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本章来看,参议员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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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舒适的客厅里,熊熊的炉火映照着地毯,也把茶杯和擦得发亮的茶壶边缘照得闪闪发光。参议员伯德正在脱靴子,准备把脚伸进一双漂亮的新拖鞋里,这是他外出参加参议院会议期间太太为他做的。此时,伯德太太正喜气洋洋地指挥着布置茶点桌,还不时地告诫几个嬉闹的孩子几句——他们吵吵嚷嚷、兴高采烈地玩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游戏和恶作剧。自《圣经》描写的大洪水起,孩子们的这些把戏就一直让母亲们惊魂不定、疲于应付。

“汤姆,不要玩门把手,乖孩子!玛丽!玛丽!不要拽猫尾巴,可怜的小猫咪!吉米,不要往桌子上爬——不,不行!你不知道,亲爱的,看见你今晚回家我们大家是多么高兴啊!”她终于抓住机会跟丈夫说几句话。

“是的,是的,我想顺路赶回来住一晚上,在家里舒服舒服。我简直要累死了,头又疼得厉害!”

伯德太太朝半开着门的壁橱瞟了一眼,里面放着一瓶樟脑。她似乎想走过去,但被丈夫拦住了。

“不,不,玛丽,用不着吃药!只要一杯你沏的热茶。安适温馨的家庭生活是我所需要的。制定法律真是桩累人的差事。”

说到这儿这位参议员笑了,他认为自己是在为国家做出牺牲,因此颇有些得意。

“好吧,”伯德太太说。这时茶点桌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参议院最近在忙些什么?”

嚯,温柔娇小的伯德太太竟然关心起参议院里发生的事了,真是非同寻常。因为日常里,她认为自己的事情尚且处理不过来,极少有闲心操心参议院里发生的事情。伯德先生觉得有些蹊跷,答道:“没什么要紧的事。”

“哦,可是听说他们正要通过一项法令,禁止人们向那些逃过来的可怜黑人提供吃的、喝的,这是真的吗?我听说他们在讨论这项法令,不过,我看,没有哪个信奉基督教的立法机构会通过这项法令。”

“哎哟,玛丽,你一下子快变成了政治家了。”

“不,别瞎说!一般来说,我才不关心你们那些政治呢,但是我认为这太残酷了,简直违反基督教精神。亲爱的,我真希望这项法令没有通过。”

“亲爱的,最近确实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人们帮助那些从肯塔基逃来的奴隶。那些不顾后果的废奴主义者干了许多这样的事,弄得我们肯塔基的兄弟们十分恼火。我们州似乎有必要采取措施安抚他们的情绪,这完全是符合基督教精神的善意之举啊。”

“这法令是怎么说的?它该不会禁止我们收留这些可怜人,让他们住一夜,给他们提供一些可口的食物、几件旧衣服,然后悄悄地打发他们离开,去另寻出路吧?”

“嗐,对呀,亲爱的,这就算犯了怂恿包庇罪了,知道吗?”

伯德太太是个生性羞怯、容易脸红、身高不足一米三的小个头女人,她有一双温和的蓝眼睛,面色桃红,嗓音极为柔和甜润。说到胆量,据说一只中等大小的雄火鸡“咯咯”一叫就把她吓得落荒而逃,一只本领一般的健壮看家狗只要对她龇龇牙就会让她缴械投降。丈夫和孩子是她的全部世界,她是通过恳求和劝说,而不是命令和争论对这个世界进行统治管理的。只有一件事能够激怒她,那就是当她特别温柔、特别具有同情心的天性受到刺激时。任何残暴的行为都会让她勃然大怒,与她平时温柔的性格相比,这让人感到十分吃惊,觉得不可思议。正常情况下,她对子女十分娇纵、有求必应,在这方面她超过其他母亲。可是她的几个儿子至今仍怀着敬意回忆,她曾非常严厉地责骂过他们,因为她发现他们伙同邻家的几个粗野的男孩,用石块砸一只无助的小猫。

“你听我说,”比尔少爷过去常说,“那次真把我吓坏了。妈妈向我冲过来,我还以为她疯了呢。还没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挨了一顿鞭子,晚饭没让吃就被扔到床上睡觉了。后来我听见妈妈在门外哭,这让我更加难受。你听我说,”他常说,“我们男孩子后来再也没用石头砸过小猫了!”

当下,伯德太太马上站起来,两颊绯红,这使她的容貌更加动人。她毅然决然地走到丈夫跟前,以坚决的口吻说:

“喂,约翰,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这种法律是公正的,完全符合基督教精神?”

“嗨,玛丽,如果我说‘是’,你不会开枪毙了我吧?!”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有这种观点,约翰。你没有投赞成票吧?”

“投了,我的女政治家。”

“你应该感到羞耻,约翰!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啊!这项法令真是可耻、邪恶、可恨,就我来说,一有机会我就要违反它,我希望有这个机会,确实如此!如果法律规定,女人们不能给那些快要饿死的可怜人提供一顿热饭、一张床——仅仅就因为他们是奴隶,因为他们一辈子必须受虐待、受压迫——那这世道也太糟糕了!可怜的人!”

“可是,玛丽,请听我说。你的感情是对的,亲爱的,而且很有意思,为此我爱你。但是,亲爱的,我们不能听凭感情左右我们的判断,你必须知道这不是个人感情的问题,它还涉及重大的公众利益问题。现在,公众激动的情绪正在增长,我们必须把个人的感情放在一边。”

“嘿,约翰,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是我读《圣经》。从《圣经》里我明白自己应该给饥者食物,给衣不蔽体者衣服,给孤苦者慰藉。我打算按《圣经》上说的去做。”

“但是在有的情况下,你这样做会给公众带来很大的危害——”

“服从上帝永远不会给公众带来危害,我知道这不会。从各方面来看,按上帝的旨意去做总是最安全的。”

“喂,听我说,玛丽,我可以用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来说明——”

“哦,没用的,约翰!你可以说一晚上,但是你说服不了我。我问你,约翰,仅仅因为他是个逃奴,你就会把一个浑身颤抖、饥饿难当的可怜人儿从你家门口赶走,对吗?你会吗?说呀!”

唉,如果要说实话,我们这位参议员的不幸之处就在于他天性特别仁慈随和,把身处困境的人赶走从来就不是他的长处。更糟糕的是,在他与妻子争论的紧要关头,妻子洞悉了他的这一弱点,当然就向他这处软肋发动了进攻。于是他使出了专为应付这种场合而常用的缓兵之计,“嗯哼”一声,又连咳了好几次,然后掏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拭眼镜。伯德太太见对方已无法捍卫自己的领地,便毫不留情,继续穷追猛打。

“我倒想看看你做不做得出来,约翰——我真想看看!比方说,在暴风雪中把一个女人赶出门,或者把她抓起来投进监狱,你会吗?干这种事你大概很拿手吧!”

“当然,这的确会是个令人十分痛苦的职责。”伯德先生用温和的语气说。

“职责?约翰!不要用这个词!你知道这不是职责——这不可能是职责!人们如果不想让自己的奴隶逃跑,就应该善待他们——这是我的信条。如果我有奴隶的话——但愿永远不会有这种事——我倒要冒险试一试,看他们是不是想从我这儿或是从你这儿逃走,约翰,我可以肯定,人在快乐时肯定不会逃走;如果他们真要逃跑,可怜的人,说明他们已经受够了饥寒和恐惧的折磨,哪里再受得了到处的敌视。不管什么法令不法令,我是绝不会为难他们的。愿上帝帮助我!”

“玛丽,玛丽!亲爱的,让我再跟你解释解释。”

“我讨厌说教,约翰,尤其是在这样的事情上说道理。你们搞政治的人惯于在简单明了的事上绕来绕去兜圈子,实际上,在执行中你们自己也不相信。我对你很了解,约翰,你跟我一样,你也不认为这事是对的,你也跟我一样不会这样去做。”

正在这紧要关头,黑人杂役老卡德乔把头探进来,希望“太太到厨房来一下”,于是我们的参议员稍稍松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地目送着妻子娇小的身影走出了房门,然后坐在扶手椅上,开始看报纸。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妻子在门口急切地叫他:“约翰!约翰!我希望你来一下。”

他放下报纸,走进厨房,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躺在两张椅子上,衣服已经撕破,上面结着冰,一只鞋不见了,一只袜子已经弄掉,脚划破了,正流着血;她已经完全昏过去了。她的脸上带着那个被蔑视种族的印记,可谁也不能不被她那悲凄哀婉的美所打动——这张脸如石雕一般棱角分明,冰冷、凝固,如死神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默默地站在那儿。妻子和家里唯一的黑人女仆黛娜老大妈正忙着帮她恢复知觉,而老卡德乔则把一个小男孩儿抱在膝上,忙着脱下他的鞋袜,搓着他两只冰冷的小脚。

“唉,这孩子真可怜!”老黛娜十分同情地说,“看样子是热气让她昏过去的。她进来的时候还有些精神,问能不能在这儿暖和一下。我正问她是打哪儿来的,她突然昏倒在地。我猜她以前没做过多少重活,从她的手可以看出来。”

“可怜的人!”伯德太太十分同情地说。这时女人慢慢睁开了那双大大的黑眼睛,茫然地看着她。突然她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一下子跳起来说:“啊,我的哈利!他们把他抓走了吗?”

听到这话,孩子从老卡德乔的膝上跳下来,跑到她身旁举起两只胳膊。“啊,他在这儿!他在这儿!”她大声说。

“啊,太太!”她情绪激动地对伯德太太说,“求求你,救救我们吧!不要让他们抓到他!”

“在这儿没人会伤害你,可怜的女人。”伯德太太安慰她说,“你们很安全,别害怕。”

“上帝保佑你!”女人说着用手捂着脸抽泣起来。小男孩见她哭,便使劲儿往她怀里钻。

经过女性温柔的劝慰和照料——在这方面没人比伯德太太更擅长了——那个可怜的女人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大家在火炉旁的高背长椅上给她搭了临时的床铺,不久之后她便沉沉地睡着了。孩子看起来也很疲倦,躺在她怀里睡熟了。任何人出于好心想把孩子从她身边抱开,她都执意不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胳膊仍然紧紧地搂着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伯德夫妇已经回到客厅,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有再提先前的谈话。伯德太太忙着织毛衣,伯德先生则假装看报。

“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伯德先生终于放下报纸说道。

“等她醒来感觉精神好一点儿,我们就会知道的。”伯德太太说。

“我说啊,太太!”伯德先生对着报纸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说。

“哦,亲爱的?”

“能不能把你的衣服放大一点儿或者改一改啦什么的,看起来她比你身材高大不少呢。”

伯德太太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微笑,她回答道:“我们看看再说吧。”

又沉默了一会儿,伯德先生突然又说:“我说啊,太太!”

“嗳,又有什么事?”

“嘿,有一件毛葛披风,你特意留着给我午睡时盖的,不如把这送给她——她需要衣服。”

这时黛娜探进头来说那女人醒了,想见太太。

伯德夫妇走进厨房,两个年龄最大的男孩儿跟在后面,其余更小的孩子们已经被安顿去睡觉了。

女人现在正坐在靠炉边的长椅上,脸上带着平静而悲伤的表情,目光定定地看着炉火,与刚才的激动狂热已截然不同。

“你要见我吗?”伯德太太语调温柔地说,“希望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可怜的女人!”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颤抖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抬起一双黑眼睛,以凄楚哀求的神情看着她。小个子女人不禁热泪盈眶。

“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这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可怜的女人!告诉我你从哪里来,想要些什么。”她说。

“我从肯塔基州来的。”女人说。

“什么时候?”伯德先生接着问道。

“今天晚上。”

“你是怎么过来的?”

“从冰上过来的。”

“从冰上过来的!”在场的人一齐说道。

“是的,”女人缓慢地说,“上帝保佑着我从冰上过来了。因为他们在后面追我——紧紧地跟在后面——没有别的路可走!”

“天哪,太太,”卡德乔说,“冰都碎成一大块一大块的了,在河里漂来撞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情绪激动地说,“但是我过来了!我根本没想到我会成功——没想到我竟能过来。当然我也不在乎了!如果过不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上帝帮助了我,人不在危急中尝试,就不会知道上帝会给他(她)多大的帮助。”女人的眼睛闪亮。

“你是个奴隶吗?”伯德先生问。

“是的,先生,我是肯塔基一户人家的奴隶。”

“主人对你严酷吗?”

“不,先生,他是个好主人。”

“那是你的女主人对你不好吗?”

“不,先生——不!我的女主人一直对我很好。”

“那是什么原因让你宁愿经受这么多危险也要从这么好的人家逃出来呢?”

女人抬起头,用敏锐的目光看了伯德太太一眼,马上发现伯德太太身着丧服。

“太太,”她突然说,“你曾经失去过孩子吗?”

这问题问得出其不意,它刺痛了一个仍未愈合的伤口,因为就在一个月前,这家人才安葬了一个心爱的孩子。

伯德先生转过身子走到窗前,伯德太太忍不住失声。但是等平静下来之后,她说:“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那你会更加同情我。我已经连续失去两个孩子了——现在我离开了,他们还葬在那儿——我只剩下这一个了。没有哪天晚上我不和他一起睡,他是我的一切。无论白天和黑夜他都是我的安慰和骄傲。可是,太太,他们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把他卖掉——卖到南方去。太太,让他孤苦伶仃一个人——一个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妈妈的孩子——去南方,我实在难以接受,太太。我知道要是他们的计划得逞,我一定活不成了。当我得知契约签了字、他已被卖掉时,我带着他连夜逃了出来。他们在后面追我——买了他的那个人,还有老爷家的几个人——他们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我一下子跳到了冰块上,我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把我拉上了岸。”

女人没有呜咽,也没有哭泣,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周围的每个人都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表示了对她的深切同情。

两个小男孩儿一个劲儿地在自己的口袋里找手帕,可是做妈妈的知道在那儿是找不到手帕的,于是他们便伤心地一头扑进妈妈衣裙的下摆里,在那儿一边尽情地哭,一边擦着眼泪鼻涕。伯德太太的脸差不多全埋在手帕里了。老黛娜的眼泪顺着诚实的黑脸往下流,她用与她在野营布道会上一样的热忱喊道:“上帝怜悯我们吧!”而老卡德乔用袖口使劲儿地擦着眼睛,脸上现出各种十分复杂的表情,偶尔用同样的声调十分热忱地响应黛娜的祈祷。我们的参议员是个政治家,当然不能期望他像一般的凡夫俗子那样哭泣,因此他背对大家看着窗外,似乎正一个劲儿地清嗓子,擦眼镜,偶尔还擤鼻涕。如果当时有人有这份心思仔细观察的话,参议员的样子很有可能要引起别人的猜疑。

“那你怎么对我说你有个好主人呢?”他使劲儿地咽下了哽在嗓子眼的什么东西,突然转身大声问女人。

“因为他确实是个好主人,不管怎样我都这样说——我的女主人心肠也很好,但是他们没办法。他们欠了钱,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有个人把他们攥在手心里,他们只好按他的意愿办。我听了他们的谈话,听见主人告诉女主人这件事,女主人一个劲儿地为我求情,但老爷说他无能为力,契约已经签了字,然后我才带孩子离家出逃。我知道如果他们办成了这事,我就没法再活下去,因为这孩子是我的一切。”

“你没有丈夫吗?”

“我有,但是他属于另一个主人。他的主人对他非常残酷,很少让他来见我。而且,他的主人对我们越来越狠了,还威胁说要把他卖到南方去——看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女人是用平静的语气说这番话的,一个粗心的旁观者可能因此会认为她感情冷漠,但是在她那乌黑的大眼睛里有一种平静、深埋的痛苦,表明情况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你打算到哪儿去呢,可怜的女人?”伯德太太问。

“到加拿大去,要是我知道它在哪儿就好了。加拿大很远吗?”说着她抬起头,用淳朴和信任的神态看着伯德太太的脸。

“可怜的人儿!”伯德太太情不自禁地说。

“离这儿很遥远吧?我猜。”女人急切地问。

“比你想象的还要远得多,可怜的孩子!”伯德太太说,“但我们会想办法帮你。喂,黛娜,在你房间紧靠厨房的地方给她搭张床吧,我来想想明天早晨能为她做些什么。在此期间别害怕,可怜的女人。相信上帝吧,他会保护你的。”

伯德太太和丈夫又回到客厅。她坐进炉前自己的小摇椅里,边思索边来回摇动着椅子。伯德先生在房间里大步踱来踱去,嘴里自言自语地抱怨道:“呸!唉!这事可真够麻烦的了!”最后他大步走到妻子跟前,说道:

“我说,我亲爱的妻子,她必须今晚离开这儿。那家伙明天一大早就会追踪而至。如果只有那一个女人,她还可以悄悄待在这儿躲过风头,可是那小家伙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待着,你就是派一队人看着他都不行,这我敢担保,他会把脑袋从哪扇窗户或大门伸出去,这样,一切就都会暴露。在这当口,要是在我们家把他们母子二人都搜出来的话,那可就够我受的了!不行,他们今晚必须走。”

“今晚!这怎么可能呢?让他们到哪里去?”

“嗯,我很清楚该到哪里去。”参议员说着就开始穿靴子,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腿刚穿进去一半又停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似乎深深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事真是困难至极,麻烦透顶!”他说着终于又开始拽靴带,“确实是这样!”一只靴子差不多穿好之后,参议员手里拿着另一只坐在那儿,看着地毯上的图案出神,“不过我看非得这么办了——该死!”他急忙穿上另一只靴子,看着窗外。

小巧的伯德太太是个谨慎的人——她一生中从没说过“我早就这样跟你说过”之类的话,在目前的情况下,虽然她很清楚丈夫在想些什么,但是她很明智地克制着,不去干涉他的思路,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一副等待君王下达旨意的样子——准备洗耳恭听丈夫宣布他的想法。

“你看,”他说,“我有个老主顾,名叫范·特伦普,是从肯塔基过来的,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奴隶都解放了。他在距小河上游十几公里的那片树林后面买了一栋房屋,除非有事,一般人是不会上那儿去的,而且这也不是个匆忙中就能找到的地方。她在那儿是安全的,但麻烦的是,除了我,今晚没人能驾车到那儿去。”

“怎么没有?卡德乔是个很好的驾车手呀。”

“是啊,是啊,不过情况是这样的:必须两次穿过小溪,第二次穿过的时候相当危险,除非有人像我这么熟悉。我已经骑马过了一百次了,知道该在哪儿拐弯,所以你看,没别的办法了。卡德乔必须在十二点钟左右悄悄套好车,我要送她过去。然后,为了遮人耳目,他必须继续往前走,把我送到前面一家小旅店,去乘三四点钟经过那儿到哥伦布市[1]去的公共马车。这样看起来好像我只是为了去小旅店搭乘公共马车。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办公了。但是我在想,做过这些事以后在那儿我会感到惭愧的。不过,见鬼去吧,我也没办法!”

“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你的心要比脑袋更值得称道,约翰,”妻子说着把她白皙的小手放在丈夫的手上,“我对你的了解胜过你对自己的了解,否则我怎么会爱你呢?”小妇人的眼中闪烁着泪花,显得十分美丽。这使参议员觉得,他一定聪明绝顶,否则,他怎能赢得这么美丽的女人如此炽热的倾慕呢,所以,除了出去吩咐仆人认真套车,他还能怎样呢。不过,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来,犹犹豫豫地说:“玛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那个抽屉里装满了——可怜的小亨利的——东西。”说完他马上转身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妻子打开他们房间隔壁的一间小卧室,把手里的蜡烛放在一个柜子顶上,然后从一个小壁龛中拿出一把钥匙,若有所思地把它插进抽屉的锁孔里。突然,她又停了下来,两个男孩儿——孩子毕竟是孩子,刚才他们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站在那儿用意味深长的目光默默地看着妈妈。啊,正在读这本书的母亲,你家里可曾有过这样一个抽屉或者壁橱,打开它对你来说,就像打开一座小小的衣冠冢?啊!如果没有,那你真是太幸福了。

伯德太太慢慢地打开抽屉,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小上衣、一沓沓小围嘴、一排排小袜子,甚至还有脚趾处磨破的小鞋从纸包中露了出来。还有一架玩具马车、一只陀螺、一个皮球——这些都是流了多少眼泪、度过多少肝肠寸断的时刻才收集起来的纪念物啊!她在抽屉旁坐下来,头倚着支在抽屉上的胳膊,不禁悲泣起来,眼泪通过指缝落进抽屉。然后,她猛然抬起头,紧张而匆忙地挑选了几件最朴素、最实用的衣服,把它们打成一个小包。

“妈妈,”一个孩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问,“你要把这些东西都送人吗?”

“亲爱的孩子们,”她温柔而严肃地说,“如果我们亲爱的小亨利从天堂往下看的话,看见我们这样做他会很高兴的。我不会忍心把这些东西送给普通人——任何幸福的人,但是我要把它们送给一位比我更伤心、更痛苦的母亲。愿上帝通过这些衣服赐福给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些好心人,他们愿将自己的悲哀换成别人的快乐,他们用眼泪将埋葬于尘世的希望变成了种子,种子长成鲜花,化作香膏,为悲苦不幸的人医治创伤。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位纤弱的女人,她坐在灯旁,流着泪收拾着已逝世孩子的纪念品,为那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准备衣物。

过了一会儿,伯德太太又打开一个衣橱,从里面拿出一两件朴素实用的女式衣服,在缝纫台边坐下来,拿起针线、剪刀和顶针,按照丈夫的建议,平静地做起“放长”衣服的活儿来,一直忙到角落里的钟敲响十二点。这时,她听见门口响起车轮咔嚓咔嚓的轻微声响。

“玛丽,”丈夫手里拿着大衣走进门,“你必须马上叫醒她,我们要动身了。”

伯德太太连忙把她挑出来的几件衣服放进一只小箱子里,上了锁,让丈夫把它拿到车上,随后去叫醒那女人。很快,那女人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围着披肩,抱着孩子出现在门口——女人的穿戴都是伯德太太给她的。伯德先生催着她上了马车,伯德太太也紧跟着来到马车脚蹬旁。伊丽莎从车中探出身子,伸出手来——这只手与对方伸过来的手一样柔软美丽。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满含真诚地凝视着伯德太太的脸,似乎想说些什么。她的嘴唇翕动着,张了一两次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她的手指往上指了指,带着一种让人永远难忘的神情,往后倒在座位上,双手捂着脸。车门关上了,马车往前驶去。

对一位爱国的参议员来说,这该是多么令人尴尬的处境啊!就在上个星期,他还一直在敦促本州立法机构通过更加严厉的法令,惩治逃奴和他们的唆使者及窝藏包庇者呢!

说起那种为政治家们赢得不朽声誉的口才,我们这位好参议员在本州可谓数一数二,就连身在华盛顿的同行们也无人能与他相比!当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坐在参议员席上,嘲笑那些把少数悲惨逃奴的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人感情用事时,他是多么气度不凡、神采飞扬啊。

他为此力排众议,勇如雄狮,凡是听到他发言的人都感到“心悦诚服”。但那时,他对逃奴的理解,仅仅是拼出“逃奴”这个单词的那几个字母而已,或者至多是从小报图画中得到的印象:一个拄着棍子、背着包袱的男人,下面写着“我家在逃的黑奴”一行字。至于真实存在的悲惨——乞求的眼神,虚弱颤抖的双手,无助的痛苦,绝望的呼吁——他从未亲身接触过。他从未想到过,一个逃亡的奴隶可能会是一个不幸的母亲、一个无助的孩子——就像现在这个戴着他死去儿子的帽子的孩子。所以,因为我们可怜的参议员并非铁石心肠——他是个人,而且是个品格十分高尚的人,正如大家看到的——所以他的爱国心正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你们也不必为他的窘境而幸灾乐祸,南方各州的好兄弟们,因为我们也略有所知,在相似的情况下,你们有许多人不会比他做得更高明。我们有理由相信,就像在密西西比州一样,在肯塔基州也有很多心地高尚、胸怀宽广的人,他们见到别人遭受苦难,绝不会无动于衷。啊,善良的兄弟啊!有些事,如果你处在我们的位置上,连你们自己勇敢高尚的心灵都不允许你们去做,但却期待我们去做,这难道公平吗?

不管怎么说吧,如果我们的参议员是政治上的罪人,那这一夜他受的苦也能让他赎罪了。很长时间以来,这个地区一直阴雨连绵,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俄亥俄州松软肥沃的土质最适宜制造烂泥了,而且,这条路还是俄亥俄州旧时的横木车道。

“那么请问,那是什么样的路呢?”来自东部的旅行者问。在他们的脑海里,车道一直和平坦、速度等词联系在一起,还不能理解横木车道的意思。

那么,天真烂漫的东部朋友们啊,请了解一下蒙昧的西部地区吧。你们应该知道,在西部地区,烂泥深不可测,道路是用粗大的圆木一根挨一根横铺而成的,然后在铺好的木头上盖一层土、草皮或者随便什么别的能弄到的东西,于是满心欢喜的当地人就把它叫作大路,马上试着在上面走马行车了。时间长了,雨水冲走了上面所有的草皮和草,圆木也冲得东一根西一根,七上八下,杂乱无章,中间有很多烂泥深坑和车辙。

我们的参议员正是在这样的路上磕磕绊绊往前走的,同时进行着道德问题的思考。可以想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思考不得不经常被打断。马车行进的情况大致如下:嘣!嘣!嘣!咣当!一下子陷进烂泥里!参议员、女人和孩子冷不防被颠得完全换了位置,东倒西歪地撞在关着的车窗上。马车深深地陷进泥里,只听见卡德乔在车外拼命吆喝那几匹马。经过许多次徒劳无益的又拉又扯之后,正当参议员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马车突然一蹦,出了泥坑,可是两只前轮又陷进了另一个泥坑里,参议员、女人和孩子又全跌在前排座位上乱成一团。参议员的帽子一下子扣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上,弄得十分不雅。他以为这下子完了。孩子哭了,车厢外的卡德乔对着马大声吆喝,在皮鞭啪啪的不断抽打下,马儿使劲儿地又踢又挣又拉。接着,马车又猛地往上一蹦,弹了出来,可后轮又一下子陷了进去,参议员、女人和孩子再次被抛到后座上。参议员的胳膊肘碰到了女人的帽子,而她的两只脚却插进了混乱中从他头上飞落的帽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泥潭”总算过去了,马匹停下来喘着粗气,参议员找到了帽子,女人把自己的帽子理好,把孩子哄安静下来。然后,他们又振作精神,面对路途中将会遇到的新障碍。

有一段时间只有连续不断的嘣嘣撞击,还掺和着左右颠簸和上下震荡,他们开始庆幸自己的处境还不算太差。然而,突然一个往前猛冲,颠得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旋即又跌落到座位上,这时车停住不动了。车厢外忙乱了好一阵子之后,卡德乔出现在车门口。

“先生,这地方糟糕透顶,实在没法把车弄出来,我想我们得去弄一些横木来。”

参议员绝望地下了车,小心翼翼地寻找坚实一点、可以落脚的地方。他的一只脚一下子深深陷到泥坑里。他用劲儿想把脚拔出来,但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在烂泥里。卡德乔把他拽了出来,但他的模样实在是有些狼狈不堪。

出于对读者诸君身子骨的同情,我们就此打住不再多说。那些曾把午夜时光消磨在拆栅栏、以便把马车从泥坑里撬出来的西部旅行者们,定会对我们这位倒运的英雄满怀深深的敬意和极度的同情。我们求他们默默为他洒一滴同情的泪水,然后继续前行。

当溅满污泥、到处滴水的马车终于驶过小溪,在一栋宽敞的农舍门前停下来时,已是后半夜了。

费了很大的劲儿,他们才好不容易把屋里的人叫醒,但不管怎么说,令人尊敬的主人终于出现了,打开了门。他身材高大,净高超过一米八五,就像毛发直立的奥森[2]。他身穿一件红色法兰绒短猎装,一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蓬乱不堪,胡子已有好几天没刮过,这副尊容我们起码可以说——不那么迷人吧。他举着蜡烛站了好一会儿,眨着眼睛,用阴沉而困惑的神情打量着我们的夜行客,表情煞是可笑。为了让他完全明白这件事,我们的参议员颇费了一番工夫。现在趁参议员正详细向他解释的时候,我们向读者诸君对他稍做介绍。

正直的约翰·范·特伦普老先生曾在肯塔基州拥有大片土地和众多奴隶,虽然他的外表像披了一张熊皮,但天生心胸宽广,诚实公正,是个高尚正直的人,这与他魁梧的身材十分相称。多年来,他亲历了这个对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同样有害的制度的倒行逆施,一直难以压抑自己忧虑不安的心情。终于有一天,义愤在他宽阔的胸怀中升腾,他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了。于是,他从桌子里拿出钱包,到俄亥俄州买下了一块土地——有那个县四分之一那么大的肥沃的土地,给他所有的奴隶——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发放了自由证书,并用大篷马车拉着他们和行李到那儿安家落户。然后,正直的约翰来到小溪上游,在一个舒适僻静的农场平静地安顿下来,问心无愧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并一直沉浸在各种沉思和想象中。

“你就是那个庇护逃奴的人吗?你愿意收留一个遭奴隶贩子追捕的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吗?”参议员直截了当地问

“我愿意。”正直的约翰加重了语气。

“我就料到你会的。”参议员说。

“如果有人来,”这位好心人说着挺直了自己高大强健的身躯,“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呢。我还有七个儿子,个个都身高一米八多,他们会对付他们的。我们向他们‘致敬’,”约翰说,“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来都行——对我们来说没什么两样。”约翰说着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堆在头上的一堆乱蓬蓬的头发,爆发出一阵大笑。

伊丽莎拖着疲惫的身子,抱着熟睡的孩子,心力交瘁地走到门口。这粗汉举起蜡烛照着她的脸,同情地嘟囔了几声,打开了一间小卧室的门——这卧室紧挨着他们现在正站在里面的大厨房——示意伊丽莎进去。他取下一支蜡烛,点燃后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对伊丽莎说道: “喂,我说啊,姑娘,不管谁到这儿来,你一点儿都不用害怕。任何事我都能对付。”说着他指着壁炉台上方挂着的两三把漂亮的来复枪,“大多数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谁要是违背我的意愿把人从我家里弄走,是没有好下场的。所以你现在就安心睡吧,就像在妈妈的摇篮里一样安稳。”说着他带上了门。

“嘿,这真是个美貌出众的女人。”他对参议员说,“唉,有时漂亮的女人更有理由逃跑,如果她们重感情的话。正派的女人就该这样,这些我很清楚。”

参议员简单地说了一下伊丽莎的情况。

“啊!噢!呀!嘿,真想不到!”这位好心人同情地说,“当然!那当然!这是人的天性嘛,可怜的人儿!就像一只被追猎的小鹿——她被追猎仅仅是因为有常人的感情,做了一个母亲出自天性都会做的事情!你听我说,这样的事特别让我忍不住要骂人。”正直的约翰一边说,一边用粗大的长有斑点的黄色手背擦了擦眼睛,“你听我说,陌生人,多年来我一直没有信基督教,因为我们这一带的牧师过去在布道时总说《圣经》赞成这些拆散家庭的做法——他们会希腊文和希伯来文,我辩不过他们——所以我反对他们,连同《圣经》以及其他的一切都反对。后来我遇见一位牧师,他的希腊语什么的跟他们不相上下,而他说的与他们说的完全相反,这时我才信了上帝,入了基督教——这是事实。”约翰说。这当儿,他早已打开了一瓶鲜美的苹果酒,给客人斟上了。

“你最好就在这儿歇息,等天亮再走。”他热忱地说,“我来叫醒老婆子,马上给你把床铺好。”

“谢谢你,好朋友,”参议员说,“我必须走了,要赶去哥伦布市的夜班车。”

“啊!那好吧,如果你非得走的话,我来送你一程,给你指一条更好走的岔路去等车。你来时的那条路不好走,简直太糟了。”

约翰穿戴停当,手持一盏提灯,马上引着参议员的马车向他屋后山谷里的一条路走去。他们分手时,参议员把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放在约翰的手里。

“这是给她的。”他简洁地说。

“好,好。”约翰同样简洁地说。

两个人于是握手告别。

[1]哥伦布市为美国俄亥俄州首府。

[2]奥森是法国传奇故事《瓦伦丁和奥森》中的双胞胎兄弟之一,因从小被熊掳去哺乳,后长成野人,是一个外貌粗犷凶悍、胆大心细的英雄人物。


第八章 伊丽莎的逃亡之路第十章 财产起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