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的改革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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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所谓的“改革开放”不仅是经济上,而且也是精神上的壮举。先是稳定经济濒临崩溃的社会,然后采取共产党历史和中国历史上都绝无仅有的新办法来激励国家寻求前进的内在力量。

邓小平复职时,中国的经济几乎处于绝境。集体化组织的农业生产几乎无法满足中国巨大的人口需求,人均粮食消费量与毛泽东时代早期基本相同。据报道,一位中国领导人承认中国有1亿农民吃不饱,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美国1980年总人口的一半。[17]“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停课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1982年,中国34%的劳动力只有小学教育程度,28%被列为“文盲”或“半文盲”;只有0.87%的劳动力受过大学教育。[18]邓小平呼吁实现经济快速增长,但他面临的挑战是如何把教育低下、与世隔绝且大部分生活贫困的中国民众转变为生产率高、竞争力强,并在世界经济有时出现低潮时能够顶得住压力的劳动大军。

传统的手段和方法更加大了改革者的困难。邓小平坚持通过对外开放实现中国的现代化,这和19世纪后半叶维新派初次尝试却终告失败的努力同出一辙。旧时的障碍是中国人不肯放弃心目中关系到中国特殊地位的生活方式;现在的困难在于如何推翻社会主义国家此前通行的做法,同时又维护毛泽东时代以来赖以凝聚社会的哲学原则。

20世纪80年代初期,所有社会主义国家仍采用中央计划经济体制。它的弊病显而易见,但苦于找不到补救办法。在计划经济高度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奖励方法完全颠倒,被动守成有功,积极主动受罚。在中央计划经济中,商品和服务的分配由官僚机构决定。久而久之,行政法令确定的物价就脱离了和成本的联系,定价机制变成了为政治需要服务的手段。

事实证明,社会主义建设绕不过经济学的规律,真正的代价总要有人承担。实施中央计划经济和补贴物价带来的恶果是设施陈旧、缺乏创新和人浮于事——换言之,即经济停滞和人均收入下降。

另外,中央计划经济不注重产品质量或发明创造,几乎没有这方面的奖励措施。既然生产的所有产品都会被相关部门买去,质量就不在考虑之列。发明创造实际上遭到阻止,以免计划经济的大厦因此而失衡。

在没有市场帮助确定优先次序的情况下,计划者只能想当然地作出决定。结果,需要的货物没有生产,而生产出来的货物又不需要。

最重要的是,中央计划经济体制的国家不仅没能创造无阶级的社会,反而滋生了特权阶层。当货品靠分配不靠购买的时候,真正的好处在于职位带来的特权:干部有专供商店和医院,还能享受普通人得不到的教育机会。少数官员大权在握必然滋生腐败,工作、教育和大部分特权都要靠个人关系实现。事实证明,中央计划无法管理现代经济,但没有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不是采用中央计划经济体制的。

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就是为了克服体制固有的停滞。他和他的同事们推行市场经济,下放决策权,向外部世界开放——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变化。他们进行的这场革命靠的是发挥中国人民的聪明才智。中国人民有着天生的经济活力和企业家精神,只不过长期以来受到战争、意识形态的教条和对私人投资严厉打压的束缚。

改革中,邓小平的主要助手之一是胡耀邦。胡耀邦是长征时的“红小鬼”,受邓小平一手提拔,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和邓小平一起失势;邓小平官复原职后,把胡耀邦安排在共产党的高级职位上,最终担任共产党总书记。胡耀邦任职期间,在政治和经济问题上的立场相对开放,他以他直率的方式不断地挑战党和社会所能接受的极限。他是第一位且经常穿西装在公共场合露面的共产党领导人,而且还因提议中国人吃饭弃用筷子、改用刀叉而引发了一场争议。[19]

改革的另一个得力助手,赵紫阳于1980年就任总理,1987年1月担任共产党总书记。他在任四川省委书记时率先实行包产到户,大大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赢得了民心。他和胡耀邦一样,政治上不墨守成规,但是后来在1989年被中共中央解除了总书记的职务。

邓小平和他的同事们努力改革,首先是因为他们都反对“文化大革命”。中国所有的领导人在“文革”期间都遭到贬黜,许多人受过殴打虐待。中国领导人的谈话中经常提及“文革”的经历。1982年9月,我对中国进行私人访问,和邓小平谈话时就涉及了那个时期:

基辛格:我是1974年4月第一次见到您的,那时您来出席(联合国)第六次特别大会。后来我见毛泽东时您也在座,可您一句话也没说。

邓小平:后来1974年11月那次(在北京)咱们两个谈得最多,因为那时周总理生病,我负责国务院工作。1975年我负责党和政府工作,只干了一年就被打倒了。回顾这段历史时期真是很有意思,就是这样的挫折才让我们变得更聪明……从1979年到1981年,经验证明我们的政策是正确的。您三年半没来了,看到什么变化了吗?

基辛格:我上次来的时候——可能是我无知——感到高层有很多人反对顾问委员会主席(邓小平)……

邓小平:……国外的人常常猜测中国政治不稳定。看中国政治是不是稳定要看8亿中国人生活的地方是不是稳定。今天农民们最高兴了。城市也有一些变化,但不像农村变化那么大……(人们)对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更有信心,更加信任党和政府。这具有深远的意义。“文革”前党和政府的威信很高,但是威信在“文革”期间被破坏了。

改革没有过去的经验可资借鉴。1987年我再访中国的时候,赵紫阳跟我谈到了将于当年10月提交给党代会的计划。他强调说,中国正在经历把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相融合的复杂而漫长的过程:

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是如何合理地解释社会主义和市场力量的关系。报告会指出社会主义计划应利用而不是排除市场力量。自从(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以来,所有国家,包括资本主义国家,都对经济活动进行一定程度的政府干预。美国和韩国就是例子。政府进行管理或是通过计划或是通过市场;中国准备双管齐下。企业将充分利用市场力量,国家将通过宏观经济政策引导经济。有必要的话还会计划,但将来的计划管理只是手段之一,不会把它当做社会主义的本质。

邓小平实现这些目标采取的是渐进的办法。用中国的说法,领导层是“摸着石头过河”,看什么办法奏效,就把它作为制定路线的基础的一部分。毛泽东的继续革命实际上和乌托邦式的理想一起被扔在了一旁。中国领导人不会让意识形态束缚改革;他们要重新定义“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只要能给中国带来更大的繁荣,就是“中国特色”。

为促进这一进程,中国欢迎外国投资,办法之一是在沿海设立经济特区。特区里的企业在经营上有较大的灵活度,投资者享受特殊待遇。考虑到19世纪中国在沿海地区与“外国投资者”的不愉快经历——以及这一经历在中国历史上的显要作用——设立经济特区是相当大胆的举措。它也表现出中国愿意加入国际经济秩序,从而放弃几个世纪以来经济自给自足的理念,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史无前例的。到198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入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外国贷款开始流入中国。

其后,中国开始了有系统的权力下放。人民公社解散了,鼓励建立土地承包责任制,实际上等于包产到户。企业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分开——所有权仍然属于国家,经营权则基本上由管理人掌握。政府和管理人签订协议,职责分明,给管理人以很大的回旋空间。

这些改变带来的结果令人惊叹。从1978年经济改革开始到1984年,中国农民的收入翻了一番。在鼓励私人创业措施的推动下,私营部门在工业总产出中占了近50%,而过去经济几乎完全是由政府指令管理的。整个20世纪80年代期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年增长率一直在9%以上——直到本书成书之际,这一几乎没有间断的空前高速增长期还在继续。[20]

如此宏大的努力首先取决于负责推行改革的官员的素质。1982年我同邓小平谈话时谈到了这个问题。我问他干部年轻化进行得是否顺利,他作了回答。

邓小平:是的,可以这么说。可是还没有完,还得继续。农业问题还没有解决。要有耐心。两年前我们把赵紫阳总理和胡耀邦推上了第一线。可能您也注意到了中央委员会成员中有60%在60岁以下,还有不少40来岁的。

基辛格:我注意到了。

邓小平:这还不够,我们还得给老同志安排去处,所以我们才成立了中央顾问委员会。我毛遂自荐当中顾委的主席。这就是说我本人想慢慢辞去各种职务,只保留顾问的位子。

基辛格:我注意到有些人比主席年龄还大,却没有进中顾委。

邓小平:那是因为我们的党年纪很大了,需要把一些老人留在第一线。但是这个问题会慢慢解决的。

基辛格:我听说因为“文化大革命”,很多人没达到该有的教育水平就当了干部。这是个问题吗?能解决吗?

邓小平:能。我们选择领导干部的标准是:他们必须是革命者,必须年轻,受过良好教育,有工作能力。我说过,十二大不仅表现了新政策的继续,而且为新政策的继续提供了保证。人事安排也确保了政策的继续。

5年后,邓小平还在关心党的干部年轻化的问题。1987年9月,他提前向我透露了对10月即将举行的党代表大会的计划。83岁高龄的他依然精力充沛,面色晒得黑黑的,意态悠闲。他说他要为这次党代会取名为“改革和对外开放大会”。赵紫阳将取代胡耀邦担任共产党总书记的关键职务,这就需要选一位新总理。邓小平说,胡耀邦“犯了一些错误”——大约是对1986年的几场学生示威过于宽容——但还会留在政治局里(这是与过去不同之处,过去高级干部一旦被解除职务,就不能再参加政治生活)。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共产党的执行委员会)委员不得身兼二职,因而加速了最高层职位向下一代过渡。其他“老人”将退休。

邓小平解释说,他现在要从经济体制改革转向政治体制改革,这会比经济改革困难得多,因为“要涉及几百万人的利益”。党和政府的分工会发生变化,专业管理人员将接替党的书记的工作,许多党员得另找工作。

但是,区分决策和行政管理的界限在哪里?邓小平回答说意识形态问题归党管,具体操作的政策归管理人管。我请他举例说明时,他说与苏联改善关系就明显是意识形态问题。我和邓小平进行过多次谈话,但这个问题在谈话中很少出现。细想起来,我猜测邓小平提到这个过去无法想象的主意,也许就是表示中国正在考虑往回倾斜,扩大外交活动的空间。

邓小平提出的政治方面的建议在共产党历史上没有先例。他似乎是建议共产党维持对国家经济和政治结构的总的指导作用,但会逐渐减少先前对中国人生活各个方面巨细无遗的控制,中国人会得到宽广的个人发挥空间。邓小平坚持说,这些全面的改革将“按部就班”地进行。中国现在是稳定的,“为了发展必须继续保持稳定”。中国政府和人民“没有忘记‘文革’的混乱”,他们绝不会允许混乱重演。中国的改革是“史无前例的”,其间“犯些错误”是不可避免的。他说,绝大多数人民支持目前的改革,但是实现改革的成功需要“勇气”和“谨慎”。

事实证明,这些不是抽象的问题——很快,邓小平就要被迫面对他“按部就班”的改革方案必然带来的紧张。中国的经济迅猛增长,成千上万的学生被派往国外留学,人民的生活水平大为改善。当世界在为之惊叹的时候,一些重要的迹象表明中国内部正在涌动着新的潮流。

改革进程早期,计划的问题和市场的问题混杂在一起。让物价反映实际成本必然导致物价的上涨,至少在短期内是这样。物价改革使得老百姓纷纷取出储蓄去购买货物以防物价进一步上涨,从而造成囤积货物和通货膨胀加剧的恶性循环。

赵紫阳在1987年9月的一次会议上概述了国内生产总值50%要转而依靠市场力量来实现的计划。除了技术性的经济问题之外,这需要对指令性体制作出重大的改变。要像欧洲国家一样,更加注重对经济进行间接的控制,办法是控制货币供应以及采取干预手段预防通货膨胀。中国的许多中央机构因此必须取消,其他机构的职能需要重新确定。为推动这一进程,中央命令进行党员重新登记和精简机构。这牵涉到3 000万人,而且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员本身也面临职责更改的问题,因此,党员重新登记遇到了重重障碍。

经济改革的相对成功造成了一批人后来对改革心怀不满。一些干部的工作因改革受到威胁,他们对政府的忠诚度随之降低。

价格双轨制滋生了许多腐败和裙带关系的行为。向市场经济的转移实际上增加了腐败的机会,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是这样。两个经济部门共存——一个是正在收缩但依然十分庞大的国营部门,另一个是成长中的市场经济——造成了两套价格,于是道德败坏的官员和企业家就可以把商品在这两个部门之间调来调去以从中牟利。中国私营部门中的一部分利润无疑是通过普遍的贪污贿赂和裙带关系得来的。

裙带关系一直是注重家庭的中华文化特有的问题。在乱世,华人靠家庭支撑。在所有华人社会中,无论是中国大陆、台湾地区、香港地区还是新加坡,最终的依赖是家人,而决定家人是否可以分一杯羹的是家庭标准,与抽象的市场力量无关。

市场本身也造成人们的不满。假以时日,市场经济会使人民的生活普遍改善,但竞争的本质就是有人赢有人输。在市场经济早期,赢者常常会一夜暴富,输者则容易把自己的失意归咎于“制度”而不是自身的不足——他们经常是对的。

在公众层面上,经济改革提高了老百姓对生活水平和个人自由的预期,同时也造成了紧张和不平等,许多中国人认为这些问题只有通过更开放、更有民众参与的政治制度才能解决。中国领导层也因中国要走什么样的政治和意识形态道路而日益意见不合。戈尔巴乔夫在苏联改革的例子更使得中国领导层的辩论利害攸关。有人把戈尔巴乔夫的开放和改革视为危险的异端邪说,类似赫鲁晓夫扔掉了“斯大林这把刀子”;其他人,包括许多青年学生和年轻的党员干部,则认为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可以成为中国的榜样。

邓小平主持的经济改革改变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此同时,毛泽东时代铲除了的一些现象——收入不均、奇装异服和公开宣扬“奢侈品”——再次出现,传统的共产党干部因此而发牢骚说人民共和国正在像约翰?福斯特?杜勒斯曾经预见的那样,发生着可怕的“和平演变”。

虽然,中国官员和知识分子经常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为这场辩论确定框架,比如发动了一场大张旗鼓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运动,其实归根结底,分歧还得追溯到自19世纪以来一直困扰着中国人的问题:中国对外开放是实现它的历史宿命,还是在精神信仰上作出妥协?它应该向西方的社会和政治制度学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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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乔治·H·W·布什,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改变了的世界》(纽约:诺普夫书局,1998年),第93~94页。

[2]. 《对台湾关系法》,公法第96~98,§3.1。

[3].“美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两国政府联合公报(1982年8月17日)”,引自容安澜,《悬崖勒马:美国对台湾政策与美中关系》(华盛顿:亨利·L·史汀生中心,2003年),第243页。

[4]. 唐耐心,《海峡对谈:美台关系和与中国的危机》(剑桥:哈佛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1页。

[5]. 同上。

[6]. 同上,第148~150页。

[7]. 约翰·路易斯·加迪斯,《冷战新史》(纽约:企鹅出版公司,2005年),第213~214页,注43。

[8]. 胡耀邦,“全面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局面——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1982年9月1日”,《北京周报》(1982年9月13日),第29版。

[9]. 同上,第30~31页。

[10]. 同上。

[11]. 同上。

[12]. 查尔斯·希尔,“中国外交政策的转移:美国和苏联”(1984年4月21日),里根总统图书馆,90946(国家安全委员会亚洲事务司)。

[13]. 中央情报局情报处,“中国——苏联:三角关系中的策划”(1985年12月20日),里根总统图书馆,007–R。

[14]. 附录“里根总统致尼克松前总统的备忘录”,“里根总统关于尼克松前总统访华的备忘录(1982年9月25日)”,威廉·P·克拉克致总统备忘录,威廉·克拉克档案,第002号。

[15]. 乔治·P·舒尔茨,《动乱与胜利:我任国务卿的那些年》(纽约:查尔斯·斯克里布纳父子出版社,1993年),第382页。

[16].“罗纳德·里根1984年4月30日在上海复旦大学的演讲”,《美国总统公开文件》,第1卷(华盛顿:美国政府印刷局,1986年),第603~608页;“1984年4月27日在北京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谈话”,《美国总统公开文件》第1卷,第579~584页。

[17]. 唐纳德·扎戈里亚,“中国静悄悄的革命”,《外交》,1984年4月刊,第881页。

[18]. 史景迁,《追寻现代中国》(纽约:诺顿出版社,1999年),第654~655页。

[19]. 纪思道,“中国前共产党领导人胡耀邦逝世,终年73岁”,《纽约时报》(1989年4月16日),http://www.nytimes.com/1989/04/16/obituaries。

[20]. 克里斯多夫·马尔什,《空前的改革》(纽约:列克星敦出版社,2005年),第41页。


新均势:中国和两个超级大国第十五章 美国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