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母亲的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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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丽莎转身离开汤姆叔叔的小屋时,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人能比她更加凄惨孤苦。

丈夫遭遇不幸,前途未卜,如今孩子又身处险地,这一切都交织在伊丽莎的心头。离开所知的唯一的家,失去唯一一个她所热爱和敬重的朋友的庇护,让她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她还离开了自己所熟悉的事物——她长大成人的地方;她在下面玩耍过的大树;在快乐的日子里,晚上她与年轻的丈夫经常并肩散步的小树林——这清澈寒冷的星光下,一切似乎都在责备她、追问她:离开这里,她能去哪儿呢?

但比这一切更强烈的情感是母爱,因为可怕的危险的逼近,这母爱炽烈地爆发了。孩子不算太小,已经可以跟着她走路了,如果不是这么紧急的情况,她本来会牵着他走的。可现在,只要一想到把他从怀里放下来,她就不寒而栗。她急速往前走,发狂似的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霜冻的大地在她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声音吓得她发抖;每一片树叶的颤动,每一个阴影的摇曳都让她心惊肉跳,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对自己体内的力量感到惊奇,因为她觉得抱在怀里的儿子似乎轻得像一片羽毛。而每一阵恐惧似乎都增强了那支撑她往前走的神奇力量。同时,她苍白的嘴唇之间经常发出祈祷声:“上帝啊,帮帮我吧!上帝啊,救救我吧!”

如果这是你的哈利,读者朋友,如果你就是他的母亲,你的儿子哈利或者威利明天早晨就要被一个残暴的奴隶贩子从你身边夺走,如果你看见了那个恶魔,知道契约已经签过字、交接手续已经办完,而你只有从午夜十二点到次日早晨这点儿时间可用来逃走,你能走多快?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你怀里抱着心爱的儿子——那熟睡的小脑袋靠在你的肩上,两只柔嫩的小胳膊信赖地搂着你的脖子——你能走多远?

孩子睡着了。开始,新奇和惊恐使他一直醒着,但只要他一开口或是弄出什么声响,妈妈就急忙制止了他。她要他放心,说他只要保持安静,她便一定能救他。于是他一声不响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只是在快要睡着时才问:

“妈妈,我不用醒着,是吗?”

“是的,乖孩子,想睡就睡吧。”

“可是,妈妈,要是我真的睡着了,你不会让他抓住我吧?”

“不会的!愿上帝保佑我!”妈妈说,这时她的面颊更加苍白,大大的黑眼睛里闪烁着更亮的光芒。

“你敢肯定,是吧,妈妈?”

“是的,肯定!”声音似乎来自体内一个不属于她的灵魂,把她都吓坏了。小男孩儿疲倦的小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很快就睡着了。当温暖的胳膊和柔和的呼吸接触到她的脖颈时,似乎给她的行动增加了许多激情和勇气。她觉得,力量似乎通过信赖她的孩子的每一个细小的触摸和动作,如电流一般注入她的体内。精神对躯体的支配力量是惊人的,它可以在一段时间里使肉体和神经变得坚不可摧,使肌腱紧绷,身体如钢铁一般,即便是弱者也会变得强大无比。

她往前走着,农庄的边界、灌木、林地从她身边快速掠过。她继续往前走,离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景物,不松劲儿,不停步,直到天空布满红色的霞光。这时她已经走了好几英里,空旷的公路上已经看不见任何熟悉事物的踪迹了。

她曾跟随女主人在离俄亥俄州不远的T村看望过一些亲戚,因此对这条路很熟悉。先到这个村庄,逃过俄亥俄河——这是她在匆忙中做出的初步逃跑计划;过了河之后,她只得祈求上帝保佑了。

当公路上渐渐出现车马之后,危急情况下特有的警觉让她意识到,自己仓促的脚步和惊慌的神情可能会招致别人对她的注意和猜疑,于是她把孩子放在地上,理了理衣服和帽子,然后用她认为可以保持正常神态的最快速度继续前行。在自己的小包里,她准备了一些糕饼和苹果,用作加快孩子速度的应急手段:让苹果滚到前面几码的地方,孩子就会使出全身力气去追,这个计策反复用了多次,使他们走了一段又一段七八百米左右的路。

不久,母子二人走到一片浓密的树林旁边,林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因为孩子吵着说又饿又渴,她便和他一起跨过篱笆,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后面坐了下来,这石头挡住了路上行人的目光。她从小包里拿出早餐。小男孩儿见妈妈不吃东西,感到又奇怪又伤心,他双臂搂着妈妈的脖子,想把自己的饼硬塞进她嘴里。她觉得,涌到嗓子眼儿的情感似乎让她哽咽。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的哈利乖乖!你没有脱离危险妈妈是吃不下东西的!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河边!”于是她又急忙上路,迫使自己以均匀的步子沉着地往前走。

她已经远离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了。如果万一遇见认识她的人,她想,谢尔比一家出了名的仁慈就可以当作免遭猜疑的挡箭牌——人们不大可能疑心她是个逃跑的奴隶。此外,她的肤色很白,如果不仔细观察,是不会有人知道她有黑人血统的;她的孩子肤色也很白,因此不太会引起别人的疑心。

有了以上的推断,中午时分她在一座整洁的农舍前停下来休息,为孩子和自己买了些午饭。因为随着距离的增加,危险在逐渐减小,她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一些,忽然觉得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

那好心的女人很和气,喜欢闲聊,似乎对有人上门和她聊天感到十分高兴,丝毫没有起疑。伊丽莎说她“还要往前走一程,准备在朋友家度过一周”——她多么希望这话变成现实——那妇人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她的话。

在太阳下山前的一小时,她走进了俄亥俄河畔的T村,尽管疲惫不堪、双脚疼痛,但她的意志仍然很坚强。她首先向俄亥俄河看去。俄亥俄河就像约旦河,横在她和对岸自由的迦南之间。

眼下正是早春时节,河水已涨,水流湍急,大块大块的浮冰在浑浊的河水中沉重地前后晃动。因为肯塔基州一侧河岸的地形独特,陆地往河中探进去很远,大量的冰块滞积在那里,河弯狭窄处的水道堆满了冰块,一块压着一块,因此形成了一道屏障,挡住了上游漂下来的冰块。冰块堆积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起伏不定的浮筏,这筏塞满了整个河道,几乎延伸到对岸。

伊丽莎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暗自思忖这一不利的情况,马上明白,这种情况必定会妨碍正常的摆渡。于是,她转身走进河岸上一家小客店,准备了解一下情况。

女主人正在炉边煎炸煮炖地忙着准备晚餐,伊丽莎悦耳忧伤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手里拿着叉,停了下来。

“有什么事吗?”她问。

“现在有没有渡船或别的船送人到对岸的B村去啊?”伊丽莎问。

“没有,真的没有!”女人说,“船都停运了。”

伊丽莎不安和失望的表情打动了女人,于是她探询道:

“你似乎是想过河,对吧?有谁病了吗?你看起来很焦急。”

“我有个孩子处境危险,”伊丽莎说,“我一直到昨晚才听说,所以今天走了很远的路,希望能赶上渡船。”

“唉,瞧,真不凑巧,”女人说,伊丽莎的境况引起了她母性的同情,“我很为你担心。索尔!”她冲着窗户朝后面的一间小屋喊道。一个穿着皮围裙、双手脏兮兮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喂,索尔,”女人说,“那个人是不是想今晚把那些桶运到对岸去?”

“他说他要试试,如果不太冒险的话。”男人说。

“离这儿不太远的地方有个人,准备今晚运些货物过河,不知道他敢不敢带你们过去。今晚他要到这儿来吃晚饭,你可以坐下来等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女人夸了哈利一句,递给他一块饼。

可是孩子已经筋疲力尽了,累得哭了起来。

“可怜的孩子!他不习惯走路,我一直催着他往前走。”伊丽莎说。

“好吧,带他到这房间里去吧。”女人说着打开了一间小卧室的门,里面有一张舒适的床。伊丽莎把疲倦的孩子放在床上,握着他的双手,直到他睡熟。可是她却无法休息,心急如焚——她害怕后面有人追过来,恨不得立刻就离开此地。她用渴望的眼神凝视着把她与自由隔开的那条阴沉汹涌的河流。

现在我们暂且把她搁下,来追寻一下追捕她的那些人的行踪。

虽然谢尔比太太保证马上开午饭,可大家很快就发现——就像过去经常看到的那样,要做成交易不能只是一厢情愿,肯定得讨价还价一番。所以尽管当着黑利的面命令已经发出——至少有五六个小鬼把它传到克洛大婶那儿去了——可那位大婶只是没好气地哼了几声,把头甩了几下,接着从容不迫、慢慢悠悠地去做每一件事了。

不知怎么搞的,由于某种说不清楚的原因,仆人中似乎有个普遍印象,觉得耽误一点儿时间太太是不会见怪的。但让人称奇的是,今天厨房里接二连三地出差错,拖延了午餐准备的进程。一个倒霉蛋竟然打翻了肉汁,所以只得重新调制。克洛大婶小心翼翼、按部就班、以近乎固执的耐心一丝不苟地搅动着肉汁。有人提议她加快速度,她总是不耐烦地回答说,她“不打算为了帮人家抓人就把生肉汁端上桌”。有人提水时摔倒了,只好再到泉边取水;还有人在备餐过程中突然把黄油弄掉了,搅得一团糟;不时有人咯咯地笑着把消息传到厨房,说:“黑利老爷焦躁不安,他在椅子上简直坐不住,急得在窗前和游廊上团团转。”

“他活该!”克洛大婶义愤填膺,“如果他不改邪归正,总有一天他会吃更大的苦头,焦躁不安算什么!等他的主人[1]召他去的时候,到那时再看他是一副什么德行!”

“他会下地狱的,一准儿没错。”小杰克说。

“他罪有应得!”克洛大婶阴郁愤懑地说,“他让太多太多的人伤心欲绝——我对你们大家说吧!”她说着停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叉,“就像乔治少爷在《启示录》里读的:屈死的灵魂在圣坛下喊冤!祈求主为他们报仇!——主总有一天会听到的!他会的!”

厨房里的人对克洛大婶十分尊敬,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现在午饭送去了,厨房里所有的人都有时间跟她聊天,听她说话。

“这样的人就该永远在地狱受火刑,就这样,不是吗?”安迪说。

“要是那样我才高兴呢。”小杰克说。

“孩子们!”一个声音吓了大家一跳。原来是汤姆叔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直站在门口听大家说话。

“孩子们,”他说,“恐怕你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永远’是个可怕的字眼,孩子们。想到这个词都是件可怕的事情。你们不应该希望任何人受‘永远’之罚。”

“除了奴隶贩子,我们不会希望任何人受‘永远’之罚。”安迪说,“人人都禁不住盼望他们受惩罚,他们太坏了。”

“他们难道不是天理难容吗?”克洛大婶说,“他们把吃奶的孩子从妈妈的乳房上拽下来,尽管孩子哭喊着紧紧抓着妈妈的衣服,他们不也硬拉着卖了吗?他们活生生地拆散别人夫妻,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克洛大婶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自始至终,他们有一点点恻隐之心吗?他们还不是照常喝酒抽烟,对这一切心安理得。天哪,如果魔鬼不把他们抓走,那还要魔鬼干什么?”克洛大婶用花格布围裙捂住脸,十分伤心地抽泣起来。

“《圣经》上说,要为那些虐待你的人祈祷。”汤姆说。

“为他们祈祷?”克洛大婶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为他们祈祷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出于人的本性,克洛。人的本性很强大,但主的仁慈心更强大。此外,你应该想一想,那些做尽坏事的可怜人,他们的灵魂会处在多么糟糕的境地啊——你应该感谢上帝,你跟他们不一样,克洛。我宁肯被卖掉一万次,也不愿像那可怜人一样有那么多的罪要赎。”

“我也是,”杰克说,“我们能看到他们赎罪的,对吗,安迪?”

安迪耸了耸肩,吹了一声口哨表示默认。

“我很高兴,老爷今天上午没有像他打算的那样离开庄园,”汤姆说,“如果那样会比把我卖掉更伤我的心,真的。也许他离开庄园是很自然的,但那样会让我万分难受,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见到老爷后,我有点愿意顺从上帝的旨意了。老爷也是无能为力,他做得对。不过我担心我走了以后,庄园上的事会弄得一团糟。老爷不可能像我这样各处照料,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小伙们心眼儿都不坏,可是粗心得很。这很让我放心不下。”

这时铃响了,招呼汤姆到客厅去。

“汤姆,”主人和善地说,“我希望你知道,我给这位先生立下了字据,如果他要得到你时你不在的话,那他就要罚我付他一千美元。他今天要去处理别的事,你可以自由支配一天的时间。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汤姆。”

“谢谢你,老爷。”汤姆说。

“小心点儿,”奴隶贩子说,“别耍你们黑人的花招欺骗你的主人。如果你跑了,我就把他的每分钱都拿走。要是他听我的话,他就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人——都他妈一个个滑得像泥鳅!”

“老爷,”汤姆笔直地站着,“当年老太太让我抱你时我只有八岁,而你还不到一岁。‘瞧,’她说,‘汤姆,他以后就是你的小主人,你要好好照顾他。’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老爷,我有没有失信于你,或是违背过你?特别是我成为基督徒以后。”

谢尔比先生深受感动,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的好伙计,”他说,“上帝知道你说的是实话,要是我有办法的话,就是用整个世界来交换,我也不会把你卖掉的。”

“我以基督徒的名义保证,”谢尔比太太说,“等我一凑够钱就把你赎回来。”她转头对黑利说,“先生,请多多留意买主的情况,告诉我一声。”

“好啊。而且,”奴隶贩子说,“一年后我可以把他送回来,不会有太大的损伤,再把他卖回给你们。”

“那时我一定愿意再跟你做交易,让你有利可图。”谢尔比太太说。

“当然,”奴隶贩子说,“对我来说都一样,不管把他们卖到上游还是下游,只要我能赚到钱。我只不过是要谋生,你知道,太太,我想我们大家都一样嘛。”

听着奴隶贩子厚颜无耻地大放厥词,谢尔比夫妇感到很恼火,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玷污,可他们都知道,必须克制自己的感情。奴隶贩子越贪婪越冷漠,谢尔比太太就越怕他抓住伊丽莎和孩子。当然,这样她就越想用尽一切女性特有的手段来拖延时间。因此她优雅地微笑,频频地赞同,亲切地交谈,尽最大努力使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

下午两点,山姆和安迪把马牵到拴马桩前,经过上午的奔跑,马儿都生机勃勃、精神振奋。

吃过午饭,山姆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十分殷勤。黑利走近时,他炫耀地对安迪吹嘘,说这次行动已经胜利在望,因为他已经“准备停当”。

“我猜,你们的老爷没养狗吧。”黑利准备上马时若有所思地说。

“有很多狗,”山姆扬扬得意地说,“有布鲁诺——叫声可响呢!还有,我们差不多每个黑人都养着一只这样或那样的小狗。”

“呸!”黑利说,对刚才山姆提到的狗,又骂了几句什么。

对此山姆轻声咕哝着:“骂它们有什么用,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是说你们老爷没养追拿黑人的狗,我很清楚他没养。”

山姆清楚地知道了他的意思,但他摆出了一副十分认真、万分愚蠢的面孔。

“我们的狗嗅觉可灵了,我猜它们就是这种狗,虽说它们从没干过这方面的事。不过这些狗都不赖,干什么事都行,只要你教它们的话。来,布鲁诺。”他唤着,对那只行动迟缓的纽芬兰狗打了一声呼哨。布鲁诺立即嘶吼着,弓背向他们猛冲过来。

“你这该死的!”黑利说着骑上马,“走,赶快上马吧。”

山姆于是赶快上马,同时故意地使坏,挠得安迪发痒。安迪忍不住大笑,这让黑利大为光火,给了安迪一马鞭。

“你让我感到很吃惊,”山姆万分严肃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安迪,你不能开玩笑。这样怎么能帮助老爷?”

“走直道往河边追,”他们走到庄园边界时,黑利果断地说,“我知道他们的做法——都往地下通道[2]那边跑。”

“对,”山姆说,“没错,黑利老爷说得对极了。瞧,到河边有两条路,一条是土路,另一条是大路,老爷打算走哪条?”

安迪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山姆,对他所说的两条路很困惑,但他马上一个劲儿地附和,表示的确有两条路。

“当然,”山姆说,“我相信莉齐会走那条土路,因为走的人少。”

尽管黑利老谋深算,而且生性多疑,但山姆的这个建议倒让他举棋不定。

“你们两个不鬼话连篇、胡说八道才怪!”他想了一会儿,阴沉地说道。

黑利说这番话时沉思默想的腔调逗得安迪乐不可支,他往后落下两步,笑得浑身颤抖,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而山姆则不动声色地摆出一副极为悲伤严肃的表情。

“当然,”山姆说,“老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老爷认为最好走大路,那就走大路吧——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嘿,仔细想想,我觉得还是走大路最好,这是明摆着的事。”

“她自然会走一条行人稀少的路。”黑利自言自语地说,没理会山姆说的话。

“这真说不准呢,”山姆说,“女人的性格就是怪,她们从不按常人的想法行事,而是与常人的想法相反。女人天生就反复无常,所以如果你认为她们走了这条路,那你最好走另一条路,这样你准能找到她们。听着,我个人的意见是:莉齐是从土路走的,所以我认为我们最好走这条大路。”

这番对女人行事方法的讨论,似乎根本没有使黑利产生走大道的想法,反而断然决定走土路,还向山姆打听,土路离他们有多远。

“就在前面不远。”山姆说着用一只眼睛给安迪使了个眼色,又严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仔细考虑过,很清楚,我们不应该走那条路。我从来没走过那条路,那条路冷僻得很,我们可能会迷路——我们会走到哪儿去只有天知道。”

“不管怎么说,”黑利说,“我还是要走那条路。”

“想起来了,我听人说过,那条路沿小溪边整个都围上了篱笆。是吧,安迪?”

安迪不太确信,他只是“听说”过这条路,但从未走过。总之,他不表态。

黑利善于在大谎小谎之间,权衡事情的可能性,他觉得伊丽莎走土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认为山姆开始是无意中提到那条路的,后来醒悟过来,不愿意伊丽莎被抓住,于是拼命编造谎言,竭力劝阻他。

因此,当山姆指出那条路时,黑利马上直奔土路而去,山姆和安迪紧随其后。

这条路事实上是条老路,以前是通往俄亥俄河的一条大道,但自从新路建成后,已被废弃多年。道路在开始一小时左右还畅通无阻,后来就被许多农庄和篱笆切断了。山姆对此一清二楚——更确切地说,这条路已经封闭很久了——而安迪从来没有听说过。山姆一副恭顺的神情,骑着马往前走,只是偶尔抱怨几句,大声嚷嚷:“太难走了,杰利的脚可受不了。”

“喂,我可要警告你,”黑利说,“我看透你了,不管你怎么抱怨,都休想把我从这条道上拉走,所以你还是闭嘴吧!”

“老爷执意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山姆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同时得意地向安迪使着眼色,把安迪乐得差点儿笑出声来。

山姆情绪高涨,声称要警觉地观察。他一会儿大叫说他看见远处高地上有一顶女帽,一会儿又向安迪高喊:“那低洼地里不是莉齐吗?”而且他总是在崎岖不平的地方叫喊,在这些地方突然加速对所有的人马来说都十分困难,因此弄得黑利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这样往前走了约一个小时,一行人马飞快地下了坡,闹哄哄地来到一家大农庄的谷仓场院上。四周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所有的人都在地里干活,但是因为谷仓十分显眼地拦腰建在路中央,因此很显然,他们往这个方向的行程无疑已经走到了终点。

“我不是跟老爷说过了吗?”山姆带着委屈无辜的神情说,“外地的先生怎么能比土生土长的人更了解一个地方呢?”

“你这恶棍!”黑利说,“你早就知道。”

“我不是说了我知道吗?可是你不相信我。我对老爷说过这条路不通,有篱笆围起来了,我想我们走不过去的。安迪听见我说的。”

他说的都是实话,无法反驳,这倒霉的家伙只好尽量保持风度,压下自己的怒气。三人调转马向大路行进。

由于这种种耽搁和拖延,结果当这一行三人骑马走到伊丽莎所在地点时,伊丽莎在乡村客栈安顿孩子入睡已经有三刻钟了。伊丽莎正站在窗前往另一个方向看,山姆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她,黑利和安迪在他后面两码远的地方。在这危急时刻,山姆故意让风吹走帽子,然后发出一声他特有的高声惊叫,这叫声立刻让伊丽莎一惊,她猛地后退一步。三个人飞快地从窗前掠过,转到前门去了。

那一刻对伊丽莎来说真是生死攸关。她房间里有扇侧门通往河边,她一把抱起孩子,跳下台阶,向河边跑去。在她就要消失在堤岸下面时,奴隶贩子清楚地看见了她的整个身影,马上飞身下马,大声召唤山姆和安迪,像逐鹿的猎犬,向她紧追而去。在那让人头晕目眩的时刻,她的脚似乎根本不沾地,一会儿就跑到了河边。他们在后面紧紧追赶,她鼓起上帝仅赐给那些身处绝境之人的巨大力量,狂叫一声,一个飞跃,跳过了岸边浑浊的急流,落在远处的冰块上。这是拼死的一跃,任何人——除非疯狂和绝望——要跳过去是不可能的。在她跳的时候,黑利、山姆和安迪本能地举起手尖叫起来。

在她的重压下,脚下那块巨大的绿色冰块开始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但她在上面一刻也没停留。她发出一阵狂叫,鼓起惊人的勇气,跳到另一块冰上,接着又是另一块。她踉踉跄跄,蹦蹦跳跳,不顾脚下打滑,一次又一次地往上跳起!她的鞋跑掉了,袜子划破了,每一步都留下血迹,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直到隐隐约约看见恍若梦境的俄亥俄州一侧的河岸。有个男人拉她上了岸。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嘿,不管你是谁!”那人发誓说。

伊丽莎听出了这人的声音,认出了他的面孔,知道他是离她过去的家不远的一个庄园主。

“啊,西姆斯先生,救救我吧!请把我藏起来吧!”伊丽莎说。

“哎呀,怎么回事?”那人说,“哎呀,这不是谢尔比家的人吗?”

“我的孩子——这个男孩儿——主人把他卖了!那是他的主人。”她指着肯塔基一侧的河岸说,“啊,西姆斯先生,你也有个小儿子啊!”

“是呀,我也有一个儿子。”他莽撞但友好地把她拉上陡峭的河堤时说,“再说,你确实是个勇敢的姑娘。不管在哪儿看见有勇气的人,我都喜欢。”

他们登上堤顶后,男人停下脚步。

“我很乐意为你做些事,”他说,“但是我没有地方可以收留你,我只能告诉你该上哪儿去。”说着他指向前方一栋远离村庄主要街道的独立白色大屋,“到那儿去吧,他们都很友善。只要有危险,他们就会帮助你的——他们是专门做这类事的。”

“愿上帝保佑你!”伊丽莎真诚地说。

“不必,完全不必。”那人说,“我所做的算不了什么。”

“哦,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

“绝不会的,姑娘!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当然不会。”那人说,“好吧,你是个讨人喜欢的聪明的姑娘,就像这样往前走。你已经为自己赢得了自由,你应该拥有它,我也阻拦不了你。”

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坚定而匆匆地走了。男人站在那儿目送着她的背影。

“谢尔比,哎呀,也许他会认为我这事做得一点儿也不够邻居情分,可是叫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他碰见我的女仆处于同样的困境,我认为他也会这样做。不知怎么的,看见被猎狗追捕、跑得气喘吁吁的人,我就是不忍心。再说,我没有什么理由为别人追回逃跑的黑奴呀。”

这位可怜的肯塔基异教徒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他没有受过宪法有关财产关系方面的教育,因此误入歧途,像基督徒那样行事。要是他境况更好一些,受过更多的教育,他就不会干这种事了。

黑利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幕,心中十分惊异。直到伊丽莎消失在堤岸上,他才回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山姆和安迪。

“这一手干得真不赖。”山姆说。

“这丫头有七个魔鬼附身,我敢说!”黑利说,“她跳起来就像只野猫!”

“哎,那好,”山姆挠着脑袋说,“我希望老爷不会让我们试着顺那条路去追。我可没有她那么敏捷,不可能!”说着山姆操着嘶哑的嗓音咯咯地笑起来。

“你还笑!”奴隶贩子咆哮着说。

“老天保佑你,老爷,我忍不住要笑啊。”山姆说着,长久憋在内心的欢乐一发不可收拾,“她看起来那么灵巧,一跳一跃,冰块吱嘎吱嘎地响。听听她跳的声音:扑通!扑通!哗啦!跳!天哪!她干得真漂亮!”山姆和安迪直笑得眼泪从脸上流了下来。

“我要让你们先笑后哭!”奴隶贩子说着用马鞭狠狠抽向他们。

两个人都躲开了,吆喝着往堤岸上跑,没等黑利赶上来,两人都已经上了马。

“再见了,老爷!”山姆十分严肃地说,“我估摸着太太很担心杰利。黑利老爷不再需要我们了。太太是不愿意让我们今晚骑马过那座浮桥的。”说着他开玩笑地用手戳了一下安迪的肋骨,策马飞驰而去。安迪全速跟在他后面,阵阵笑声从风中隐约传来。

[1]指上帝。

[2]地下通道亦称地下铁道,美国南北战争(1861-1865)前帮助奴隶逃往美国北部或加拿大的地下交通网。


第六章 发觉第八章 伊丽莎的逃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