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访美和联盟的新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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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访美旨在庆祝两国关系正常化并开启共同战略。这一战略以《上海公报》为基础,主要针对苏联。

这也表现出中国外交的特殊技巧——造成别国支持的印象,而实际上有关国家并未同意,甚至并未接到要它们支持的要求。20年前台海危机时中方就采用了这种方法。1958年,毛泽东在赫鲁晓夫不愉快的北京之行三周后炮击金门马祖,造成莫斯科事先同意北京行动的印象,其实并非如此。艾森豪威尔甚至指控赫鲁晓夫帮助煽动危机。

邓小平采取同样的手法,在对越南作战前高调访问美国。两次中国都没有要求对方帮助自己即将进行的军事行动。1958年赫鲁晓夫显然不知道中国要动手,而且还因被迫面对核战争的风险而很不高兴;1979年邓小平到达美国后,通知华盛顿中国要出兵越南,但华盛顿并未明确表示支持,美国的作用仅限于分享情报和外交方面的协作。这两次北京都成功地使外界以为它的行动得到了一个超级大国的同意,从而吓阻另一个超级大国插手干预。由于这种微妙而又大胆的策略,苏联在1958年无法阻止中国攻击沿海岛屿;至于越南,苏联只能猜测邓小平访美期间达成了什么协议,而且会假设对它最不利的情况。

在这个意义上,邓小平访美是做给别人看的,目的在于恐吓苏联。邓小平在美国为期一周的访问既是外交峰会,又是商业访问,外加巡回政治演说,还有为对越作战进行心理战。他访问了华盛顿、亚特兰大、休斯敦和西雅图,所到之处的情景为毛泽东时代所无法想象。1月29日在白宫举行的国宴上,“红色中国”的领导人和可口可乐、百事可乐还有通用汽车的老总觥筹交错。在肯尼迪中心的晚会上,这位小个子副总理与哈林花式篮球队的队员们热烈握手。[31]在得克萨斯州西蒙顿的骑术表演和烧烤餐会上,他戴上宽边牛仔帽,乘坐马车,使周围的群众兴奋欣喜。

邓小平访美期间一直强调中国需要外国技术,需要发展经济。在他的要求下,他参观了美国的制造业和技术设施,包括佐治亚州哈波维尔的一家福特汽车组装厂、休斯敦的休斯工具公司(在那里他仔细观看海上开采石油用的钻头),还有西雅图郊外的波音工厂。邓小平到达休斯敦时,坦率地表示要“学习你们在石油工业和其他领域的先进经验”。[32]邓小平认为中美关系充满希望,声称他愿意“了解美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吸收所有对我们有益的东西”。[33]在休斯敦的约翰逊太空中心,他在航天飞机的飞行模拟器里流连不已。一位新闻记者报道了那时的情景:

在美访问的邓小平表示中国热切希望得到先进技术,他今天在这里爬进飞行模拟器的驾驶舱,亲身体验了驾驶美国最新的航天飞机从10万英尺高空降落到地面的情景。

中国第一副总理(邓小平)似乎为这种体验而着迷,模拟降落一次后又来第二次,最后离开模拟器时还恋恋不舍。[34]

较之清朝皇帝对马嘎尔尼带来的礼物和通商许诺的刻意漠然以对,或毛泽东毫不通融地坚持经济自给自足,邓小平的态度与他们简直有天壤之别。1月29日在与卡特总统的会见中,邓小平解释了中国四个现代化的政策,这个政策由周恩来在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中提出,旨在实现农业、工业、科技和国防的现代化。但与他此行的首要目的——建立美中事实上的联盟——比起来,这些都是次要问题。他总结道:

总统先生,您要我大致谈谈我们的战略。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我们需要长时间的和平环境。苏联终究要发动战争。如果我们工作做得好,有可能推迟战争。中国希望把战争推迟22年。[35]

在这一前提下,我们不是建议成立正式联盟,而是各自根据自己的立场行事,协调行动,采取必要措施。这个目标是能够达到的。如果我们的努力没有结果,这个事就会变得越来越空。[36]

不组成联盟却作为盟国一起行动,这把现实主义发挥到了极致。如果所有领导人都具有足够的战略眼光、深思熟虑的话,他们都会达成同样的结论。结盟等于多此一举,战略分析的逻辑即足以促使有关国家向同一方向努力。

但姑且不论历史和地理上的分别,即便是处境类似的领导人也未必能得出同样的结论——尤其是压力当前的时候。分析取决于对事实的阐释;事实究竟如何言人人殊,至于事实具何意义就更是众说纷纭。因此,国家间才组成联盟——这一正式的关系形式尽可能地保护盟国的共同利益不受外部环境或国内压力的影响。联盟是权衡国家利益时需要额外考虑的因素。它还规定成员有法律义务在发生危机时守望相助。最后,联盟如若认真履责,可减少潜在敌人作出误判的危险,因而为外交政策注入一定的可判断性。

邓小平——以及大多数中国领导人——认为中美之间建立正式联盟没有必要,而且总的来说在推行外交政策时还会累赘碍事。他们愿意依靠相互之间的心照不宣。但是邓小平的最后那句话也暗含着警告。如果不能确定或执行共同利益的话,两国关系就会变“空”,变枯萎,而中国就可能重拾毛泽东“三个世界”的理论——那仍是中国的官方政策——在两个超级大国间寻找平衡。

在邓小平看来,中美共同利益反映在建立非正式的全球安排,在亚洲通过政治/军事合作遏制苏联,如同北约在欧洲的目的一样。与北约相比,这一安排并无严格的组织结构,基本上以中美双边政治关系为基础。它的地缘政治理念也与北约有所不同。北约主要是联合成员抵抗苏联实际发动的侵略,明确避免任何军事抢占的概念。为了避免外交对抗,北约的战略信条完全是防御性的。

邓小平的看法是要对苏联的整个外围施加压力,尤其是它新近扩张进入的地区,像东南亚,甚至是非洲,以挫败苏联的计划——尤其是在东南亚。

邓小平警告说,苏联决不会受协议的束缚,它只懂得实力对抗的语言。据说古罗马政治家大加图在每次讲话结尾时都要发出战斗号召“Carthago delenda est”(“必须消灭迦太基”),邓小平也有他自己的号召:必须抵抗苏联。他在所有讲话中都以各种方式警告说苏联一贯的本性是“见缝就钻”。[37]他对卡特总统说:“苏联在哪里伸手,我们就要在哪里把它砍掉。”[38]

邓小平分析了战略形势,告诉白宫中国准备同越南打仗,因为它认为越南不会止步于柬埔寨。“所谓的印度支那联邦会有不止三个国家,”邓小平警告说,“它一直是胡志明的梦想。现在的三个国家只是第一步,然后也会把泰国包括进去。”[39]他宣称,中国有义务采取行动,不能坐等事态发展;出了事就太晚了。

邓小平告诉卡特,他考虑到了“最坏的可能”——苏联大规模干预,苏联和越南新签署的防御条约似乎是这样要求的。确实,报告显示北京从北方边境地区撤退了30万平民,并命令中苏边境线上的部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40]但是邓小平对卡特说,北京认为如果打一场有限的战争,速战速决,莫斯科就来不及作“大反应”;而且时值冬季,苏联对中国北方发动全面攻击也比较困难。邓小平说,中国“不害怕”,但需要华盛顿“道义上的支持”[41],意思是需要美国把意图表现得足够模糊,使苏联不敢轻举妄动。

战争结束一个月后,华国锋对我解释了战前的精心战略分析:

我们也考虑到了苏联反应的可能性。第一是对我们进行大规模攻击。我们认为这个可能性比较小。他们在边境上有100万大军,但是要对中国进行大规模攻击还不够。如果他们从欧洲调回一些部队,那需要时间,而且他们就得担心欧洲。他们知道和中国作战是大事,短时间内完不了。

邓小平给卡特出了个难题——是原则上的难题,也是公开态度上的难题。在原则上,卡特不赞同先发制人的战略,尤其是涉及进入另一个主权国家进行军事行动。与此同时,他即使不完全同意,但也十分重视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关于越南占领柬埔寨的战略影响的意见,而这一意见与邓小平的意见不谋而合。卡特解决难题的办法是申明原则但留有随机应变的余地。温和的否定暗含着含糊的默许。他提出中国若出兵越南将失去道义上的有利地位——本来中国被公认是主张和平的国家,这么一来就可能受到“侵略”的指控:

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你们不仅会受到来自北面的军事威胁,而且还要面对国际态度的改变。现在公认中国是反侵略的和平国家。东盟国家和联合国都谴责了苏联、越南和古巴。我不需要知道你们计划采取什么惩罚行动,但它可能会造成暴力升级和世界态度的改变,从反对越南变为一定程度上支持越南。

我们很难鼓励暴力。我们可以给你们通报情报。据我们所知,最近没有苏军向你们边境移动的动作。

我的话只能说到这个地步。我们也和世界各国一起谴责了越南,但是出兵越南会造成不稳定,是非常严重的行为。[42]

拒绝支持暴力却又就苏军的动向提供情报,这给美国模棱两可的态度赋予了新的内涵。这可能意味着卡特不同意邓小平关于潜在的苏联威胁的意见;或者也可将其理解为鼓励中国出兵,因为这样就减少了中国对苏联可能干预的担心。

第二天,卡特和邓小平举行单独会晤,卡特把一份阐明美国立场的说明交给了邓小平(这份说明尚未公开)。布热津斯基后来说:“总统亲笔写了一封信给邓小平,信的基调是温和的,内容是严肃的。里面强调要力行克制,并总结了可能发生的不利的国际后果。我觉得这么做是合适的,因为我们不能正式和中国人联手。”[43]当然,非正式的联手则另当别论。

根据一份记载那次(只有一个翻译在场的)私下谈话的备忘录,邓小平坚持说战略考虑比卡特所说的世界舆论更重要。最要紧的是,中国决不能被看做软弱可欺:“中国必须教训一下越南。苏联有古巴、越南可用,以后阿富汗也会变成(苏联的)代理人。中国有这个实力。行动非常有限。如果越南以为中国软弱,形势会更加恶化。”[44]

1979年2月4日,邓小平离开美国。回程中他在围棋棋盘上布下了最后一颗棋子——路经东京停留。这是他6个月内第二次访日,目的是确保日本支持即将开始的军事行动,并进一步孤立苏联。邓小平对日本首相大平正芳重申中国的立场:越南侵略柬埔寨必须受到“惩罚”,并保证“为了捍卫长期的国际和平与稳定……(中国人民)将坚定地履行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必要的牺牲”。[45]

邓小平遍访缅甸、尼泊尔、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美国,再加上二访日本,达到了将中国融入世界、孤立越南的目的。后来他再也没离开过中国,晚年变得像传统的中国领导人一样,超脱于世,难以接近。


邓小平出访对越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