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结婚以前,肯尼科特曾给卡萝尔看过一张照片,上面是纳尔斯·厄尔兹特鲁姆的一个小孩和一间圆木小屋,可她从来没有见过厄尔兹特鲁姆一家人。他们只是“医生的病家”。十二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肯尼科特打电话通知她:“乐意不乐意披上外套,跟我一块儿坐车去厄尔兹特鲁姆家?天气很暖和。纳尔斯得了黄疸病。”
“哦,我乐意去!”她连忙穿上长毛线袜、长靴、毛衣,系上围巾,戴好帽子和手套。
路上积雪太深,冰凌又硬又滑,汽车没法开出去。他们俩只好坐怪难看的高大的马车去。他们身上盖着一条蓝毛毯,毯子表面很粗糙,扎痛了她的手腕,毛毯外面还罩着一块脱了毛、又被虫蛀过的野牛皮车毯,自从成群的北美犎在几英里以西的大草原上来回奔驰的时候起,那块破车毯就一直用到现在了。
他们穿过市区的时候,看见两旁七零八落的房子,跟白雪皑皑的巨大庭院和宽阔街道相比,显得分外矮小,满目荒凉。他们穿过铁道岔口,不一会儿就进入乡间。两匹身上都有花斑的高头大马,从鼻孔里喷出一团团云雾似的热气,开始奔跑了起来。马车很有节奏地吱嘎吱嘎作响。肯尼科特一面赶着车,一面吆喝着:“喂,马儿呀马儿,你别拼命跑!”他若有所思,没有理会卡萝尔。但后来他还是开了口,说:“你看,那边多好啊!”这时候,他们快要到达一座橡树林,冬天里闪烁不定的阳光,在两个雪堆之间的洼地里瑟瑟发抖。
他们从莽莽大草原来到了一个垦区,远在二十年以前,那儿还是茂密的森林,迄至今日,景色仍是非常单调,毫无变化地一直伸展到北陲:那边有一座小山冈,斜坡上密密匝匝都是灌木丛,小溪两旁长满了蒿草,到处有麝香鼠构筑的土堆,冻成了冰块的褐色土坷垃从雪地里冒了出来。
她的耳朵和鼻子几乎冷得要收缩起来。她从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在领口的地方结成了冰花,手指头也冻僵了。
“天越来越冷了。”她说。
“是呀。”
赶了三英里路,他们俩方才交换了这么一句话。可她还是很快活。
到达纳尔斯·厄尔兹特鲁姆家时已经是四点钟了。她心中无比激动,一眼认出了当初诱使她到戈镇安家的那种前辈英勇创业的遗迹:砍伐森林后开辟成的耕地,树墩子之间一道道深沟,一间隙缝里抹上泥巴、顶上铺着干草的圆木小屋。不过,现如今纳尔斯日子已经过得很不错,那间圆木小屋已改作仓库,另外盖了一幢新房子。那是一幢自命不凡,奇形怪状,地地道道的戈镇派头的房子,墙的四周油上白漆,还添上许多粉红色的花边,这样一来反而显得俗气了。周围所有的树木全被砍掉,那幢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刚开垦的耕地里,一无遮挡,任凭朔风吹刮,显得越发寒气袭人,使卡萝尔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是肯尼科特夫妇俩却在厨房里受到了热情招待,那间厨房不久前粉饰一新,显得很清爽,黑色炉灶两边都有镀镍的把手,此外靠墙角落那里,还放着一只奶油分离器。
厄尔兹特鲁姆太太请卡萝尔到客厅去坐坐,那儿有一架留声机,还有一套坐卧两用的皮面橡木长沙发,这两件东西证明大草原上庄稼人的生活已然大有改善。但卡萝尔坐在厨房里炉灶跟前,一迭连声说:“谢谢您,不必客气啦。”厄尔兹特鲁姆太太跟着医生走出去了以后,卡萝尔顺便看了一下厨房里那个油漆过的松木碗橱,嵌在镜框里路德教会所颁发的坚信礼证书,靠墙的餐桌上有一些没有吃完的煎蛋和香肠,月份牌上面,不仅有一张樱桃小口的妙龄女郎的石印画,和阿克塞尔·埃格杂货铺所做的瑞典文广告,还有一个寒暑表,一只放火柴的托座,怪有意思的。
卡萝尔发现过道那边有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小男孩,两眼正一个劲儿盯着她,他穿着方格子布衬衣和褪了色的灯芯绒裤,长着一双大眼睛,额角宽宽的,嘴巴紧紧地合拢着,一转眼就看不到他了。不一会儿,孩子又在里面偷偷往外张望,咬着手指头,羞怯地侧转身子瞅着女客人。
难道她一点儿印象都记不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遥想当年漫游斯内林堡时[14],肯尼科特偎在她身旁,曾经循循善诱地说:“瞧那个孩子长成了那么个怪样子。他多么需要得到像你那样的女人的照料呀。”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使她如坐针毡,也许是残阳如血的余晖,沁人心脾的凉气,情动于衷的好奇心,使她为之心醉,她一想到这一段神圣的往事,就情不自禁地将双手向那个孩子伸去。
那个孩子迟疑不决地吮着大拇指,贴着墙根走进屋里来。
“喂,”卡萝尔问,“你叫什么名字,嗯?”
“嘘!嘘!嘘!”
“瞧你真不赖。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像我这么傻的人,就是喜欢问小孩名字。”
“嘘!嘘!嘘!”
“上这儿来,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哦,我真不知道该讲什么样的故事呢,不过,那个故事里讲的是,从前有过一个身材苗条的女英雄和一个风流王子。”
她正在胡诌一通的时候,那个孩子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再也不嘘嘘嘘地傻笑了。卡萝尔好不容易把他争取过来了。就在这个时刻,电话响了——两声长,一声短。
厄尔兹特鲁姆太太奔了进来,冲着话筒尖声嚷道:“维[喂],找谁呀?是的,是的,折[这]就是厄尔兹特鲁姆家!哦,原来你是约[要]找大夫听电话啊!”
肯尼科特走了出来,对着话筒大声吼道:
“喂,你有什么事呀?哦,戴夫,这会儿你到底有什么事?是哪一个摩根罗思?还是阿道夫?好吧,是不是要截肢呀?哦,我知道了。喂,戴夫,通知格斯赶快准备好马车,把我的外科器械都给捎去,关照他氯仿[15]一定要带足。我就打这儿直接去了。今儿晚上也许就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阿道夫家跟我碰头。啊,不必了,我想卡丽她会上麻醉药的。再见吧。嗯,还有什么?不,明天再跟我说就得了,他妈的这条电话线上总有那么多人在偷听呢。”
他转过身来对卡萝尔说:“你知道,有一个名叫阿道夫·摩根罗思的庄稼汉,住在戈镇西南约莫十英里的地方,他在修理牛棚的时候,一根柱子压在他身上,把他的胳膊给砸伤了,伤势很严重。戴夫·戴尔说,看样子他的那条胳臂非给截去不可。恐怕我们俩就得从这儿直接去。实在对不起,这会儿可又要把你一块儿拖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那算不了什么,用不着替我担心。”
“我想你也会上麻醉药,是不是?通常就是由我的汽车司机代劳了。”
“只要你点拨点拨我怎么上就得了。”
“那就好极了。你刚才听到我破口大骂那些老是偷听电话的家伙吧。我巴不得让他们都听见,这才好呢!哦……得了,贝西,你用不着替纳尔斯犯愁了。他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明天你自个儿或是托一位邻居开车到镇上去,拿着这张药方到戴尔药房里去配药水。每隔四小时给他喝一匙。再见吧。喂——瞧这个小家伙!我的天哪,贝西,哪能猜得到,他就是从前三天两头头痛脑热的那个病娃娃呢,哎哟哟,如今已长成了一个身体壮硕的瑞典人啦,赶明儿比孩子他爸还要高大!”
肯尼科特就这么三言两语夸了一番,叫那个孩子高兴得有点儿坐立不安,肯尼科特这点本领,是卡萝尔望尘莫及的。现下她只好作为一个低声下气的妻子,乖乖地跟在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的医生后面,朝着马车走去。此时此刻她心中暗自寻思的,不再是如何把拉赫玛尼诺夫[16]的曲子弹得更好,也不是什么兴建市政厅大会堂,只是一心希望朝着小孩儿咯咯大笑。
银灰色的天穹上,落日只剩下最后一抹玫瑰色的余晖,掩映着橡树枝柯和瘦削的白杨树的枝条。远处地平线上的一座谷仓,由红色渐渐地变成了紫色,最后笼罩在灰蒙蒙的暮霭里。紫色的路面倏然消失了,黑灯瞎火,他们的马车仿佛在一片混沌的昏暗世界中,摇摇晃晃地进入了虚无缥缈的幻境。
正是天寒地冻,去摩根罗思的农场的道路崎岖不平,车子颠簸得很厉害,等他们赶到时,卡萝尔几乎睡着了。
这里可不是一所光艳夺目、拥有足以自我炫耀的留声机的新房子,只是一个刚刷过白粉的又低又小的灶披间,到处散发着奶油和卷心菜的味儿。阿道夫·摩根罗思正躺在平时很少使用的那个餐室里的长沙发上。他的妻子块头很大,被活儿累得疲惫不堪,正焦急地来回摆弄着双手。
卡萝尔预料到肯尼科特马上就会作出一番惊人的精彩表演,哪知道他却故意漫不经心地跟那个病人搭讪说:“喂,阿道夫,这会儿怎么啦,是不是也得把你修理一下,嗯?”他又低声贴耳对阿道夫的妻子说:“Hat die drug store my schwartze bag hier geschickt? Soschön. Wie Viel Uhr ist's? Sieben? Nun,Lassen uns ein wening supper zuerst haben.[17]再说,还有什么好的啤酒没有?——Giebt's noch Bier[18]?”
肯尼科特只花了四分钟就吃完了饭,外套一脱,捋起袖子,拿着一块厨房里用的肥皂,在洗漆槽里马口铁盆中洗手。
卡萝尔在灶披间的小桌上勉勉强强喝了一点儿啤酒,吃了一些黑面包、咸牛肉和卷心菜;她压根儿不敢往房间里看。那个病人正在那里痛苦地呻吟着。她瞅了一眼,只见他敞着蓝法兰绒衬衣,露出他那烟色脖子,脖子窝里长着黑里透灰的细汗毛。他身上盖着一条被单,就像是一具尸体似的。他的右胳臂伸在被单外面,已用血迹斑斑的毛巾裹住。
可是,肯尼科特却高高兴兴地迈着大步,走进了那个房间,她也跟了进去。他的手指粗大,却惊人地灵巧,干净利索地把毛巾揭开,让那只胳臂全部露出来,可以看到自胳膊肘以下,已血肉模糊,很难辨认了。病人这会儿痛得拼命直叫喊。卡萝尔觉得房间里空气很闷,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似的。她连忙跑到灶披间里去,倒在一张椅子里。一阵恶心过去以后,她听到肯尼科特在嘟囔着说:“看来非得把它截掉不可。阿道夫,你到底怎么搞的?是不是你摔倒在收割机的刀口上?现在让我们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卡丽!卡萝尔!”
她说什么也站不起来。过了半晌,她勉强立起,两腿发软,肚子里一个劲儿翻腾,眼前一片昏黑,耳朵里嗡嗡发响。恐怕她怎么也走不到餐室,眼看着就要昏倒过去。隔了一会儿,她总算走进了餐室,靠在墙上,强颜欢笑,胸部和两腰之间感到忽冷忽热,这时候,肯尼科特咕哝着说:“喂,快来帮帮忙,让摩根罗思太太和我一块儿把他抬到灶披间的桌子上去。哦,不,你还是先把那两张桌子并靠在一起,再铺上一床毯子和一条干净被单,就得了。”
卡萝尔好像得救了似的,就去把那两张沉甸甸的桌子搬到一起,揩洗干净以后,再铺上被单,拾掇得齐齐整整。这时,她的头脑已经清醒得多了,居然可以安下心来看着她丈夫和那个农妇给那个痛得不断呻吟着的男人脱去衣服,给他换上干净的睡衣,接着就去洗他的胳膊了。肯尼科特开始把有关手术器械一件件地摆好。她心里突然想到,这儿当然不会有医院里的全套设备,可你也不用发愁,她丈夫——是呀,她的那位了不起的丈夫——马上就要做一台外科手术,只有在小说里写到的那些著名的外科医生方才具备如此惊人的艺高胆大的精神。
她帮着他们把阿道夫抬到灶披间去。那个可怜虫害怕得要命,硬是不愿挪动自己的两条腿。他身子非常沉重,满身散发出汗臭,还带着马厩的味儿。可她照样抱住他的腰,她那光洁漂亮的脑袋贴住他胸口,使劲儿拽着他。她还仿效肯尼科特乐呵呵的嚷叫声,也让自己的舌头发出啧啧啧的音响来。
阿道夫终于被抬到了桌子上,肯尼科特给他脸部罩上一个由钢丝圈、棉衬里做成的半球形面具,又转过身来对卡萝尔说:“现在你就坐在他的头跟前,让乙醚一滴一滴不停地滴,就保持这样的速度,明白吗?我会随时注意他的呼吸情况。喂,你瞧,是谁在这儿呀!名副其实的麻醉师!那么棒的麻醉师,连奥克斯纳医生那里也没有!实在高级,嗯?……得了,阿道夫,尽管放心,一点儿也不会痛的。这会儿你就安安心心地睡吧,连一丁点儿痛都没有!Schweig'mal! Bald schlaft man grat wie ein Kind. So!So!Bald geht's besser![19]”
卡萝尔两眼看着乙醚,尽量按照肯尼科特所说的速度,让它一滴又一滴地往下滴,但心情不免还是有点儿紧张。她同时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丈夫在精心操作,把他当成一位英雄人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摇摇头:“光线太差——光线实在太差。喂,摩根罗思太太,你就站在这儿拿着这盏灯。Hier,und dieses-dieses lamp halten-So![20]”他就在摇曳不定的昏暗灯光下,眼明手疾而又从容不迫地进行截肢手术。小屋里鸦雀无声。卡萝尔一个劲儿看着他,这样就尽量不去看突突地冒出来的鲜血,深红色的伤口,还有那把可怕的解剖刀。乙醚的气味虽然很香,可也会叫人憋得难受。时间一长,她觉得自己好像魂不附体,手臂软弱无力。
最后叫她突然晕倒的,不是病人伤口里冒出来的血,而是外科大夫的锯子在活人骨头上发出来的一阵阵吱嘎吱嘎的声音。她刚才感到过一阵恶心,好歹给她熬过来了。可是这会儿她又感到头晕目眩了。她恍恍惚惚听到肯尼科特说话的声音:
“是心里难过吗?到户外去走几分钟就得了。这会儿阿道夫已经睡过去了。”
她好不容易总算摸着了门上的把手,那个门把手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好像是在故意捉弄她似的。她走到了门廊里,透了一口气,使劲儿让清凉的空气吸进胸脯里去,她的神志开始清醒过来了。她回屋时目睹着整个动人的情景:那个灶披间很狭小,就像一眼窑洞,有两只盛牛奶的铁桶,墙角里有一堆铅灰色污渍,横梁上挂着几块火腿,灶门里闪现着一道道火光——灶披间正中央,有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胖墩墩的女人,手里拿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灯,就在这盏小灯的微弱的光线下,肯尼科特大夫弯着腰背,正在给罩着一张被单的病人做手术,——这位外科大夫的胳膊上沾满了污血,手上带着淡黄色橡皮手套,正在解开止血带。他的脸上一丝儿表情都没有,只见他抬起头来,冲着那个农妇咕哝着说:“把灯拿好,再过一会儿就得了——noch bios ein wenig[21]。”
“他呀能用一口粗浅通俗,半通不通的德语来交谈有关生、死、接生和土地等等问题。从前我也念过法语和德语,只不过那是情人们说的,是圣诞诗文集里那种文绉绉的语言,还自以为唯有我才有文化修养呢!”她回到刚才那个位置上以后,对他更加肃然起敬了。
不一会儿,他突然喝了一声,说:“够了,不要再滴乙醚了。”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把一根动脉的血管结扎好。他的暴躁脾气,她觉得,也是孔武有力。
等他把手术后的伤口缝好以后,她喃喃低语道:“哦,你真是了不起!”
他听了反而感到很吃惊。“哼,这可算不了什么!要是像上星期那样——喂,再给我一点儿水吧。我说上个星期,我碰到一个病人,原是腹膜腔里出水,我的天哪,一剖腹,没想到竟然是胃溃疡——哦,我实在太困了。让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吧。开车回家,现在已经太晚了。而且我知道一会儿又要刮起大风雪来了。”