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的攀升——“改革开放”

字数:5039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环境里,1977年邓小平又一次在被打倒后复出,并开始描绘一个中国现代化的远景。

从官僚政治的意义上讲,邓小平当时的地位可谓十分不利。华国锋执掌着所有从毛泽东和周恩来承袭下来的关键职位:他是共产党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他又有毛泽东的明确支持(大家都知道毛泽东对华国锋说过“你办事,我放心”的话)。[9]邓小平在政界和军界的职务虽得以恢复,但凭他的正式官位怎么说还都是华国锋的部属。

他们在外交政策方面的观点比较接近,但两人对中国未来的看法则相去甚远。我1979年4月访问北京时,曾分别与这两位领导人会见。两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经济改革想法。中国领导人在思想体系和实践方面的分歧如此明确,我还是唯一一次碰到。华国锋叙述了如何用传统苏联式方法来刺激生产的经济方案,处处根据五年计划,侧重重工业,以人民公社为基础,通过农业机械化和化肥的使用来改善农业生产。

邓小平则拒绝这些条条框框。他说必须让老百姓关注自己的生产;消费品应优先于重工业;中国农民的才智必须得到解放;共产党需要少管一些,政府必须将权力下放。我们的谈话在宴会席上还在继续,会场摆了好几张圆桌,我被安排坐在邓小平的旁边。在晚宴性质的谈话中,我提到了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之间的平衡问题。邓小平强调,像中国这样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地区差别极大的国家,权力下放十分重要。但他说这还不是最大的挑战;中国必须引进现代技术,还将送几万名学生出国留学(“西方教育没什么好怕的”),“文化大革命”的危害将永远结束。邓小平并没有提高嗓门,但这时邻桌却都鸦雀无声。其他在场的中国人都挨着椅子边坐着,真诚专注地倾听着这位老人勾画他们的未来远景。“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做对,”邓小平说,“我们已经错了太多次了。”不久,华国锋即从领导班子淡出。以后十年,邓小平就将他1979年宴会上的话付诸行动。

邓小平之所以得势,是因为他几十年来在党内,特别是在人民解放军内部建立了关系,政治方法又比华国锋高明得多。他是位历经数十年党内斗争的老将,知道如何利用意识形态争论为政治目的服务。邓小平在这段时期的讲话可谓意识形态灵活运用和政治态度模棱两可的典范。他的主要手法是把 “实事求是”和“理论联系实际”提升到“毛泽东思想基本原则”的高度,而这个提法在毛泽东在世时并不广为人知。

与每一位进行权力角逐的中国人一样,邓小平也小心谨慎地把自己的想法用毛泽东的话加以包装,大量引用毛泽东的讲话(有时还巧妙地断章取义)。起码自1960年中期以后,毛泽东对具体的国内问题就没有作过特别的强调;一般来说,他的主张应该是意识形态挂帅,认为意识形态可以凌驾于实践经验之上。利用毛泽东正统思想理论中的只言片语,邓小平放弃了毛泽东的继续革命论。照邓小平的说法,毛泽东是位实用主义者:

同志们请想一想,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和实践相结合,这是不是毛泽东思想的根本观点呢?这种根本观点有没有过时,会不会过时呢?如果反对实事求是,反对从实际出发,反对理论和实践相结合,那还说得上什么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呢?那会把我们引导到什么地方去呢?[10]

借维护正统毛泽东思想之名,邓小平批判了华国锋的 “两个凡是”,因为它意味着毛泽东是不会犯错的,而这一点连伟大舵手本人都从来没说过。(但另一方面,毛泽东会犯错这一点在毛泽东生前也极少有人提。)邓小平引用了毛泽东对斯大林的评价——七分正确三分错误——言外之意就是毛泽东自己也应当三七开(这很快就成了党的官方政策,直至如今)。他同时还指责毛泽东的指定接班人华国锋生搬硬套,篡改了毛泽东的思想:

“两个凡是”不行。按照“两个凡是”,就说不通为我平反的问题,也说不通肯定1976年广大群众在天安门广场的活动“合乎情理”的问题。把毛泽东同志在这个问题上讲的移到另外的问题上……这样做,不行嘛!毛泽东同志自己多次说过……一个人能够“三七开”就很好了,很不错了,我死了,如果后人能够给我以“三七开”的估计,我就很高兴、很满意了。[11]

换言之,没有一成不变的正统思想。中国的改革将以是否有效为基本依据。

邓小平日益急迫地强化他的基本论点。在1977年5月的一次讲话中,他说中国应该比日本19世纪大刀阔斧的现代化运动“干得好”。他又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来鼓励实质上的市场经济,邓小平说,“我们是无产阶级”,应该可以超越“日本新兴资产阶级”的现代化(这话让人感觉其实是在激励中国人的民族自豪感)。毛泽东用一个超现实的光辉未来来争取民众支持,邓小平则不然,他要老百姓为克服落后下大力气:

我们要实现现代化,关键是科学技术要能上去。发展科学技术,不抓教育不行。靠空讲不能实现现代化,必须有知识,有人才……现在看来,同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科学技术和教育整整落后了二十年。[12]

在邓小平巩固权力之时,这些原则就变成了中国努力成为世界大国的行动座右铭。毛泽东对增加中国的国际贸易或加强其经济的国际竞争力似乎兴趣不大。在毛泽东去世时,美国对华的总贸易额是3.36亿美元,尚略低于美国对洪都拉斯的贸易额,是美国对台贸易的1/10,而台湾地区人口只占全中国的1.6%。[13]

中国成为今日的经济超级大国应归功于邓小平,因为他履行了作为一个领导人的最终职责——让社会呈现了崭新面貌。社会依赖一般行为标准来运作,靠沿袭旧制来维持——但要有富有远见的领导才得以进步。这样的领导人知道该做什么,同时还有勇气看准就干。

与毛泽东不同,邓小平以另一种中国的传统治国——统治者拥有无形但又无处不见的无上权力。

许多文化,起码所有的西方文化,都凭借与被统治者一定的亲民关系来维系统治者的权威。所以,雅典、罗马以及多数西方多元国家才认为雄辩术是治国的资产。中国没有重视口才的一般传统(毛泽东可以说是个例外)。传统上,中国领导人的权威并不在乎雄辩术或与百姓的接触。依据中国的仕宦传统,为官者基本上不露面,全凭政绩服人。邓小平不居高位,拒不接受任何名誉荣衔,很少上电视,政治实践几乎全在幕后;他的执政作风不像帝王,倒像个士大夫。[14]

毛泽东治理国家靠的是中国人民的耐受力,他们要承受他的个人愿景带给他们的苦楚;邓小平则仰赖解放中国人民的创造力,实现他们自己理想的未来。毛泽东相信中国“人民群众”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纯粹凭借意志力和意识形态能克服一切障碍,推进经济发展;邓小平对中国的贫穷及其与发达世界在生活水平方面的巨大鸿沟直言不讳,他宣布“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中国需要获得外国技术、专长和资本来补救缺失。

邓小平的复出在1978年12月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得到了全面体现。全会提出了体现邓小平以后所有政策特点的口号——“改革开放”。中央委员会与毛泽东的正统思想决裂,同意了与周恩来四个现代化相呼应的务实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政策。在农业方面,再次允许发挥个人积极性。原来被定性为“反革命”的群众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得以平反,在朝鲜战争中担任司令员、后来因批评“大跃进”而被毛泽东清洗的元帅彭德怀沉冤终得昭雪。会议结束时,邓小平在讲话中提出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口号。在毛泽东对生活当中几乎所有问题都提供了解答长达十年之久以后,邓小平强调的则是需要放松意识形态禁锢,鼓励“独立思考”。[15]

邓小平用林彪暗指“四人帮”和毛泽东的某些方面,谴责搞“禁区”和“官僚主义”。需要以实际成绩取代意识形态正确性;太多人拣最容易的路走,结果因循守旧:

目前进行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实际上也是要不要解放思想的争论……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16]

独立、创造性的思考将是未来主要的行事准则:

在党内和人民群众中,肯动脑筋、肯想问题的人愈多,对我们的事业就愈有利。干革命、搞建设,都要有一批勇于思考、勇于探索、勇于创新的闯将。没有这样一大批闯将,我们就无法摆脱贫穷落后的状况,就无法赶上更谈不到超过国际先进水平。[17]

但与毛泽东正统思想的决裂也暴露了改革者的两难之处。革命者的两难在于多数革命是为了反对人们所认为的权力滥用;但是既有的义务破坏得越多,重建义务感需要花的力气就越大。所以,革命的结果常常是中央权力的增加——革命范围越大,越是如此。

而改革者的两难则与此相反——选择的范围越大,界线的划分就越困难。为了追求生产力,邓小平强调“独立思考”的重要性,并主张“全面”解放思想。但是,有人在思想解放后要求政治多元化怎么办?邓小平的远景需要“一批勇于思考、勇于探索、勇于创新的闯将”,但这一远景的前提是闯将只限探讨建立繁荣中国的具体道路,而不涉足对最终政治目标的探讨。邓小平对解放思想同时保持政治稳定是怎么设想的呢?他是否认为既然中国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只好冒险一试?还是按中国传统,他认为不会出现对政治稳定局面挑战的可能性,特别是在他正着力改善民生并让百姓比过去自由得多的时候?邓小平的经济自由化和民族振兴构想并不包括朝西方认同的多元民主方向有太大的移动。邓小平之所以设法维系一党执政,并不是因为他乐于享受权力带来的特权,而是因为他认为不这样国家就要乱。

邓小平不久即被迫面对这些问题。20世纪70年代,他曾鼓励个人对“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抒发不满。但当这一新言路的开放演化为多元主义的萌芽时,邓小平不得不在1979年详细讨论他对自由的性质及限度的理解:

最近一段时间内,在一些地方出现了少数人的闹事现象。有些坏分子不但不接受党和政府的负责人的引导、劝告、解释,并且提出种种在目前不可能实现的或者根本不合理的要求,煽动、诱骗一部分群众冲击党政机关,占领办公室,实行静坐绝食,阻断交通,严重破坏工作秩序、生产秩序和社会秩序。[18]

从邓小平罗列的情况来看,这些事件并非孤立或偶发事件。谈到竟然公开要求美国关怀中国人权的“中国人权小组”时,邓小平说:“这种公然要求外国人干涉中国内政的行为,是我们能够允许的吗?”[19]邓小平罗列的事件中还包括“上海民主讨论会”,邓小平说这个团体就是主张恢复资本主义。在邓小平看来,其中有些团体与台湾的国民党当局有秘密勾结,他们中间有的人要求到外国去政治避难。

这是令人吃惊地承认了存在政治挑战。邓小平对其范围的了解很清楚,至于如何应对则不那么清楚:

同这些人的斗争不是很简单的、短时间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们必须努力做好工作,把受他们蒙蔽的群众(其中许多是天真的青年)同这些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分离开来,要按照法律,对这些反革命分子、坏分子进行严肃的处理……

什么是中国人民今天所需要的民主呢?中国人民今天所需要的民主,只能是社会主义民主或称人民民主,而不是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的民主。[20]

虽然邓小平坚持以威权方式执政,但他还是放弃了个人崇拜,拒绝清洗他的前任华国锋(而是让华国锋逐步淡出),并开始有序地规划自己的接班人。邓小平在巩固政权后,也拒绝担任大多数党内正式要职。[21] 1982年他在北京与我会面时说:

邓小平:……我也差不多快过时了。

基辛格:这从阅读党代会的文件可看不出来。

邓小平:我现在是在顾问委员会挂名。

基辛格:我认为这是自信的表现。

……

邓小平:领导班子的老化使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好留下历史经验和教训……

基辛格: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

邓小平:我有好几顶帽子。我是政治局常委、顾问委员会主席,又是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主席。我想把它让给别人,我的头衔太多了……我的头衔太多。我要干得越少越好。同事们也希望我少干杂事,就为了让我活长一点儿。

邓小平打破了毛泽东的先例,没有自认是哪一方面的天才,反而谦称自己没有专长。他让下属去创新,只要行之有效就予以支持。言谈一贯率性直爽的他在1984年外国投资会议上就曾说:“在经济问题上,我是个外行,也讲了一些话,都是从政治角度讲的。比如说,中国的经济开放政策,这是我提出来的,但是如何搞开放,一些细节,一些需要考虑的具体问题,我就懂得不多了。”[22]

就在邓小平详细规划其国内远景时,他渐渐成了中国在世界上的代表人物。在1980年2月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五中全会上,华国锋的支持者或被降职或被解职,胡耀邦和赵紫阳进入了政治局常委。这一重大变动引起了不小的社会和政治影响。在19世纪中国自强运动的维新派失败一百年之后,邓小平开始让中国在改革的路上勇往直前,日后中国终于以其成就和悠久历史重现辉煌。

——XX——

[1] . 理查德·埃文斯,《邓小平与现代中国的缔造》(纽约:维京出版社,1993年),第186~187页。

[2] .“军队要整顿(1975年1月25日)”译文,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译,《邓小平文选(1975~1982)》,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1984年),第11~13页;及“当前钢铁工业必须解决的几个问题(1975年5月29日)”,第18~22页。

[3] .“全党讲大局,把国民经济搞上去:1975年3月5日”,同上,第14~17页。

[4] .“科研工作要走在前面:1975年9月26日”,http://web.peopledaily.com.cn/english/dengxp/vol2/text/b1080.html

[5] .“军队要整顿(1975年1月25日)”,《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3页。

[6] .“各方面都要整顿(1975年9月27日、10月4日)”,同上,第47页。

[7] . 转载邓小平所致“悼词”,《中国季刊》,第65期(1976年3月),第423页。

[8] .“‘两个凡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1977年5月24日)”,《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51页,该文脚注1(引述1977年2月19日提出这一原则的社论)。另参见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毛泽东的交班与毛泽东主义的结束(1969~1982)”,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编著《中国政治:毛泽东时代与邓小平时代》第2版(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12~313页。

[9] . 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毛泽东的交班与毛泽东主义的结束(1969~1982)”,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编著《中国政治:毛泽东时代与邓小平时代》第2版(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12页。

[10].“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的讲话(1978年6月2日)”,《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32页。

[11].“‘两个凡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1977年5月24日)”,同上,第51页。

[12].“尊重知识,尊重人才(1977年5月24日)”,同上,第53页。

[13]. 斯坦利·卡诺,“我们对中国的下一步棋”,《纽约时报》(1977年8月14日);史景迁,《寻找现代中国》(纽约:诺顿出版社,1999年),第632页。

[14]. 白鲁恂,“简介邓小平与中国的政治文化”,沈大伟编著《邓小平:一位中国政治家的画像》(牛津:克拉伦登出版社,2006年)。

[15].“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1978年12月13日)”,《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52页。

[16]. 同上,第154页。

[17]. 同上。

[18].“坚持四项基本原则(1979年3月30日)”,《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81页。

[19]. 同上,第181页。

[20]. 同上,第182~183页。

[21]. 邓小平担任副总理兼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主席之职至1983年。1981~1989年他任中央军委主席和顾问委员会主席。

[22]. 理查德·埃文斯,《邓小平与现代中国的缔造》,第256页。


领导人相继辞世与华国锋上任第十三章 “摸老虎屁股”:对越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