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 游牧人的问题
人怎么能是游牧人呢?传统的回答是:你只要是斯基泰人,那你就是,你就必须是游牧人。的确,传统认为,“游牧人”和“斯基泰人”这两个词是相当的:斯基泰人就是游牧人,游牧人就是斯基泰人。从斯基泰人的形象中,希腊人的共同知识就记住了这些特点,而这些特点又变成了“真正的”斯基泰人的形象,异国的情调就是这样形成的。当然,没有两个截然分开的时刻:先是一种形象,然后是第二种,完全覆盖了第一种。的确,自从有人第一次开口说出“斯基泰人”这个词的那一天起,异国情调就开始产生影响了。
当普罗米修斯向伊俄讲述他经历的漫长的痛苦时,他向她说到“游牧的斯基泰人”:“从这里出发,你先向初升的太阳的方向转,走过没有耕地的草原,一直走到游牧的斯基泰人的地方。他们住的房子是用柳条编成的,高高地安置在轮子很大的车上,他们肩上挎着射程很远的弓箭。你要避开他们……”[1]同样,作为食客的诗人,《鸟》的作者(在想让人送他一件大衣时)也引述品达的诗,而且提到“游牧的斯基泰人”:“在游牧的斯基泰人那里,在没有用梭子织成的布做衣服的斯基泰人那里,我要远离牧群而流浪(alâtai strátōn)。”[2]品达还提到“载在车上的房子”。斯特拉波指出[3],一般情况下,“凡是北方已知的部族,希腊古人(archaîoi)都用斯基泰人这样一个名字指称(荷马在作品中称之为游牧人)”。《苏达辞书》(Souda)的词条“游牧人”中也讲述了同样的故事,但对游牧人的定义是这样的:“Boskómenai agélai”(边走边吃草的牧群),“kaì éthnē skuthiká”(以及斯基泰部族的人)。[4]因此,斯基泰人的的确确是游牧人。
但是,对于希罗多德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说斯基泰人的确是游牧人,可是《历史》中的游牧人不是只有斯基泰人,好几个其他的民族也有着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些波斯人的部族(génea)是游牧人;有些印度的人种(éthnea)是游牧人;再往北,被西律斯攻打的马萨格泰人也是游牧人。在塔纳伊斯河的东边,与斯基泰人为邻的布丁人和安德洛法奇人是游牧人。在南边,利比亚人也是游牧人,他们在一片广大的地域内流动放牧,从埃及一直到特里多尼斯湖(Tritonis)。最后,希罗多德还提到过一次作为游牧部族的埃塞俄比亚人。[5]所有这些部族的共同点就是不种地、不播种、不住在房子里,在此基础之上,这些部族之间在“文化”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首先是食物上的差异:很多部族都是以奶制品为食的(利比亚人、马萨格泰人和斯基泰人),但并不是所有游牧部族都是这样;大部分都是吃熟食,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吃熟食(印度人和布丁人吃生食);大部分人都吃肉,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吃肉(某些印度人就是素食者,而且布丁人吃松针);安德洛法奇人是食人族,但是书中明确说这是一个例外,而且在希罗多德记录在案的所有北方部族中,安德洛法奇人的习俗最为野蛮(agriṓtata)。关于性方面的习俗差别也很大:有的部族有婚姻,有的没有;有些部族,比如印度人,“与人当众交媾”,像“牲畜一样”,其他的人在交媾时要单独躲在一旁。利比亚人埋葬死去的亲人,“和希腊人一样”;斯基泰人的埋葬方式不一样,但还是埋葬死去的亲人;印度人和马萨格泰人用老人献祭(húousi),而且趁机大吃一顿(kateuochéontai)[6],可他们都是游牧人……因此,虽然游牧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是人们各有各的生活规则;一旦提出没有农业这个根本性的区别之后,希罗多德笔下的游牧人并不都是一样的,从北向南,人们的行为也并非一成不变。另外,如果我们把斯基泰人和其他的游牧人放在一起来看,斯基泰人的游牧人特点就显得不那么突出了。的确,他们的生活方式当中采用的一些方法所包含的相异性(相对于希腊的生存方式来说的相异性)并不是很大:他们实行一夫一妻制,吃熟食,而且有祭祀。
斯基泰人是游牧人,他们和其他的游牧人一样只是游牧人,甚至并非永远是游牧人。我们还记得斯基泰人起源的第一种说法,斯基泰人自己的说法[7]:他们在那里接受了金制的物品(其中包括牛轭和犁),三兄弟当中最年轻的弟弟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去了。总而言之,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游牧人。当然,希罗多德最终并没有把这种说法揽在自己名下,甚至也没有记在故事的名下,故事讲的主要是王权的起源,而不是斯基泰人的起源。
至于第二个版本,也就是本都的希腊人讲述的版本,和前一个版本一样,主要也是与王国的起源有关,而不是斯基泰部族,叙述者也没有把这一版本记在自己的名下,但是与第一个版本不同的是,在这个版本中没有农业问题,也不牵涉斯基泰人的定居问题。文中只是说,斯基泰斯一个人成了整个领土的主人,他的两个兄长阿伽锡索斯和盖洛诺斯不得不离开。总起来看,这个由本都的希腊人打造的故事并不违背希腊人共同的知识,希腊人都认为,斯基泰人是游牧人。
另外,希罗多德还明确说——他说得十分明确——斯基泰人不仅是游牧人。这话是在他开始探索斯基泰王国,并统计生活在那里的部族的时候说的:“我们认为,我们将讲述我们听说的范围尽可能广阔的所有准确信息。”[8]因此,他是要把“听说”(akoḗ)来的所有信息都收集在一起,条件是要对这些信息进行准确的处理(atrekéōs)。从奥尔比亚出发[9],首先遇到的是卡利皮德斯人(Kallipides),卡利皮德斯人是“希腊斯基泰人”(Helléno-Sythes),然后再往上(húper),是阿拉综人(Alazons),这两个部族的人都“播种,并以小麦为食”(speírousi kaì sitéontai)。再往上,是“种地的斯基泰人”(arotres),他们播种小麦,但是并不以此为食。[10]这是第一群部族的人,再向东,过了波里斯泰内河之后,就是“种庄稼的斯基泰人”(geórgoí)。[11]从农业种植的角度来说,“arotres”和“geōrgoi”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区别也许是这样的:从事“arotres”的人播种,也耕地,但是从事“geōrgoi”的人只播种,不耕地;换句话说,他们不仅不吃面包,连小麦也不生产。叙述者的确说过,在潘迪卡佩斯河以远遇到的“斯基泰游牧人”,他们“什么庄稼也不种,也不耕地”(oúte ti speírontes oudèn oúte aroûntes),也就是说,这些人不吃面包,不生产小麦,而且根本就不懂任何形式的农业。
就这样,我们根据以上的统计划出了游牧生活的范围:游牧人的地盘(chṓrē)位于潘迪卡佩斯河和盖尔罗斯之间,也就是相当于步行14天的路程。在盖尔罗斯人之后,最后是“王家斯基泰人”:“他们是最高贵的(áristoi),也是人数最多的(pleîstoi)群体,他们把所有其他的斯基泰人都看成他们的奴隶。”他们如何生活呢?文中没有明确说,只说他们是王家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整个存在:他们就是权力。因此,从西向东,可以相继遇到四个斯基泰人的群体:前三个群体是根据他们与农业生产的关系定义的,最后一个根据与权力的关系定义。根据口头文学的传统(akoḗ)从事研究的人种志学家,会从以上的清点统计当中得出结论:不能简单地说他们是游牧人。
《历史》似乎就是这样与人们共同的知识分别了开来。斯基泰人看起来是一个游牧部族,似乎与其他游牧人的部族一样,而且他们不仅仅是游牧人。然而,从文本所表达的整个意思来看,他们让我们觉得他们就是游牧人:说到底,斯基泰人是游牧人,甚至只是游牧人。举几个例子:从文本一开始,他们便被介绍成游牧人。文中甚至提到他们的游牧生活,以解释一种不寻常的做法(虽然什么也解释不了):如果说斯基泰人把俘虏的眼睛弄瞎,那是“因为他们不耕地,而是游牧人”,[12]这是用一种奇怪现象解释另一种奇怪现象,用来解释的奇怪现象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引申的范围更大。据希罗多德接受的斯基泰人起源的版本说,“游牧的斯基泰人”从亚洲来到欧洲,占据了一片荒漠。[13]当大流士越过伊斯特罗斯河之后,向东“追踪”一部分斯基泰人时,正常情况下(也就是根据对各个部族位置的描述),他本应当穿过耕地的斯基泰人的地盘、播种的斯基泰人的地盘、游牧的斯基泰人的地盘,然后到达王家斯基泰人的地盘,最后才能进入萨尔马提亚人的地盘,然而,事情恰恰相反,文中明确说,在一路穿越的过程中,他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抢劫的东西,因为“那是一个荒芜的国家(chérsos)”。[14]因此,随着对战争的叙述,似乎空间变了,到处都是走马放牧的地方:从伊斯特罗斯河到萨尔马提亚的边境,到处是一片荒芜之地。为了应对波斯人的进犯,斯基泰人的计划是“让孩子和女人们坐着车”一直向北[15],这就意味着,他们只是游牧人。最后,伊丹西尔斯在回答大流士的问题时,是以游牧人的口吻讲话的,而且是纯粹的游牧人的口吻:“我今天所做的事,从根本上说,与我平时做的事并无不同;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一样,我们斯基泰人都是走马放牧的人。”[16]因此,除了游历和统计学意义上的人种学小插曲之外,这些人只是一些游牧人。是什么让我们从“不仅是游牧人”过渡到了“仅仅是游牧人”的呢?尤其是,为什么大流士战争的导演者把斯基泰人说成仅仅是游牧人呢?
当然,人们的共同知识是起了作用的。人们的共同知识认为,斯基泰人和游牧人这两个词是一个意思。但是这还不够。应当指出的是,在战争叙述开始时,他们再没有别的形象,他们只是游牧人,这的确使我们再次回到叙述的限制上来。正如我们前边所看到的那样[17],叙述的限制,就是来自要使斯基泰人成为“雅典人”,要使斯基泰战争成为另一场希波战争;相对于斯基泰战争来说,希波战争的作用,就是提供一种理解的模式。但是,将斯基泰人认同为雅典人的倾向,尤其是作为自由的捍卫者,在一定的时候,遇到了不可逾越的局限。雅典人是本地人,他们生活在城邦里,而斯基泰人不懂农业,不了解城邦的生活。在这一点上,纯粹叙述的限制(斯基泰人几乎等于雅典人)遇上了人种学的话语要求(斯基泰人具有游牧人的特点)。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差别是存在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具有限定性。
但是,我认为必须分析得更加深刻。认为他们仅仅是游牧人,这也属于叙述的限制。在这场战争中,的确,斯基泰人必须占上风,在这一点上,它是希波战争的重复。波斯大王从亚洲来到欧洲之后,便不可能不受惩罚地走出斯基泰人的领地,但是,又不大可能让斯基泰人大规模地列队和波斯军队开战:也许是因为波斯的军队比他们强大得多,但也是因为传统上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换句话说,斯基泰人唯一的武器,就是不让敌人找到他们,让敌人找不到通向他们那里去的道路(póros),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雅典人有“用木头制成的城防”,也就是他们的战船,而斯基泰人最为可靠的防护[18],那就是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从结构上说,一边是让敌人没有办法找到他们,另一边是海上的舰队,这两种手段有着同样的地位,而且到了一定的时候,在叙述中起着同样的作用。比如,对战争的叙述便牵涉如何迷惑敌人的问题,而且这是叙述限制的一部分。然而,一些来无影去无踪的人(áporoi)只能是游牧人,而且游牧人的特点在叙述中具有某种作用。
如果说斯基泰人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那他们只能是游牧人;如果他们是游牧人,那他们必然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叙述者的人种学话语将系泊在这两个命题的联系当中,我这里说的人种学话语,指的是希罗多德所做出的理论上的努力,以思考游牧生活。在理论上,两个命题之间的联系和游牧生活的基础一样,希罗多德在策略上将两者标示了出来;让敌人无路而进,这至少是策略上的选择,也是生活方式的结果。由人们共同的知识假设的这种特点(斯基泰人=游牧人),是叙述的要求(斯基泰人必须是大流士抓不住的人),希罗多德的人种学话语将斯基泰人的这种特点理论化了(游牧是一种生活方式,但也是一种战略,而这种战略的空间形象恰恰就是让敌人无路可进),因此,人们共同的知识、叙述的要求和人种学的要求,以及各自的限制就这样聚在了一起。[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