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2832

卡萝尔竭力想把自己从受尽折磨的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抛弃叛逆时期的所有一切的偏颇看法。不论对那个牛犊脸上长着硬毛胡子的莱曼·卡斯也好,还是对迈尔斯·伯恩斯塔姆和盖伊·波洛克也好,卡萝尔都要做到一视同仁,和蔼可亲。她不久前请过妇女读书会全体会友一次客。但是,在这儿值得记上一笔的,还是她登门拜访博加特太太这件事,因为有一回博加特太太在闲谈中发表了一些对开业医生来说极其宝贵的高见。

博加特太太住宅虽然近在咫尺,但卡萝尔总共只去过三回。现下她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鼹鼠毛皮帽子,脸蛋儿显得很小,而且还透着几分稚气。她擦去了留在唇边的口红痕迹,飞也似的穿过小巷,免得她的好主意又化为乌有了。

房子的年龄,就跟人的年龄一样,往往和它的实际岁数并没有太大关系。博加特寡妇那幢灰暗的绿房子才造了二十年,看上去却有埃及金字塔那么古老,而且好像还散发出木乃伊的气味呢。不过,它的整洁干净,使这条街上别人家的房子相形见绌。甬道旁两块大石头漆着黄色,搭在正房旁边的那个披屋的四周围,被一些枝叶扶疏的藤萝架虚掩着;屋前草坪上,矗立在白海螺贝壳石膏底座上的,是戈镇硕果仅存的一座铁狗雕像。过道里打扫得惊人地干净;厨房里,样样东西摆得齐齐整整,椅子和椅子之间的距离就像几何线图一样完全相等。

那间客厅是专门用来招待宾客的。卡萝尔先说话了:“我们上厨房去坐好了。请您不用在客厅里生火炉啦,挺费事!”

“一点儿也不费事!我的天哪,你难得来一次,厨房里乱七八糟的,我想要让它保持清洁,可是赛伊一进来,就踩得满地都是泥巴,我已经说过他几百次,但他偏偏不听。不,不碍事的,亲爱的太太,请到这边来坐坐,我马上就生火,一点儿都不费事,说真的,一点儿也不费事。”

博加特太太生火炉时,一个劲儿哼着,一会儿摸摸膝关节,一会儿又来回搓着手,卡萝尔好几回要帮忙,她老人家却唉声叹气地说:“哦,多谢您的好意啦。我想,反正别的事我都不中用了,只好一天到晚乱忙活儿。看起来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呀。”

客厅里铺着很大的一块用碎布头拼成的地毯,特别惹人注目。她们刚进去,博加特太太眼疾手快,就从地毯上拾起了一只干瘪了的死苍蝇。那块地毯正中有一小方线毯,上面画着一头火红色纽芬兰猎狗,躺在黄绿相间开满雏菊的田野里,上面标题是:“我们的朋友”。一架细长的簧风琴上,镶嵌着一面圆不圆、方不方,又有点像菱形的镜子,座架上还放着一盆天竺葵,一把口琴和一本《古代圣歌集》。客厅正中的那张桌子上,摆着一本西尔斯—罗巴克百货公司邮购商品目录,一只银边镜框,里面夹着许多浸礼会礼拜堂的照片和一位年老的牧师相片,一只铝制托盘里,盛放着一种能发出响尾蛇声音的玩具和一些眼镜碎片。

博加特太太毛举细故地扯了一大阵,什么齐特雷尔牧师的流利口才,入冬以来的寒汛,白杨木的价钱,戴夫·戴尔的新颖发型,以及自己的儿子赛伊·博加特生来特别孝顺。“正如我跟他的主日学校老师说过的,赛伊也许有点儿喜欢撒野,可正是这一点,说明他要比所有其他男孩子聪明得多。有一个乡巴佬,硬说赛伊偷了他的瓜,当场被他扭住了,我说,他完全是乱说一气,撒谎呗,赶明儿我还得跟他打官司去。”

博加特太太又津津有味地谈到有关比利午餐馆那个女招待的流言,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她根本不可能那样的,可一会儿又说看起来她很可能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的老天爷呀,你说这个又算是什么天大的奇闻呢?反正戈镇这儿人人都知道她的老娘是个啥货色。那些旅行推销员要是不去缠住她,她好好的,恁地会出问题呢。当然,我也不信,任她花言巧语就能骗得了我们的。不管怎么样,最好赶快把她送到索克镇的感化院去,越快越好,那不就一劳永逸了吗?亲爱的卡萝尔呀,请您喝一杯咖啡,好吗?我相信,我这个博加特大婶直呼其名叫你卡萝尔,你不会见怪吧?你只要想一想,我认识威尔已然很久很久了,他的那位可爱的老太太住在此地的时候,我跟她很要好,简直无话不谈呀。哦,你的那顶毛皮帽子,想来一定很贵吧?可是,你不觉得我们镇上有些人一说起风言风语来很可怕吗?”

博加特太太挪了一下她的椅子,跟卡萝尔挨得更近些。她的那张大脸盘上,长着好几颗黑痣和稀稀拉拉的黑汗毛,叫人见了挺难受的,特别是她——皱起眉头来,简直就是一副奸相。赶上她不以为然,扑哧一笑的时候,满口蛀牙齿全给露了出来。她像一个削尖脑袋打听别人的房闱秘闻的人那样,跟卡萝尔咬着耳朵说:

“我真闹不明白,人们说话,做事,哪能这样乱来一气呢?他们在背地里干的一些事情,你可能就不知道啦。这个镇就是这个样子,多亏我让赛伊受到宗教熏陶,这方才使他心灵始终保持纯洁,没有沾染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在头两天,说到外面的流言蜚语,我从来都不留意的,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说哈里·海多克跟明尼阿波利斯一家商号里的女店员勾勾搭搭的,可怜巴巴的久恩尼塔至今还蒙在鼓里,说起来,也许是上帝给她的惩罚吧,因为她自个儿和哈里结婚以前也跟不止一个男人有过什么名堂的,嗯,这样的事儿我委实不乐意再提了,也许正如赛伊所说的,我这个老婆子早就落在时代的后面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总觉得,出身名门的女人,就不该知道那些骇人的下流勾当。但我还是知道,久恩尼塔至少有一回跟一个年轻小伙子在一起。噢哟哟,他们干的实在是糟糕透顶。此外还有,还有那个杂货铺老板奥利·詹森自以为他很聪明,干的事儿准不会露马脚,可我照样知道他跟一个庄稼汉的老婆吊膀子——还有那个吊儿郎当的打短工的伯恩斯塔姆和纳特·希克斯——”

看来除了博加特太太本人以外,偌大的镇上就没有一个人不是过着可耻的生活,难怪她打心眼儿里感到气愤呢。

这些事儿她全知道,几乎还都是亲眼目睹的。她低声贴耳说,有一回她路过一个地方,看见有一扇百叶窗拉上去了,离窗台约莫有两三英寸光景。再有一回,她亲眼看到一男一女竟然手拉着手,还是在卫理公会主办的联欢会上呢!

“还有一件事——天知道,我本来是不想自讨没趣的,可我实在是恁地也按捺不住,要把在我屋后台阶上的所见所闻说出来,我看到你家碧雅常常跟杂货铺里的那些年轻小伙子拉拉扯扯——”

“博加特太太!碧雅——我可信得过,就像我信得过自己一样!”

“哦,亲爱的宝贝,你可误会了!我相信她是一个好姑娘。刚才我的意思是说她还是个毛头姑娘,毕竟没有经验,但愿镇上那些可恶的浮浪子弟千万不要去找她麻烦!这可都是做父母的过错,让孩子们变得这么撒野,这么放荡,净爱听那些龌龊的事儿。要是照我的规矩去办的话,不管是男孩也好,还是闺女也好,绝不让他们听到结婚以前不应该知道的事儿。有些人说话就是太放肆,一点儿都不忌讳的,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正好说明他们头脑里的思想有多么肮脏,简直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赶明儿只好走到上帝面前,就像我每星期三在晚祷会上那样,跪了下来,说:‘上帝啊,要不是您仁慈为怀,我就会成为一个可怜巴巴的有罪之人。’

“我可要让所有这些孩子通通都去上主日学校,叫他们改邪归正,从善如流,不是老是惦着什么抽抽烟卷,还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特别是他们聚在一起,动不动开舞会,对本镇来说简直就是有伤风化呀,你看,许许多多年轻小伙子紧紧搂住女孩子,恨不得——哦,这真太可怕啦。我告诉过镇长,要他出面加以阻止,镇上有一个男孩子——我可不想疑神疑鬼,也不是要诽谤中伤——”

半个钟头已过去了,卡萝尔实在坐不住了,逃了出来。

她伫立在自己家门口的走廊里,越想越气愤:

“如果说博加特太太是在天使那一边,那我就毫无选择余地,得站在魔鬼那一边了。可是,她还不是跟我完全一模一样吗?她也是在想‘改造这个市镇’呀!她也是要对镇上每一个人评头品足呀!她也是一样认为男人都是俗不可耐,鼠目寸光!难道说我真的就像她那样的女流之辈吗?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那天晚上,她不但乐意跟肯尼科特一块儿打纸牌,而且还撺掇他玩个痛快呢;同时,她对地产生意和萨姆·克拉克也都特别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