家举行,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更多的椅子,因此,人们有理由认为,椅子问题这次是有望解决的。

“上星期,老彼得大伯把那把最老的椅子的两条腿都唱掉了。”摩西提醒道。

“滚一边去!我看准是你把椅子腿扯掉的,是你玩儿的花招吧。”克洛大婶说。

“哎呀,把椅子紧靠墙根就不会倒了!”摩西说。

“那老彼得大伯不能坐这把椅子,因为他一唱诗就拉动椅子,那天晚上他差不多把椅子拉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了。”皮特说。

“天哪!那就让他坐啊,刚刚好,”摩西说,“他一开始唱‘来吧,圣徒和罪人,听我讲’,就会一头栽下去。”摩西惟妙惟肖地学着老人带鼻音的腔调,跌倒在地上,表演他假想中的灾难。

“得啦,你规矩点儿好不好?”克洛大婶说,“没脸没皮的,一点儿也不知害臊!”

可是乔治少爷却附和着那个捣蛋鬼一起笑起来,并且非常肯定地声称摩西是个“棒小子”。

这样一来,母亲的责备也似乎失去了效果。

“好吧,老头子,”克洛大婶说,“你去把那几只大桶弄进来吧。”

“妈妈的桶就像圣书里讲的那寡妇的坛子[1]——永远都不会失灵,乔治少爷念过这一段儿。”摩西悄悄地对皮特说。

“可我确信上星期有一只桶裂了。”皮特说,“他们唱诗正带劲儿的时候,要是桶都裂了,就失灵了,对吧?”

在摩西和皮特说这番悄悄话时,两只空桶已经滚进了小屋,为了不让桶四处滚动,桶的每一边都支了几块石头垫住,然后在两桶之间架上木板。此外,他们又把几个木盆和水桶倒扣过来,摆好了几张摇摇晃晃的椅子,准备工作终于就绪。

“乔治少爷读得很美,我知道他会留下来为我们朗读的,”克洛大婶说,“这好像更有意思。”

乔治很高兴地答应了,小孩子总是很乐意干那些出风头的事。

房间里很快便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会众,从头发灰白的八十长者到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接着,大家家长里短地聊起了各种各样的话题:像莎莉大妈在哪儿弄来的新红头巾啦;太太的新衣服做好以后打算把那件有花点子的薄纱裙给莉齐[2]啦;谢尔比老爷正考虑买一匹栗色马驹,而这将会给庄园增添光彩啦……有几位会众是附近人家的仆人,他们被允许参加这儿的聚会,带来了各种各样精彩的零星新闻,这些新闻都是有关各家主人和庄园上的人说的话和做的事。它们被自由地传播着,和上流社会散布小道消息的情形毫无二致。

过了一会儿,唱诗开始了,很显然,这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高兴。音乐曲调既狂放又热烈,即使带有浓重的鼻音,这个缺点也不妨碍他们天生好嗓子的出色发挥。他们唱的歌有的是附近教堂里唱的尽人皆知的赞美诗,有的是在野外布道会上学来的,具有更奔放、意思更模糊的特点。

其中有一首合唱唱得热情奔放,歌词如下:

战死沙场,

战死沙场,

我的灵魂,

泽被荣光。

另一首大家特别喜爱的圣歌常重复下面的词句:

啊,我就要魂归天国——你不与我同行?

难道你没看见天使们在召唤,召我离去?

难道你没看见金色之城和那永恒的时光?

还有别的圣诗,不断提到“约旦河岸”“迦南的土地”和“新耶路撒冷”等地[3]。黑人生来富有激情,想象力丰富,总是乐于接受那些生动、形象的赞美和表达方式,并善于把这些生动如画的描绘同自己联系在一起,所以他们唱诗时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拍手,有的欢乐地相互握手,好像他们已经到达了河的彼岸[4]。

接下来是各种讲道,中间夹杂着唱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早已失去了劳动能力,但却被视为历史见证人而备受尊敬,她站起身来,拄着手杖,说道:

“好了,孩子们!好了。再次听你们唱诗,看见你们大家,我高兴极了,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起程去天国了。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孩子们,好像我已经整好了自己的小包袱,戴上了帽子,就等着马车来带我回家了。有时在深夜里,我觉得已经听见了车轮的嚓嚓声,我一直在耐心等待。嘿,你们也要做好准备。我对你们说吧,孩子们,”她说着用手杖重重地敲着地,“天国是个超凡的地方!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孩子们——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它有多么的美妙。”老人坐了下来,激动得不能自已,泪流满面,这时所有的人又开始唱道:

啊,迦南,光明的迦南,

我就要起程,去迦南之地。

乔治少爷应邀朗诵了《启示录》的最后几章。他的朗诵不时被赞叹声所打断:“天哪!”“听听多美!”“简直难以想象!”“这一切真的会到来吗?”

乔治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宗教方面得到母亲良好的教育,现在见自己受到大家一致的赞美,就以值得称道的认真和严肃态度,不时加进自己的一些见解,为此他得到了年轻人的敬佩,受到了老年人的祝福。大家一致认为,就是“牧师也不可能比他讲得更好”,“简直绝了”!

在与宗教有关的事情方面,汤姆叔叔在周围一带可以算得上德高望重。他天生就具有很强的道德感,加之比同伴更有胸怀和教养,从而使他受到周围黑人极大的尊敬,成为他们的牧师;他的讲道朴实、热情、诚挚,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可能深受启迪。他在祈祷方面尤其出色。他祈祷时,诚挚如孩童一般,极为朴实动人,《圣经》语言的使用也非常丰富,内涵深远,这一切都是无与伦比的。《圣经》语言似乎已完全融入了他的生命,成为他的一部分,从他的嘴唇上不知不觉地流淌而出。用一位虔诚的老黑人的话来说,他“祈祷时直通天堂”。他的祈祷总是能强烈地打动虔诚听众的感情,因此常常被身边到处爆发的热烈应答声所淹没。

这一幕在奴隶的小木屋里上演时,另一幕完全不同的场景正在主人家里上演。

在前面提到的餐厅里,奴隶贩子和谢尔比先生坐在一张桌子旁,上面放着契约和书写工具。

谢尔比先生正忙着清点一扎扎钞票,点完之后把它们推到奴隶贩子面前,奴隶贩子也点了一遍。

“一点儿都不错,”奴隶贩子说,“在这儿签字吧。”

谢尔比先生匆匆把契约拉到面前,签上名字,就像打发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一样急不可耐,之后,把契约和钱一起推给黑利。黑利从一只破旧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张羊皮纸借据,看了一下后把它递给谢尔比先生。谢尔比先生尽力克制着急切的心情,接了过来。

“好了,事情了结了!”奴隶贩子说着站起身。

“了结了!”谢尔比先生用并不轻松的口吻说,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说了一遍,“了结了!”

“看起来你对这事好像不太高兴啊。”奴隶贩子说。

“黑利,”谢尔比先生说,“我希望你记住,你曾用名誉保证过:你不会在不了解买主的情况下卖掉汤姆。”

“哎呀,你刚刚可就是这样啊,先生,你并不了解我啊。”奴隶贩子说。

“我这是为情势所迫,你很清楚。”谢尔比傲然说道。

“哟,你知道,我也会为情势所迫呀,”奴隶贩子说,“不过我会尽最大可能给他找个好地方的。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我不会亏待他的。如果有什么值得感谢上帝的话,那就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狠心的人。”

想到黑利之前对人道的阐释,谢尔比先生听了他这番表白之后并没有特别感到宽心,但这已经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得到的最好慰藉了。所以他没再说什么。奴隶贩子走后,他独自闷闷地抽起了雪茄。

[1]这里的“圣书”指《圣经》,此处典出《圣经·旧约·列王记》,其中叙述有一个寡妇桶内的食物,永远吃不完。

[2]莉齐是伊丽莎的爱称。

[3]均为《圣经》中的地名,为古以色列人向往的圣地。

[4]河的彼岸:指上帝赐给以色列人的家园,象征自己的土地。


第三章 既是丈夫,又是父亲第五章 活财产易主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