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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模仿
这不是正确的!
上一节描述了一个决定性的研究,彻底反驳了模仿是认知本能的观点(Oostenbroek et al.,2016),我考查了许多已有的认知本能和认知工具的研究,发现认知工具理论能更好地与数据吻合。尽管有这些发现,仍有一些专家持怀疑态度。他们认为,无论数据指向何方,认知工具理论都不可能是正确的。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怀疑源自解释性品位,它是一种感觉:认知工具理论对曾经美丽的谜题提供了一种平淡无奇的联想式解决方案,因此,模仿的灵魂被夺走了(Meltzof,2005:55)。但是,无论阻力的来源是什么,认知工具理论都受到了一些有趣而重要的挑战(Heyes,2016e)。以下是最常见的反对意见。
一、干预与发展
反对意见:河流的流向可以通过修建渠道来改变,但这并不意味着河流的原始流向是渠道建造者塑造。同样,模仿可以通过感觉运动学习改变的证据并不意味着模仿的能力通常通过感觉运动学习发展。
这种反对意见的逻辑是没有瑕疵的。陈述“p暗示q”意味着如果p为真,那么q也必须为真。如果p是“模仿可以通过感觉运动学习改变”,q是“通过感觉运动学习可以发展模仿的能力”,p为真肯定不能保证q也为真。但这就是科学。科学证据支持对最佳解释的推论,而不是演绎推理(Lipton,2003)。经验数据不保证任何特定理论的真实性,但是,如果我们幸运的话,它会倾向于某一种理论。感觉运动学习能够在模仿行为中产生深刻的变化的事实支持认知工具理论而不是本能理论,因为它刚好就是认知工具理论所预测的结果,而本能理论难以对其进行解释。如果模仿是一种本能或模块,人们就会期望稳定的选择能够保护或缓冲其发展,使其免受可能干扰其适应功能的环境扰动(Cosmides and Tooby,1994;Pinker,1997)。人们不会料到实验结果是这样的:这种模仿可以通过相对短暂的感觉运动学习来转移,在这种学习中,人们会接触到人类祖先可能遇到过的、观察到的和被执行的行为之间的不匹配的、任意的关系。
同样重要的是要注意,模仿的认知工具理论并不是建立在单一的基础上的。本能理论完全依赖于新生儿模仿的证据,但成人训练实验仅仅是认知工具理论的支持证据之一。例如,除了对特征限制的研究,还有证据表明,感觉运动学习可以诱导婴儿大脑中的镜像活动(De Klerk et al.,2015),上述两点在前一节都已概述,这种工具理论得到了更多自然主义研究的支持,其中许多研究涉及舞蹈家和音乐家(Calvo-Merino, Glaser, Grezes, Passingham and Haggard,2005;2006;Cross, Hamilton and Grafton,2006;Ferrari, Rozzi and Fogassi,2005;Haslinger et al.,2005;Jackson, Meltzof and Decety,2006;Keysers et al.,2003;Kohler et al.,2002;Margulis,Mlsna,Uppunda, Parrish and Wong,2009;Vogt et al.,2007)。这些研究成果表明,模仿能力随着参与者在现实世界中发展专长时获得相关匹配垂直关联的机会的多寡而变化(Cook et al.,2014)。
此外,也许最重要的是,认知工具理论与家庭和日间托儿所婴儿观察研究揭示的模仿发展时间表是一致的(Ray and Heyes,2011)。例如,如果本能理论是正确的——如果模仿依赖于一种计算外形相似性的机制——人们就会预期所有不能直接感知的行为比能够直接感知的行为更难模仿,然而,对于前者的模仿迟早会出现。但这不是已经发现的模式。西方婴儿在6月龄至8月龄时开始出现对张口和咂嘴动作的模仿行为(Kaye and Marcus,1978;Piaget,1962),而摸耳朵直到一年后才被模仿(Uzgiris,1972),这种模式表明,即使在不能直接感知的行为中,特定行为开始被模仿的年龄也取决于婴儿有机会为该特定行为学习匹配垂直关联的程度。因为与摸耳朵相比,这些行为是成年人模仿婴儿的共同目标(O’Toole and Dubin,1968)。
二、人类模仿者
反对意见:几乎所有现存的动物都有关联性学习的能力,但很少有动物能模仿,也没有一个是像人类那样熟练和非凡的模仿者。因此,模仿不能依赖关联性学习。
这个反对意见的前提并不完全正确。很多年以来,人们认为只有极少数非人类动物(也许只有猿类)能够模仿,但现在可以确定许多鸟类和灵长类动物都能够模仿一些身体动作(Zentall,2006)。的确,有一些证据表明猴子可以精确模仿手部运动,即允许猴子通过自我观察建立匹配垂直关联的运动(Voelkl and Huber,2007)。然而,这个前提的主旨是合理的。人类确实是非凡的模仿者。我们可以比任何其他动物模仿更多样的动作——特别是新颖、不能直接感知的动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是“人类模仿者”(Meltzof,1988)。这个反对意见的真正问题是缺少一个词:关联性学习的分类普遍性,与人类模仿技能的独特性相结合,表明模仿不能完全依赖于关联性学习。但是当这个缺失的词被插入时,反对就失去了效力。
认知工具,模仿的关联序列学习模型绝不是说模仿完全依赖于关联性学习。相反,它表明某些种类的社会文化经验——例如,同步行动、被模仿和与镜子互动——在模仿的发展中至关重要。只有当这种经验由发展环境提供时,关联性学习才能建立大量匹配垂直关联来解决对应问题。而且,虽然他们“在内部”有关联性学习,但其他动物“在外部”缺乏这些资源。它们没有镜子;没有动作词提供所需的等价经验,没有一段漫长的成长期,在这段时期成人会模仿婴儿的行为,至少在有些文化中如此;没有各种仪式训练和游戏——通常涉及音乐和舞蹈,它们为人类提供丰富的机会来看和做相同的动作(Heyes,2016e)。
三、意向性
反对意见:模仿通常都有一个目的。有时候人们模仿是因为想融入一个团体、拍马屁或者掌握一项技巧。模仿不可能是基于学习的关联,因为关联是自动运作的,不依赖于人的意图。
这一挑战混淆了习得的联想与旧时常说的反射。关联序列学习模型完全兼容模仿的二元性,事实上它有时是自动的,有时是目标导向的,因为它建立在当代关联性学习理论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刺激——反应(stimulus-response,S—R)行为主义上(Dickinson,1980)。S—R行为主义认为,所有的学习都涉及刺激与反应之间的联系,这样,每当遇到刺激时,反应就被诱导出来。相比之下,当代关联性学习理论认为,当遇到刺激时,S—R学习使反应的公开产生成为可能,但并非必然,并且关联性学习可以在刺激的表征(S—S)之间以及动作的表征和它们的结果(R—S)之间建立联系,并建立S—R链。因此,尽管认知工具理论认为匹配垂直关联是通过关联性学习形成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对观察者具有匹配垂直关联的动作的观察,总是会在任何地方引发明显的模仿反应。相反,一旦垂直关联到位,对动作的观察就会激活相应的运动表征,产生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冲动”来产生动作,这种动作可以使用镜像活动的神经生理学测量来检测。但这种冲动可以根据观察者对当时情况以及执行该动作的可能后果的了解来抑制或促进(Heyes,2011)。所以,当我看到你挥手时,我也有一种对你挥手的冲动,但如果我认为你是在向我身后的人挥手,我就会停止向你挥手,而如果我知道你是近视眼,我则会加大挥手的幅度。
四、过度模仿
反对意见:与黑猩猩相比,儿童“过度模仿”——他们除了模仿能获得结果的动作特征外,还模仿愚蠢的、无关的动作特征。这种过度模仿表明,人类具有天生的、特有的模仿倾向,认知工具理论不承认这一点。
当模仿从盒子里取出玩具时,3岁和4岁的儿童不仅会松开门锁,还会打开妨碍他们获得奖品的门。他们还模仿了模仿对象的其他动作——比如用魔杖敲击盒子——即使告诉被试者哪些动作是“愚蠢的”,哪些是必要的,他们仍会表现出这种“过度模仿”(Lyons, Young and Keit,2007)。在关于过度模仿的经典研究和其他许多研究中,尚不清楚儿童是否在复制身体部位之间的关系——这本书称之为“模仿”,在认知科学领域的应用更普遍——还是在复制无生命物体之间的关系(例如盒子和魔杖之间的关系),这有时被称为“仿真”。但这种模仿——仿真的区别并不重要,因为很可能两者是兼而有之的。孩子们几乎都会模仿和仿真,而且这种需求远远超过了他们对玩具、糖果和贴纸等无生命事物的需求(Whiten,McGuigan, Marshall-Pescini and Hopper,2009)。
难题在于为什么研究人员已经跃跃欲试地得出结论:过度模仿是由于一种独特的人类认知本能,无论是被称为“社会动机”、“共享意向”(Tomasello,2014)还是“启发式进化”(Whiten et al.,2009)。这是令人费解的,因为有大量证据表明:(1)成年人用点头和微笑以及反过来模仿他们奖励孩子模仿(Grusec and Abramovitch,1982);(2)奖励孩子们模仿动作,使他们在未来更有可能不仅模仿这些动作,而且模仿其他身体上的类似动作(Baer and Sherman,1964;Garcia, Baer and Firestone,1971;Young, Krantz, McClannahan and Poulson,1994);(3)在实验室中,奖励黑猩猩进行模仿具有相同的效果(Whiten and Custance,1996)。这些发现让儿童过度模仿变得可信,因为从出生时起,他们就被奖励模仿。通过朴素的强化学习,他们发现模仿往往伴随着奖励,别人有意或无意地希望他们过度模仿。
需要明确的是,这一说法与能力无关,而与动机有关。认知工具理论对模仿的看法表明,能力和动机都取决于学习,但取决于不同的学习类型。匹配垂直关联是模仿能力的基础,它们的发展通常不涉及奖励。如果有了观看皱眉和自己皱眉的关联经验,我将获得一个皱眉的匹配垂直关联。皱眉或观看皱眉本身并不必然存在奖励,也并不必然会带来奖励。一旦具备了模仿能力,我们就需要解释为什么在某些情况下会大量或少量地去模仿,而在其他情况下不会;为什么模仿的冲动有时被抑制,有时被表达出来。这一点,模仿的动机,特别是过度模仿的动机,取决于奖励学习——通过经验发现,在某些情况下,模仿某些行为往往会产生愉快的后果;而在其他情况下,模仿其他行为则不会。
能力和动机之间的区别虽然很重要,但在对过度模仿的讨论中,以及对“社会动机”和“共享意向”的讨论中,常常被忽略。这些专家是解释“人类为什么要模仿”的候选人,而不是解释“我们如何能模仿”的人。除非我们假设想要某种东西就足以实现,否则社会动机和共享意向就不能解决对应问题。[3]
因此,对于认知工具理论的模仿观点而言,过度模仿的发生从来都不成问题,原因有二。首先,过度模仿引发了关于动机的问题(例如,一个人想要被群体接受的动机)而不是能力的问题,而关联序列学习模型侧重于模仿能力;过度模仿侧重于我们如何解决通信问题。其次,除非或直到有研究表明,过度模仿是由于遗传的模仿动机(或共享意向,或像其他人一样)而不是领域一般性奖励学习,否则,过度模仿与认知工具理论大体上是一致的。它与这样的图景相吻合:人类独特思维的基因启动装置由小而普通而不是广而专的组件构成(第3章)。
五、什么用途?
反对意见:认知工具理论的重点是复制身体的运动,即身体的各个部分是如何相对于彼此运动的,而不是与物体的关系。这种复制无法实现模仿的主要功能——原汁原味地继承使用工具和其他面向对象的技能。
的确,与其他将模仿与文化进化联系起来的理论相比,认知工具理论更明确地关注身体运动。例如,托马塞洛和他的合作者将模仿描述为复制“手段”而不是行动的“结束”,并将其描述为“过程复制”而不是“产品复制”(Tennie, Call and Tomasello,2009)。他们没有花费许多笔墨来解释复制“手段”或“过程”必然涉及复制身体运动。但我不认为这里有任何本质上的分歧。关联序列学习模型植根于亚个体认知科学,因此关注对应问题。它阐明了其他理论仅仅暗示的内容。因此,没有理由怀疑关联序列学习模型提出的机制——匹配垂直关联将感知序列学习转向运动序列学习——可以支持手段或过程复制,从而有助于面向对象的技能的高保真度文化传承。例如,如果新手学习如何制作石器工具,最有效的方法是在专业工具制造者用石锤敲击时对其肩、肘和腕关节之间的角度进行编码和再现,编码和再现可以通过关联序列学习机制完成。
然而,由于关联序列学习模型比其他任何模型关于模仿过程中复制的内容(身体运动的外在形态)都更加明确,这就引出了进化论者忽略了的模仿最重要功能的可能性:高保真度文化传承传承的不是面向对象的行为,而是沟通和手势技能(Heyes,2013)。这些技能在人类进化的讨论中很少被考虑,但是它们在定义群体和促进合作方面的重要性在心理学和人文科学中得到了承认(Corbeill,2004)。它们包括身体运动的顺序,使群体成员能够在没有言语的情况下进行交流,从而在言语缺失时(例如,当信息不可言说时,以及在语言共同进化之前)以及当言语存在危险的时候(例如,当一个群体在追踪猎物时),协调他们的活动。它们还包括一系列的身体运动,例如那些仪式化的舞蹈动作,这些动作使群体成员能够通过表达共同的宗教信仰和共享高度觉醒状态来实现合作行动所需的信任和承诺状态(Tarr et al.,2015;Whitehouse,2004)。因此,模仿通过传播信息,促进信任和承诺,确认谁是(谁不是)合作群体的成员,使支持合作行动的手势技能得以实现文化传承。
一些促进人类模仿发展的社会实践可能是为此“目的”而在文化上被选择的。举例来说,具有同步活动(仪式、演习和游戏)的群体鼓励发展更多的匹配垂直关联。因此,具有更好的模仿能力的群体,可能比具有能支持小技能发展的同步活动的群体更有可能繁荣——拥有更多的后代(见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